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都舊京東郊,有一片屬於翁中司翁老大人家的私家林地。
中司是官職,在朝中不高不低,正四品上。翁老大人退位後,回西都養老,翁家兒孫大多有出息,科考入仕,爲官一方,職位高的任三品郡守,最低也是個七品縣丞,實打實的書香門第、官宦世家。只餘一個十八歲的幺孫翁寰,自幼貪玩不愛讀書,至今還在府學裡混日子。家裡有心把他送去京都太學,翁老大人卻深知,以自家寶貝孫兒習性,到了京都那深海里,只怕怎麼淹死的都不知道。不如留在身邊,任他如何翻騰,掀起的風浪也有限。
翁寰公子酷愛擊鞠,叫人在東郊這片林子當中闢出一大塊空地,專用做擊鞠訓練場。
李曠親自陪同宋微,往東郊見翁公子。李老闆騎了匹溫馴的良駒,宋小郎騎著他的毛驢嗯昂。李曠的意思,臨時借他一匹馬代步。
宋微笑:“就你那速度,我這驢兒還追不上?騎馬也是浪費?!?
李曠一想翁府必定早已備足馬匹,便不再堅持。
到得翁家林地,通報見禮過,李曠對翁寰道:“翁公子,這就是我前日提及的宋微宋妙之兄弟。”
翁寰看見宋微騎的毛驢,先就忍不住嗤笑一聲。再把他上下掃一眼,斜乜著李曠:“就這白斬雞模樣,騎馬擊鞠?他騎馬還是馬騎他,?。抗彼磉呉恍\隨從也陪著哈哈大笑起來。
宋微等他們笑夠了,纔對李曠道:“明達兄,翁公子沒看上我,抱歉白耽誤你工夫?!闭f完,騎著驢掉頭就走。
一干人都愣住了。翁寰嚷道:“哎!你這人,宋那個什麼來著,怎的這般沒禮數?”
宋微回頭:“禮尚往來。適才翁公子眼裡沒我,我不知要如何講禮數?!痹捠沁@麼說,人卻在驢背上欠身鞠了一躬,“這會兒公子看見我了,宋微向公子告辭,抱歉資質愚鈍,沒能入得了公子慧眼?!?
翁寰呆了一下,笑道:“你這人挺有意思。你這麼跑過來,都不試一下就要走?”
宋微臉上現出喜色:“公子願意讓我一試?”
翁寰反應過來,樂了,笑罵道:“孃的!你兜了這大一個圈子,不就是想我鬆口讓你試一試?”
宋微跳下驢背,拱手行禮:“多謝翁公子?!?
翁寰指指另一邊的馬廄:“自己去挑匹馬,轡頭鞍鐙也都自己找,弄好了過來?!?
宋微在馬廄裡待了足有大半個時辰,最後牽了一匹灰不溜丟的馬兒出來。
外邊也沒人特地等他,都繼續各自的練習。翁寰身形矮胖,運動神經也不發達,沒法自己上場,但理論知識卻極其豐富,只要沒別的事,便泡在訓練場親自當場外指導。
衆人看清宋微牽出來的馬,皆是一臉詭異。翁公子失笑:“哈!你竟然選了這傢伙!這傢伙就是個大懶蛋。相馬的都說它資質好,我纔買下來。誰知但凡上場,沒有不出幺蛾子的,拉屎撒尿,犯擰發瘋,捱了鞭子就狂跑,一到餵食的時候,它又回來了!扔在廄裡不管,別提多安分老實,想讓它出力,那叫一個難……”
宋微笑道:“它其實就是心情不太好,哄哄就好了。翁公子不介意的話,我需要一點時間與它熟悉熟悉,午後再試,不知可否?”
翁寰這時已經徹底被他吊起了胃口,當即表示同意。
宋微拿刷子仔仔細細給那灰馬刷了一遍毛,一邊刷,一邊撫拍低語。嗯昂原本自己在一旁吃草,發現主人另有新寵,邁著碎步就跑過來,挨住宋微不停地蹭。宋微只得一隻手摸馬,一隻手摸驢,頗有些應付不來。
翁寰等人看見這副情景,又是一場鬨笑。
宋微到廊下找了負責馬匹飼料的僕人,指揮他如何配食。那僕人被他使喚得團團轉,終於配出了他要的飼料。宋微把馬牽到槽邊,親自動手喂。嗯昂過來搶吃的,被那灰馬撞得彈開三尺。不敢再靠近,“嗯昂嗯昂”委屈叫喚。
宋微看馬兒自己吃得高興,轉頭安慰毛驢,貼著耳朵道:“好了好了,你是哥哥,它是弟弟,再說一會兒還指望它出力,你先讓著點兒。晚上回去保證給你加餐,沒它的份兒?!?
旁人瞧見這一幕,又是一場大笑。翁寰是個最喜玩鬧的,對李曠道:“李老闆,你這兄弟可真好玩,哪怕他騎術不行我也留下了。叫什麼來著?”
