誰也沒想到宋微會提前清醒,滿堂呆滯。
到底薑是老的辣,皇帝第一個醒神,轉過身正要開口,就見宋微一頭栽倒,“噗!”一聲結結實實趴跌在地上。
頓時滿堂愈發呆滯。
按說宋微頭前腳後臉朝下,這一跤摔得要多可樂有多可樂。只可惜在場諸人要麼沒心情,要麼沒膽子,瞬間安靜得嚇人。
這回動作最快的卻是獨孤銑,嗖地衝過去將他抱起:“小隱!”急急忙忙上下搓捏察看,“磕到哪了?疼不疼?”
幸虧正逢寒天,老侯爺的臥室鋪滿地毯,這一跤並沒有摔傷。然而地毯再厚,底下總歸是硬梆梆的青磚。宋微身上僅剩的兩分力氣,全用來扒門板了。聽見自己名字被提起,雖然腦子還不十分清明,也下意識分神琢磨。不提防手指沒抓牢,跌了個實打實的狗啃泥。這般直挺挺正面朝下仆倒,關節處撞得生疼,鼻子也砸得又酸又麻,眼淚嘩啦糊了滿臉:“哎喲……”
獨孤銑從頭到腳檢查一番,擦了擦他臉上的淚水,將人扶起來,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我要方便……”宋微撐著他的胳膊,也不管滿地站著的人,搖搖擺擺往臥房裡走。
他這大半日灌下去一肚子酒,與其說是被吵醒的,不如說是被尿憋醒的。最後那一杯六曲香雖然加了料,一來皇帝不可能用效果霸道的藥物,二來他的神經對迷藥頗爲警覺,耐受性遠較一般人強,更何況還被人抱著腦袋把最敏感的耳朵捏來捏去。因此皇帝出去沒多久,也就慢慢醒轉。膀胱鼓脹得難受,然而手腳發軟,動彈不得。聽見外間聲音越來越大,之前種種恍恍惚惚想了起來。在先方便還是先偷聽之間猶豫片刻,尚有些迷糊的腦子跟著直覺做出明智決定,全憑一股堅韌意志,爬下牀榻,扒在門後。
獨孤銑攙住他:“我送你去,別又摔了。”繞過屏風,揭開牀榻後方的彩幔,再無第三雙眼睛,一把將人抱起。老侯爺的臥房專爲老年人設計,淨桶痰盂就放在帳幕後,時時有人清潔。幾案上的小銅爐裡燃著沉香屑,輕煙嫋嫋。
獨孤銑坐在軟凳上,讓宋微靠在懷裡。解開他腰帶,伸手拿過夜壺。
宋微眼餳骨軟地倚著他胸膛,臉色紅如春桃夏荷。
獨孤銑覺得他要麼沒聽清,要麼沒聽見,心裡糾結成一團亂麻。
“小隱。”
“別說話……我頭疼。”宋微眉頭直皺。
獨孤銑便用箍著他的那隻手挪過去給他揉額頭。
好不容易弄完,又洗了手,獨孤銑扶著他出來,看見皇帝跟父親都進了臥房,正等著兩人。
宋微苦著臉道:“我要喝水,要涼的。”
獨孤銑想先把他安頓在牀上,奈何被他抓著胳膊不鬆手。除了皇帝與老侯爺,只有內侍青雲跟了進來,十分有眼力地叫外邊送茶。
宋微揉著胸口,堅持道:“熱得慌,要涼的。”
青雲只好將外廳桌上一盞冷茶呈上。
宋微接過來喝了一口,忽然仰頭,擡手將剩下的冷茶盡數淋在自己臉上。
“小隱!”獨孤銑心中一跳,捏緊他肩膀。
宋微就著冷茶拍了拍臉頰,任由水珠子滴滴嗒嗒往下淌,眼眸清亮,一一掃過面前幾人,最後落在獨孤銑身上。
“好了,我清醒了。你們特地迷翻了我吵吵嚷嚷的,好像還提到了我的名字,怎麼回事?”
