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微帶著窈娘兜個圈,從西頭上了蕃舶街,勒馬停在雲堂門口。夥計認得是他,又見窈娘姿容不俗,一面打趣招呼,一面周到殷勤地迎進去。
若非爲了完成受人委託的任務,窈娘不見得會親自跑到西市來採購。差僕婢跑一趟,或者在城東分號就近購買,方便得多。不過已經來了,發現此地貨品琳瑯繽紛,大開眼界之餘,暗歎不虛此行。
西域香料貴似珠寶,宋微直接拍根金條在櫃檯上。那夥計知道宋小郎發達了,卻沒想到發達成這般,短暫的驚詫過後,態度愈加殷勤。窈娘羞澀推辭,宋微豪爽道:“千金難買我高興。我知你不把這點物事放在眼裡,不過是圖個自己高興。一點心意,別嫌棄纔好。”窈娘衝他風情萬種地笑,看瞎了夥計的眼,最後林林總總買了一堆。因爲婢女小廝都被丟在東牌坊,宋微自覺充當跟班,將各色錦盒拎在手裡。
隨後二人共乘一騎,慢悠悠溜達。遇見窈娘有興趣的店鋪,宋微便陪著進去細看。他是土生土長的土著,當起導購來自然遊刃有餘。窈娘存心賣他面子,人前親暱有度,令宋微極其長臉。逛得個把時辰,不覺從市場轉到蕃坊。女人的通病不論什麼時代都差不多,窈娘對那些藏在深巷門牆裡的小店非常感興趣,淘貨淘得不亦樂乎。
逛累了,又有些餓。宋微道:“窈娘若是不嫌棄,前邊一家胡餅店的湯餑餑和烤胡餅,頗有特色。”
窈娘欣然應允,宋微領著人直奔撒記胡餅攤,伺候美女坐定,纔跟撒婆婆和撒小妹打招呼。
撒小妹呆呆望著他,被撒婆婆一聲呼喊喚醒,扭頭進屋,直到他們告辭離開,再沒有出來過。
宋微恍若毫無所覺,只顧跟撒婆婆交代吃什麼,等食物端上桌,一樣樣品評解釋,與窈娘有說有笑。所謂湯餑餑,即羊肉餡兒的大餛飩,面上灑了碧綠的香荽,點著清亮的芝麻油。餡料鮮美,湯汁清爽,那香荽更是蕃坊小吃獨有的配料。至於烤胡餅,則酥脆可口,回味甘甜,比別處更多一種滋味。窈娘也不是沒吃過大戶人家宴席上的胡食,相較之下,倒是這蕃坊街巷小攤更勝一籌。
給錢的時候,撒婆婆看了宋微一眼,欲言又止。不等他離開,就撇下客人進屋,安慰哭得稀里嘩啦的孫女兒去了。
宋微牽著馬,窈娘婷婷嫋嫋走在他身旁。走出好一段,才幽幽道:“宋郎好狠的心,那姑娘真可憐。”
宋微苦笑一聲:“窈娘莫要譏諷我了。自家人知自家事,我是個定不下來的浮浪性子,別耽誤了人家好女兒。”
這是他真心話。撒小妹已經到了該出嫁的年紀,他不能再對女孩子火辣辣的目光視而不見。娶一個嬌俏可人的鄰家小妹,生孩子過日子,聽起來很美好。然而宋微知道,自己做不到。從前就很難做到,如今更做不到了……
窈娘嬌嗔道:“如此看來,宋郎不是狠心,是偏心纔對。人家好女兒不能耽誤,偏來耽誤窈娘。”
宋微哈哈大笑:“有幸誤得窈娘錦瑟華年,那可真是三生有幸!”
