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頓好家中大小事務,獨孤銑正要出發(fā),牟平急匆匆趕來:“侯爺,陛下傳來口諭,道是侯爺若尚未啓程,請即刻進宮。”
獨孤銑心頭一緊,該說的昨日都已跟皇帝說完,這是又出了什麼變故?
慌忙乘上馬車奔赴皇宮,自有內侍在側門相候,避開主道,悄悄進了寢宮。
瞧見皇帝安然躺在龍牀上,與昨日並無兩樣,獨孤銑一顆心纔算落回實處。
青雲見他到了,掩上宮門,自己退到門外親自守著。室內只剩下奕侯魏觀,與憲侯獨孤銑,陪著皇帝陛下。
皇帝低眉垂目,不見喜怒。待獨孤銑見禮畢,道:“宏韜,你給潤澤說說,怎麼回事罷。”
魏觀拱手回覆皇帝:“是。”才轉向獨孤銑,“容王殿下失蹤了。”
獨孤銑大感震驚。但聽魏觀繼續(xù)道:“昨日陛下召容王殿下覲見,王府中人道是五殿下盤桓太子府,多日不曾歸家。尋至太子府上,太子殿下說……”
即便經過大半天緩衝,奕侯想起太子一本正經模樣,仍然滿臉不可思議:“太子殿下說,五殿下近來練功進展不順,似有走火入魔之兆,三日前離開太子府,自尋清靜處所,閉關修煉去了。”
獨孤銑聽傻了。
但聽皇帝冷哼一聲:“走火入魔,閉關修煉……真是……好一番鬼扯胡談!”擡頭牢牢盯住獨孤銑,“潤澤,你與那逃走的刺客照過面,交過手。朕且問你,此人……與五皇子,可有相似之處?”
皇帝聲音不大,卻透出壓抑到極點的怒氣。
獨孤銑心頭直跳,竭力穩(wěn)了穩(wěn)心神,才道:“微臣與容王殿下交往無多,且未曾見過他出手……”
都知道五皇子酷愛習武,真正見識過的卻沒幾個。
皇帝把牀板一拍:“朕只要你一句實話!究竟有無相似之處?”
龍顏天威,把兩名忠臣嚇得俱是一抖。
獨孤銑撩起衣襬跪下:“回稟陛下,若只論身姿形態(tài),此人與容王殿下,確乎相似。”
獨孤銑與五皇子幾乎沒打過直接交道,若非皇帝這般問,他斷然不會將刺客往容王身上聯(lián)想。然而有了皇帝這一問,腦中卻是豁然開朗,所認識的人當中,還就真是這位五殿下,與那刺客身材最爲接近。
五皇子與三皇子一母同胞,據悉幼時甚是親厚。怪不得會熟知原隸王府地下暗道,對府中形制瞭若指掌。
只是他劍法竟然高超若斯,且甘爲太子驅使到如此地步,卻實在令人意想不到。獨孤銑想起被拋下的兩名同伴,心中涌起一絲古怪念頭,總覺得別有內情,可惜一時理不清楚。他和某些公侯嫡系子弟不同,並非與皇子們一道學文習武嬉遊玩樂長起來的,因此對於幾位皇子早年間的關係隱情,知道得比較有限。
皇帝聽了憲侯這句回話,仿似終於認可了某個不願接受的事實,頹然呆滯。
魏觀不忍看下去,輕聲說起另外一件事:“陛下,休王府裡那條地道,另一端通往數裡之外一所宅院花池之內。此宅院由禮部侍郎閔同思閔大人年初購入,因尚未完成修整,故不曾入住。此前該院落幾易其手,微臣觀那地道內中苔深色老,出口附近浮土累積,恐怕年歲久遠。輾轉問得,此宅五年前曾是太中大夫施大人的別院。施大人去世後,荒廢了大半年,才轉手賣脫。”
曾經姓施的太中大夫,只有一個,即早已賜死的施貴妃的兄弟。
良久,皇帝喟然輕嘆:“是朕疏忽了……朕沒想到……”
疏忽了什麼,又是沒想到什麼,皇帝並未說下去。滿腹心事,即使面對最忠心的臣子,也無法宣之於口。
打起精神,吩咐奕侯:“宏韜,關於容王去向,就如太子所言,是他自己尋了清靜處所……”皇帝似乎覺得荒誕至極,忍不住再次冷哼一聲,“走火入魔,閉關修煉去了。”轉向獨孤銑,“城裡的事交給宏韜,城外的事朕交給你。刺客去向,務須繼續(xù)著緊追查,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另外,替我給明華傳個信,叫她即刻進宮來瞧瞧朕。”
八月初六。
宋微睡了兩個白天加一個晚上,纔算真正睡醒。拖著沉重的身體從牀上往牀下挪,每動一下,都千辛萬苦,切切實實體會到所謂“榨乾了”是什麼境界。儘管如此,他還是義正詞嚴地拒絕了兩位管家伸出來的手,憑一己之力爬到餐桌旁,專心致志把飯吃了。
吃完飯,努力扶牆走到廊子裡。懶得問時辰,擡頭看看天色,又是黃昏時候。這一看,便發(fā)覺頭頂盤旋的鳥兒當中,有兩道頗爲熟悉的身影,恰是象鍪犀胄兩隻名字殺氣騰騰的小鴿子。
正巧藍靛收拾了碗盤,提著食籃出來,預備送走。宋微輕叩欄桿:“等等。”
“殿下有何吩咐?”
六殿下醒來後就不肯搭理人,藍管家這一聲問得甚是諂媚。見他目光落在食籃上,趕忙道:“殿下是還想吃點什麼?點心還是果子?”