獨孤銑動了動嘴脣,還沒來得及發聲,已然被皇帝搶了先。
“小隱,你聽好。朕乃當今天子,你是朕的親生兒子,朕欲接你進宮。”
宋微轉頭望著他,嘴張成一個圓圈:“宋老爺,你說啥?”
皇帝聲音愈發柔和,滿面慈愛:“小隱,我是你的父親,你該稱我一聲父皇。”
宋微在臉上抹了一把。先前迷糊時偷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於腦內還原:“朕要帶六皇子宋微入宮!”
他終於理解了除去自己名字之外,其餘部分的意思,徹底呆住。整個人瞬間從現場抽離,只有噩耗般的迴音在四周重重響起:
“朕、朕、朕……
“要、要、要……
“帶、帶、帶……
“六、六、六……
“皇、皇、皇……
“子、子、子……
“入宮、入宮、入宮、入宮、入宮……”
——個挨千刀的賊老天!!!
也不知過了多久,耳邊有個聲音焦急地呼喚自己:“小隱!小隱!”宋微緩緩魂歸原位。片刻前清亮又犀利的眸子一片空洞迷茫,對著面前呼喚自己的人,仿似什麼也沒看見。
獨孤銑捧著他的臉,一下一下撫摸:“小隱,說話,小隱……”
宋微眨眨眼睛,忽然握住獨孤銑的手,順勢在自個兒臉上“啪”地扇了一巴掌。
獨孤銑被他嚇一跳,猛地抽回手:“小隱!這是幹什麼?”
宋微站穩了,指指對面的老頭:“他真的是皇帝?”
“是。”
又指指自己鼻子:“我真的是皇子?”
皇帝先前也被他的反應嚇到了,這時卻以爲是驚喜過度,以致舉止失常,立刻截了憲侯的話,慈祥地笑道:“是。你乃是朕的幺兒,六皇子。”
宋微望著他:“你若是我爹,那我娘在哪裡?”
皇帝沒想他第一件事問這個,神色一暗:“你娘……生完你就去世了。”
宋微眼珠一錯不錯,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咧嘴:“哈!開什麼玩笑!我生在西都蕃坊,我爹是跑貨的遊商,我還沒出世就已經死了。我娘活得好好的,如今在波斯酒肆做著老闆娘。你縱然是皇帝,也沒有亂認兒子的理。我好歹活了二十多歲,更不至於連親爹親孃都搞錯。一無憑,二無據,平地起雷,空穴來風,誰知道有什麼鬼!”
皇帝聽見那句“沒出世就已經死了”,臉色便十分不好看。往後聽更是不悅,滿腹慈愛被氣得化爲烏有,認定這個兒子在民間長大,果然野性難馴,須加倍教導。
冷聲道:“皇子歸宗認祖,豈當兒戲?憲侯奉旨尋訪近一年,朕親自當面相認,自是有憑有據。你隨朕入宮,自然都會知曉。”
獨孤銑輕輕拍了拍宋微:“小隱,陛下說的,都是真的,回頭我都告訴你。”
宋微猛地拍開他的手,眼中滿是慌張無措,喃喃自語:“不可能……我不信……我不相信……”
獨孤銑後退一步,咬咬牙,撩起衣襬,正對著他雙膝跪倒:“臣、獨孤銑、參見六皇子殿下!”