如此打情罵俏,一個自認煙花美人,一個甘當風塵浪子,不覺惺惺相惜,倒生出些嫖客女支女之外的情誼來。
宋微把窈娘送回東牌坊,幾個僕婢不敢遠走,仍等在附近。二人依依惜別,窈娘邀請宋微下回去香閨聽曲。彼此心知肚明,這關係就算正式建立起來了。
接下來宋微的時間精力,主要放在練習擊鞠,準備比賽上。奈何薛四小姐不肯死心,隔幾天便跑到蕃坊來纏上一回,欺負她哥腿腳不便,兄妹倆在蕃舶街你追我趕,雞飛狗跳。薛三郎冷豔高貴形象,因爲妹妹拖後腿,毀於一旦。自從有了上回東牌坊的熱鬧,宋微本來就挺有名,這下更是出盡了風頭。任誰都知道宋小郎一身桃花債,各種羨慕嫉妒恨。
他要躲薛小姐,最好的去處莫過於麗情樓。所謂手中有糧心中不慌,宋微有錢了,又有窈娘存心放水,西都頂級青樓逛起來便沒什麼壓力。這地方薛四小姐跟不進來,薛三郎卻大可來得,結果一來二去,變成薛三公子和宋小郎一塊兒逛青樓。
這個年代,男人之間從廣泛意義上的好基友發展成好火包友,再從好火包友發展成狹隘意義上的好基友,司空見慣。薛璄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先跟宋微混熟了再說。雖然對於窈娘移情別戀略有微詞,但麗情樓適時推出了幾個新人,其中一個頗對薛公子的胃口,作爲過渡時期權宜之計,臨時上著。
翁寰單獨找宋微問過一回跟薛家兄妹交往的事。聽罷前因後果,見宋微態度明朗,說得合情合理,哈哈一笑,再不多問。下回在麗情樓撞見他和薛璄,還主動打招呼。原本翁寰最討厭薛三那副二五八萬的拽樣,自從知道他被人打成豬頭,又因爲傷了腿,重陽節沒法上場比賽,連擊鞠隊也被妹妹趁虛而入硬搶了去,幸災樂禍許久,恨意居然漸漸淡了。薛璄一開始就想著與宋微暗地交往,因爲不爭氣的妹妹搞得人盡皆知,一直擔心翁寰找碴,比宋微還心虛。這時迎面撞見,沒料到翁十九會跟自己打招呼,一愣之後,也就回應過去。也不知怎麼回事,最後兩撥人變成一撥人,叫囂呼嚷,同桌喝起了花酒。
本來就沒什麼深仇大恨,男人的交情,要麼打出來,要麼喝出來,快得很。兩頓花酒喝過,都成了狐朋狗友。
這一日訓練完,翁寰道是最近大夥兒辛苦,明日旬休,今晚他請客,去麗情樓喝酒。一行人前呼後擁來到灑金街。幾個成家的擊鞠手坐不多久,都申請回去陪老人孩子。翁寰嫌冷清,讓人去叫常往來的朋友,又特地差僕役往薛府請三公子。薛璄聽得宋微在場,豈有不來之理,沒半個時辰就到了,翁公子包下前院二樓中廳最豪華的房間,由當紅名妓窈娘、秋娘及薛三公子新結的相好作陪,一幫子喝酒聊天。
說罷酒色玩樂之類,因在座好幾位貴族公子,話題不由得扯到千里之外的京城皇宮上。
翁家大公子本是三品郡守,地方大員,最近剛重新調入中央,故而京裡的消息翁府來得十分靈通。而薛長史則正在設法打通關節,想叫兒子進京考個武舉。薛大人覺得自家兒子年輕有爲,西都雖好,畢竟方寸之地,前途有限,於是對京城動向也更加關注。他的消息,多數來自西都府尹。
薛璄對進京考武舉這事兒頗爲猶豫。一方面捨不得眼下的自在生活,另一方面,又抵不住對廣闊天地的嚮往。見翁寰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出於獨糾結不若衆糾結的心理,貌似關切實爲陰險地問:“翁賢弟來年及冠,也該準備科舉了吧?不知是在西都參考,還是去京城參考?”
各級公學,不論中央太學,還是縣鄉府學,都只招收二十歲以下的學生。等翁公子滿了二十,就不可能還在學校裡混日子了。
翁寰果然被問得一頓,神色立時有些尷尬。貴族子弟到了這個年紀,無不面臨人生規劃的問題。隨著年歲增長,不思進取的壓力越來越大,比起宋微這樣的平民後代,其實更難做人。
翁寰打個哈哈,忽地將幾個伺候的閒雜之人揮出去,壓低嗓音,一臉神秘:“科什麼舉啊,我聽說……我信得過各位,可別往外亂說啊。聽說皇上龍體欠安,不知道熬不熬得過這個冬。明年會不會按時開科舉,還沒準呢!”
衆人紛紛表示震驚。倒是薛璄聽罷,接過話頭:“我也聽說皇上龍體抱恙,確實有些日子了。不過只要等太子登基,最多不過是往後延遲,總不至於誤了科舉。”
當今太子,也是皇帝嫡長子。弱冠成年就被立爲太子,已經十幾年了。朝野間沒聽說他有什麼大的建樹,同理也似乎沒什麼大過失。多年來表現平平,存在感並不強,但始終頑強地存在著。大概正因爲如此,衆人似乎都默認了,皇帝駕崩之後,自然該太子登基。
翁寰聽了薛璄這話,撇嘴道:“諸位難道不知道,我鹹錫朝的太子,哪是那麼容易登基的?”