宋微道:“我記得剩了點米飯。”
“是剩了點米飯……”藍靛呆呆看著六殿下伸手揭開籃蓋,端走了盛飯的瓦鉢。
“這個留下,你可以走了。”
藍靛捧著食籃退下,走出一段,到底忍不住,停下腳步,回頭看六殿下意欲何爲。
宋微從瓦鉢裡摳出一小團米飯,捏巴捏巴捏成一顆圓溜溜的彈球,擱在拇指指尖,中指屈起,猛然往外一彈。米飯糰嗖地射出兩丈遠,又在地上打了幾個滾,方纔停住。
如此反覆,不大工夫,便在院中空地上形成一小片投喂區(qū),引得暮歸的小鳥紛紛下來啄食。
小象小犀傲嬌地圍觀了一會兒,終於試探著降落。東院是兩隻小鴿子的出生地,也安過一段時間的巢,並不陌生。宋微準頭力道拿捏得極好,總是恰到好處將飯糰送到離它們不遠處,一個比一個距離更近幾分。兩隻小鴿子蹦蹦跳跳,不知不覺離食物來源越來越近,終於到了欄桿底下。
藍靛看六殿下耐心十足,步步爲營,終於把遠在活動範圍之外的小鴿子如願以償引誘到自己面前,才明白他扣下半鉢米飯做何用途。
侍衛(wèi)們只負責看人,此等小動作是不管的。藍管家想起侯爺吩咐,有心阻止,擡頭卻見六殿下張開手掌,讓鴿子跳上去啄弄,口裡唸唸有詞,真?zhèn)€喜形於色,笑逐顏開。眼中一時酸澀,拿袖子抹抹,掉頭而去。
罷了,讓他玩會兒罷。
宋微把兩隻鴿子輪番哄上手掌,另一隻手也沒閒著,拈起飯粒一顆顆往鴿子背上粘,一隻背上粘個寶蓋頭,另一隻背上粘個“木”字。兩邊合起來,正是個“宋”字。以獨孤蒞對鴿子之關注,肯定馬上能發(fā)覺異狀,也肯定能猜出自己在這裡。
他絲毫不擔心獨孤大公子泄漏消息,帶來危險。且不說整個憲侯府如今必定鐵桶一般,以他對獨孤蒞的瞭解,接到小隱哥哥如此絕密方式傳出的訊息,只會馬上進入假想中的一級戒備狀態(tài),然後設法來見自己。
這一回,英明神武的獨孤大俠當然救不了身陷囹圄的小隱哥哥。不過麼……總得找點消遣,打發(fā)無聊日子不是?
宋微餵飽了一羣鳥雀,又欣賞一番自己獨創(chuàng)的飯粒書法,依依不捨將兩隻鴿子放走。
八月初七。
一大早,宋微就捧著飯鉢坐在欄桿上。小鴿子有固定的放飛時段和路線,估計要等昨天差不多時候纔會來閒逛。但他實在太無聊,也爲了拖疲監(jiān)視者,起牀便等著喂鳥。結果飯糰招來大羣螞蟻,索性趴在欄桿上看螞蟻搬家,興致勃勃看了差不多一整天。
傍晚鴿子再來的時候,不論侍衛(wèi)還是管家,誰也沒注意到,其中一隻腳環(huán)內塞著一個極小的卷軸。宋微迅速將它抽出來,藏在袖子裡,面不改色跟兩隻鳥兒嘀咕半天,餵飽了才送走。
臨睡前打開,是極薄極韌的小張棉紙,裹了短短一根鋼針。
棉紙共兩張,一張寫滿了字,另一張空白。獨孤蒞想得周到,連小隱哥哥回信用的紙張都準備好了。
“小隱哥哥,你又被爹爹關起來了麼?對不起我也被姐姐關起來了。中秋節(jié)後爹爹回來要考查功課,姐姐不許我們出門。這根穿形度影針是從前冬桑哥哥給我的,可以用來鬆綁、開鎖、刻字,扎中大穴還能令人昏迷,應該能幫到你。假若你想見我,請給我回信,我儘量想辦法偷溜出去。你捉一隻大老鼠,拔下鼠須,可以在那張白棉紙上寫很多字……”
虧得宋微視力絕佳,排得像胡餅皮上芝麻粒似的字跡也能分辨出來。讀到“你捉一隻大老鼠”,想象獨孤蒞也不知從侯府哪個角落逮的老鼠,再次證明此娃實乃囧萌極品,不由得嘴咧得老寬。他不敢笑出聲,怕驚動門外的人,索性悶在被子裡,抱著肚子大樂。
笑夠了,慢慢爬出來,就用獨孤蒞捎給自己的那根無所不能的穿形度影針,蘸著藥碗裡剩下的一點醬黑色湯藥底子,開始寫回信。
自從初四晚上狠狠打砸一回,臥房裡別說擺設沒了,就是文房四寶之類也已消失不見。獨孤銑太知道他惹禍作怪的本事,這回真是硬起心腸,下定決心,誓將一切意外扼殺於萌芽狀態(tài)。
“小蒞,我被壞人行刺,躲在你家養(yǎng)傷,並非被你爹爹關起來了。傷得不重,別擔心。你好好準備功課,每日給我寫封信解悶就行。等過了中秋節(jié),小隱哥哥帶你跑馬去。”
鋼針藥水與鼠須墨汁不在一個級別上,宋微沮喪地發(fā)現(xiàn),才寫了幾句,就寫不下了。把白棉紙搓成小小一卷,別在發(fā)冠裡,躺倒睡覺。
當前大事,非中秋使團朝貢莫屬。皇帝也好,太子也好,任何別的動作,估計都會等到中秋之後。獨孤銑不回來,自己便不可能走出眼下這座牢籠。小朋友的善心,僅供排遣無聊,其餘想法,畢竟可一不可再。
一切,都等過了中秋節(jié)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