李曠趕忙恭敬道:“姓宋名微字妙之,蕃坊人氏,家中只有一個寡母。先頭他在西市蕃舶街波斯酒肆做活,我看他騎術精妙,埋沒了實在可惜,這才斗膽向翁公子推薦。”
午後,擊鞠隊頭領主持對宋微的考覈。宋微過去沒有擊鞠的經驗,這並不重要,只要馬術夠好,反應夠快,短期內就可以上手。擊鞠和賽馬最大的不同,就是對馬兒靈活敏捷性的要求更甚於速度和耐力,相當考驗騎手的的操控能力。當然,同樣也相當考驗騎手本人的應變速度和敏捷性。因此,考覈內容主要有兩部分,一部分是障礙跑,一部分是躲避跑。所謂障礙跑,類似於後世馬術障礙賽,要求騎手操控馬兒縱橫跳躍、左右迴繞,以不破壞障礙物爲前提,在規定時間內,從□□到達終點。而所謂躲避跑,則是騎手騎著馬手執球杖在平地中央,四周有人向其投擲沙包,騎手要儘量避免沙包打在自己或馬匹身上。沙包上沾了墨粉,打中一下一個黑團。
一個時辰後,宋微以提前半刻鐘的成績滿分通過第一部分,以一百二十記中十三的成績完成第二部分。這也是翁府擊鞠隊新人考覈以來的最好成績。
宋微喘著氣檢視馬匹身上的墨團,道:“如果跟它再熟些,我肯定都可以躲過?!?
因爲他躲得太快太靈巧,扔的人也越扔越刁鑽。他雖然是第一次參加,也能斷定到後來那幾個大漢全跟自己較上了勁兒。這是好事。果然,考覈結束,再沒有人用先前的鄙夷嬉笑神色看他。
翁寰喜上眉梢:“太好了!又添一員大將!宋妙之是吧?果真妙極!”說著伸手去拍那灰馬,“這畜生多少人都驅使不動,到你這居然如此聽話。”他手還沒伸過去,那馬已經一扭屁股擡起蹄子,跑到另一邊了。
翁寰愣了愣,繼而哈哈大笑:“從今日起,這畜生就歸你了!”
宋微道:“敢問翁公子所言‘歸我了’,是什麼意思?”
“歸你了就是歸你了,你隨時可以把它牽走,不過平日練習、上場擊鞠必須得用它。”
宋微露出爲難神色:“我恐怕養不起……”
“無妨無妨,平素儘可以寄放在這裡。你放心,等我們贏了下月那場賽事,你就養得起了?!?
宋微立刻笑著道謝。這翁家小公子果如李曠形容的那般,直來直去,若是對了脾氣,什麼都好說。據說此人還有一個對於追隨者而言十分有利的毛病,那就是護短。因爲翁老大人時常管教,翁寰手裡拿來玩樂的錢遠不如薛長史家兄妹,故而發給擊鞠隊員的月俸獎金,照薛家差了不少,但仍被他網羅到許多好手,由此可見其籠絡人心的本事。
宋微問翁寰:“這馬兒有名字沒有?”
“都沒人樂意騎它,哪來的名字?要不是你來得巧,等我得空就該轉手賣了。既然歸了你,你便給它起個名字?!?
“那就叫‘得噠’吧,跟我的毛驢‘嗯昂’正好搭配?!?
翁寰張著嘴看他,繼而捧腹大笑:“宋、宋妙之,妙哉妙哉,你果真是個妙人,哈哈……”
接下來,宋微左倚嗯昂,右靠得噠,在場邊看翁府的擊鞠隊員們打了一場練習賽,幾乎是立刻就愛上了這項奔放的運動。
與翁寰談好條件,定好時間,宋微和李曠一路笑談著返回。
晚上跟宋曼姬講起,不料竟遭到母親強烈反對。他知道宋曼姬必然會反對,早備好幾套說辭,萬沒想到口水都講幹,母親完全不聽,只斬釘截鐵兩個字:不行,連原因都沒有。女人蠻不講理起來,是非常叫人頭痛的。然而宋微一向覺得,自己母親潑辣歸潑辣,從來都不是蠻不講理的女人,陡然變成這樣,尤其叫人頭痛。
思前想後,最有可能的理由,無非是覺得危險。打馬球確實是一項相當危險的運動,哪怕多年老手,發生意外時折胳膊斷腿,甚至被馬踢殘踩死,都不是沒有可能。不過這種概率性危險在宋微看來根本不算什麼,人倒黴時喝涼水都能嗆死,怕什麼纔會來什麼,不如光棍一點。
軟磨硬泡半天,宋微也煩了,對宋曼姬道:“娘,如果不是知道你不樂意,我早就跟穆七爺約定,明年還隨商隊跑貨去。”
宋曼姬尖叫:“你敢!”