話音落盡,以頭觸地。
宋微握緊拳頭,雙眼冒火,心底一片冰涼。
好、很好。獨孤銑,憲侯大人,老天爺的賬老子算不上,你這筆賬倒可以仔細算算。你既不讓我好過,休想我讓你好過。
雙目泛著淚光,聲音顫抖,傷心欲絕:“你……你起來,不要這樣……你說都是真的,你怎麼知道都是真的?你說都告訴我,你要告訴我什麼?‘憲侯奉旨尋訪近一年’,這也是真的?那你告訴我,這一年,除了……哄我上牀,你到底……還幹了什麼?……”
一句“哄我上牀”,彷彿一聲天雷轟隆炸響,一道閃電嘩啦劈下,屋裡皇帝、老侯爺、青雲三人,無不外焦裡也焦,統統震得呆若木雞。
“說什麼……心裡只有我,傾盡所有對我好……說什麼全心全意,一生一世……原來……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淚珠滾滾而下,身體搖搖欲墜,似乎下一刻就會因過度悲憤而倒地不起。心中堵得連空氣也吸不進去,宋微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演戲,還是在發泄。
獨孤銑擡起頭,眼圈通紅。皇帝也好,父親也好,反正遲早要知道。事已至此,什麼也沒有挽回眼前人重要。
“小隱,不是假的,你想想,怎麼可能是假的?我……”
“啪!”
獨孤銑心頭噴涌而出的情緒與話語,都被這一巴掌扇得粉碎。
因爲使力太過,宋微右手掌鮮紅一片,身體愈發抖得厲害。
“不是假的?那又怎樣?我現在才明白,你挖了個多大的坑哄我往下跳。是我蠢,把你字字句句都當作真心話,唯獨漏了最要緊的那一句。獨孤銑,你這樣騙我,無非是因爲,你心裡知道得很,我不會願意,更不會喜歡……你明知道,我最恨、最恨人逼我做不願做的事,你偏偏漏掉這一句,提也不提。你什麼都算好了,對不對?哼!算得真明白。我真是瞎了眼……這輩子,最倒黴……就是認得了你……”
宋微臉色慘白,左手死死摁住胸口。
獨孤銑嚇得一骨碌爬起,抱住他,一邊摳開手指,一邊撫拍後背:“小隱,彆氣,彆氣……”
宋微右手下垂,恰碰到他腰間佩劍的劍柄。獨孤銑有護駕之責,御前不解兵刀,這削鐵如泥的寶劍本是一直掛著的。
涼涼硬硬的觸感讓宋微打了個冷顫,意識到手邊是什麼東西,一個念頭驀地憑空襲來。
他實在是折騰怕了,幾乎折騰出條件反射。皇家路,在他心目中,與黃泉路無異。與其今後垂死掙扎,不如就此一了百了。過去不論什麼時候,都不曾主動終結人生,也沒準……拿出勇氣主動終結一次,噩夢般的死循環也會隨之結束呢?
這念頭忽然就像嘴饞時擱在面前的美酒般充滿了誘惑。
宋微不假思索,握緊劍柄,使出全身力氣將它抽出來。
獨孤銑即使正處混亂之中,也馬上察覺了他的異動。第一反應,是宋微要捅自己。從感情上說,如果讓宋微捅一下就什麼都可以解決,獨孤銑巴不得自己把劍遞過去。然而多年來深入骨髓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令他保留了足夠的理智,擡手便往宋微手腕截去。只是宋微拔劍的動作比他的預料更快更猛,硬要制止,勢必令其受傷。電光石火間,獨孤銑撤手,往後疾退。
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宋微這一劍,根本不是要刺向他。
宋微拔劍的姿勢趕得巧,反握劍柄,自下而上,劍尖順勢就對著自己。
這一瞬他什麼也沒想,只求解脫。
“當!”劍尖竟然無比湊巧地卡在了脖子上掛著的象牙佩韘中。象牙韌性好,硬度卻還不如軟玉,宋微這一劍又是竭盡全力,佩韘應聲裂做兩瓣。不過因爲這一下阻擋,劍尖也歪了方向,擦著心臟位置斜入肉裡,鮮血立刻透出了衣裳。
“小隱!”獨孤銑目眥盡裂,衝上去接住他,掰開了握劍的手。
“皇上!”青雲一聲尖叫。
皇帝受不了這般刺激,直接昏倒了。
上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