翁公子此話自有因由,不是秘密,在座幾個貴族出身的都清楚。
原來當日高祖立國,雄才大略高瞻遠矚,非常認同盛衰興亡,起於天命,終於人事的道理。爲激勵皇室後裔努力上進,保宋氏江山長治久安,高祖與他的忠心臂膀們共同商議了一個方略:在確保繼承人乃皇室嫡系血脈的前提下,每一任太子登基,須得到三公五侯八位開國功臣世家當家人的認可。只要三公中的兩位,五侯中的三位,對太子人選無異議,則八大世家宣誓效忠,新皇重新封賜金印玉冊,結成新一輪君臣誓約,君主臣輔,共治天下。
聽衆中有腦子快嘴也快的,立即道:“你這意思,太子至今也沒得到八大世家中五家的支持?這也太……”
太什麼?太窩囊太無能了。
鹹錫朝的言禁遠沒有後世那般苛酷,皇家八卦,乃是陽春白雪、下里巴人的共同愛好。翁寰一面故作神秘,一面大放厥詞,哧笑道:“十個人裡有九個喜新厭舊,太子在那個位子上蹲了十幾年,他自己沒待膩,不定看的人都看膩了呢?”
大家想起最近幾年聲名鵲起的三皇子隸王爺,在朝裡兼著實權職務,很是做了幾件大事。與脾氣溫和卻平庸無爲的太子比起來,確實能幹太多。皇帝跟幾個世家要喜新厭舊,也在情理之中。
幾個人說得興起,漸漸肆無忌憚。宋微只覺事不關己,有一搭沒一搭聽著。開始有點詫異,談及奪嫡篡位此等大事,這幫人怎麼那麼輕鬆。多聽一陣便明白了,原來鹹錫朝的軍權由五侯分治,皇帝任絕對最高統帥,皇子們誰也培養不出直系部隊,皇位之爭被很好地限制在朝堂之上、宮廷之內。這樣的設計,初衷是爲了不讓皇室鬥爭動搖國本,其衍生效果就是鹹錫朝的普通臣民習慣了看大戲,然後靜等落幕,該幹啥幹啥。
這廂正唾沫橫飛談著國家大事,忽聞外邊傳來一聲尖叫:“宋妙之!你給我出來!”
脆利的女高音穿透門板清晰而入,衆人大驚失色,比聽聞皇帝要駕崩,驚駭巨甚。待得分辨出來者是誰,一個個要笑不笑,望著宋小郎和薛三公子。
誰也料不到,薛四小姐竟然有膽子闖到妓館來抓人。
宋微無奈極了,攤手:“三公子,薛小姐厚愛,小的著實消受不起。”
薛璄大感窘迫,一言不發便衝了出去。
其餘人當然不會錯過此等好戲,全擠到二樓圍欄處向下眺望,欣賞一樓中廳裡的兄妹混戰。
窈娘笑盈盈倚在宋微身上,悄聲打趣:“宋郎好魅力,不但四小姐情有獨鍾,三公子亦是青眼有加。十九公子有言道,人多喜新厭舊。只怕在宋郎眼裡,窈娘很快就要成爲舊人了。”
宋微看她一眼,笑道:“風情萬種,集於一身;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該擔憂的是我,卻不該是窈娘。”
兩人交往也有些日子了,始終停留在談的階段。宋微是心中有陰影,往往望而卻步。又因爲拿對方當試驗品兼擋箭牌,心存愧疚,態度放得無比溫柔。而窈娘本來動機就不單純,越熟悉越覺得對不起宋微,人前也就越發溫婉柔順。二人各有顧忌,又不約而同,把個戀愛談得款款深情,彬彬有禮。
他倆在這眉來眼去,你儂我儂,薛四小姐如何忍得。恰巧薛三郎也因爲瞥見樓上情景而醋意大發,一時疏忽,沒能抓牢妹妹。薛小姐從身邊僕從手裡接過球杖,精準一擊,圓溜溜的木製鞠球流星般飛向二樓。薛小姐是非分明,不打心上人,專打狐貍精,那鞠球直向著窈娘奔來。
宋微眼疾手快,拖著美人使勁讓開。又輕又韌的圓球砸上牆壁,又反彈回來,不偏不倚,正敲在瞧熱鬧瞧得忘乎所以的翁寰背上。翁公子碩大的身形往前一撲,帶得好幾個人跟著壓下去,欄桿咔嚓斷裂,只聽啪啪連聲肉響,幾個倒黴鬼疊羅漢般壘在一樓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