宋微苦笑:“我不敢。不敢不也去過一趟了?不也全須全尾回來了?”
宋曼姬抄起桌上的銅鏡,作勢要打他。最終又拍回桌面上,氣得直哆嗦,眼淚都下來了:“你個不省心的討債鬼!玩兒擊鞠的哪個不是高門大戶王孫公子,你是什麼人?他們是什麼人?能一起玩麼?玩出事來,你是想要孃的命?上回惹上什麼獨孤府,那教訓還不夠你吃的?還有膽子去惹這些人,你個、你個……”
宋微抱住母親:“好,好,娘說不去就不去。我聽孃的話還不成麼?”
宋曼姬漸漸平息下來,過了一會兒,恨恨道:“我還不知道你個混小子,定要揹著我玩花樣!你大了,翅膀硬了,還學會了當面一套背後一套騙你娘……”
宋微訕訕低頭,裝乖不作聲。
宋曼姬無奈得很,哪個做孃的能把二十歲的兒子綁在身邊?何況,除了貪玩一點淘氣一點懶惰一點,宋微實在是個好兒子。
拭乾眼淚,問:“你剛剛說,是哪一家?”
宋微一聽有戲,立刻乖乖答道:“是翁中司翁老大人家,很正派的人家。翁小公子我也見過了,人非常豪爽。娘,這個事情,其實跟我替麥叔酒肆送貨是一樣的,他給我發工錢,我替他幹活,沒有你想的那些個複雜關係?!备Q視一下宋曼姬的臉色,接著道,“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替麥叔酒肆送貨,我覺得沒多大意思,只好苦中作樂。擊鞠這事兒,我覺得很有意思,是真的快活?!?
次日起,宋微正式辭了波斯酒肆的工作,加入翁寰的擊鞠隊,每天去東郊林子訓練。凡屬玩樂之道,他總能表現出超人的悟性。他本身騎術一流,和得噠混熟後,簡直到了人馬合一,水乳/交融的地步,這一點在賽場上極佔優勢。
得噠這傢伙不愧是大懶蛋,即便有宋微悉心呵護,每日無論如何也只肯動半天。兩個時辰一過,怎麼哄都不擡腿。宋微便藉機歇息,看別人練。翁寰每次看見他橫躺在草地上,左邊一頭驢,右邊一匹馬,咬著草根給人鼓掌加油,就覺得是他命令那匹馬故意罷工,卻毫無辦法。
一個月後,翁府與薛府擊鞠賽如約舉行。宋微很清楚自己的弱勢,體力耐力不夠,故而先發制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連中幾球,爲己方奠定了良好開端,士氣大振。雙方實力相當,比分咬得很緊,接近尾聲時,旁人都是一手執繩,一手揮杖,就見宋微鬆開繮繩,直立而起,雙手揮杖,硬生生將球從半空裡截住,準確無誤擊入門洞,贏得決勝一分。
被他從面前把勢在必得一球截走的,恰是薛家球隊的首領,也是薛府三公子薛三郎。宋微玩得投入,眼裡只有球的影子,根本沒在意人家火辣辣的眼神。
當夜,翁寰在長樂坊最大的妓館麗情樓設宴慶功。喝至酒酣耳熱,衆人紛紛尋找中意的美嬌娘過夜,東家買單,夜資從獎金里扣。其中有兩個是翁公子府學好友,也是貴族子弟,幫的是人情,自然不用他出錢。狎妓乃高雅奢侈消費,普通一點的女支女,睡一晚一千兩千,至於花魁行首之流,至少上萬。
翁寰見宋微坐著不動,笑道:“怎麼,沒有妙之看得上的?”
宋微笑笑:“公子明察秋毫?!?
翁寰拍手叫來老鴇:“哪位娘子尚在候客?”
普通女支女,沒有特地問名字的,豔名在外,自是姿容出衆。
老鴇以爲是翁寰自己要,便道:“窈娘在呢。薛三公子原本要來,後又捎信不來了。別個未必有心情招待,若是翁公子,自然……”
翁寰一拍桌子:“成!”轉向宋微,笑道,“我再給你添一萬,不過,能否做得了佳人入幕之賓,還得看你本事,可別叫她趕出來?!?
宋微擊鞠賽記了首功,獎金銅錢十貫,也就是一萬。由此可見,這窈孃的度夜資起價兩萬。
宋微側頭想了想,也笑了:“如此多謝十九公子?!?
翁寰族內排行十九,身邊人都這麼稱呼他。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不要再糾結配角了,主頁上配角名是因爲開坑一定要填而我當時恰好只想到這兩個名字……
另外也不要糾結換攻的問題,好賴都是他,不會換的……小侯爺下章出場,宋小隱桃花朵朵開哈哈!
隆重感謝搖滾多多洛親的長評《由擊鞠想到滴》,太及時太科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