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西都一樣,苑城外籍人士也都聚居在蕃坊,且規模更大,人口更多,種族更爲龐雜。練江碼頭位於城南朱雀門外,蕃坊自然於京城南部形成。因離朱雀門太近容易引起交通及治安問題,經苑城府衙規劃安排,蕃坊設在京城西南角,城南西側南右衛門內。
順著大道一直往西,走到飢腸轆轆的時候,宋微看見了前方一大片熱鬧繁華的集市。五花八門的招牌,五顏六色的旗幟,奇形怪狀的人物,琳瑯堆積的貨品,如此種種,無不將這一地區與其他區域鮮明地劃分開來。
宋微騎在馬上,悠悠步入這片熟悉又陌生的天地,嘰哩咕嚕的蕃話和夏語夾雜,飄過耳際,眼前不時能看到以波斯文、回紇文描畫出的鋪面招牌,忽然就有了一種毫無由來的安全感。
當然,他清楚地知道,此種所謂安全感,純屬錯覺。
他小心留意周遭景象,發現像自己這般外表落魄的流浪漢居然不少。
與西都蕃坊主要集中了西域人士的情況不同,京城蕃坊可說兼收幷蓄,百族共生。居民可能來自北方的突厥、新羅、甚至羅剎國,也可能來自南方的交趾、安南、南詔,更有不少來自海外西洋東洋。大概因爲已經有西都這個大型中轉站,從西域各國來的反而不算多。
並不是每一個來□□上國淘金的人都能實現夢想,也不是每一個外來者都是正派老實的生意人。路邊無所事事的流浪漢,既有生意失敗、滯留此地的紅毛蕃鬼,也有亡命天涯、異域謀生的東洋浪客。
宋微看著看著就笑了。這幫人哪一個瞧上去都比自己更倒黴、更悲催、更醒目。
爲了更好地入鄉隨俗,看樣子還得把自己收拾得再誇張點。
當務之急,是先僞裝好得噠。
前方一家氣派的蕃藥房,招牌煞是眼熟。定睛一瞧,不正是穆家的鋪子麼。穆家包下了宮中及官用皮毛蕃藥兩項採購任務,相應的,皮草蕃藥分號也漸漸遍佈京城。
宋微暗暗嘆氣。自身難保,處境堪憂,熟人對面相逢難相認。
裝出腿腳不便的樣子,慢慢爬下馬。走到一個正在藥房對面街邊玩耍的小孩跟前,和顏悅色道:“娃娃,能不能勞煩幫叔叔一個忙?”
他一身髒乎乎,臉上更是糊得看不出本來面貌,然而眼睛裡透出的神情卻極爲和善,小孩倒沒叫他嚇住。眨巴眨巴眼睛,問:“你要幹什麼呀?”
宋微指指自己的腿,又指指蕃藥房高高的門檻,用充滿了爲難和懇求的語氣道:“我的腿不方便進去,勞煩你幫我買點藥出來。叔叔送你一個銅板買糖吃。”
小孩看看他:“你有錢麼?”
宋微笑著掏出獨孤縈給的錢袋子,整個遞給他:“叫夥計留一文給你,剩下的全部買散沫花粉。能買多少買多少。”
小孩見他當真有錢,接過去高高興興奔進藥房。
宋微坐在地上,安心等待。這時代民風淳樸,他完全不擔心小孩會訛自己。穆家的夥計也絕不會因爲買貨的是個孩子,就欺瞞於他。
不大工夫,藥房夥計提著個大紙包和小孩一塊兒邁出店門。宋微纔想起,這年頭做生意的服務同樣周到,人家看是個孩子,便給送了出來。忙低頭迎上,鞠躬表示感謝。
散沫花粉固然是一味好藥,但在原產地西域還有一項更普遍的用途:染髮和染指甲。也有一些民族用它紋身。
那夥計暗中吃驚,不知道一個流浪漢買這麼多散沫花粉幹什麼。也虧得穆家是大店,纔有足夠的存貨。然而此物並非□□,哪怕人買去洗澡,也是人自家的事。作爲一名老字號訓練有素的服務人員,夥計什麼也沒問,將東西交給他便轉身。小孩得了一文錢意外之財,連蹦帶跳買吃食去了。
獨孤縈給的錢袋子裡共有三百文。若只談溫飽,夠宋微支撐個把月。從獨孤大小姐的角度說,這已經夠意思了。買藥當然比吃飯貴得多,蕃藥尤甚。宋微掂著手裡的紙包,這些染料,也不知夠馬兒刷幾次。京城物價到底比西都高多了。
長安米貴,居大不易啊。
他牽著馬,一瘸一拐慢悠悠往蕃坊深處走,專挑僻靜狹窄巷道穿行。果不出所料,在一條小夾巷中某戶人家後門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一個刷得十分乾淨的馬桶,以及一把舊鬃刷。宋微咧嘴笑笑,老實不客氣伸手拿過,據爲己有。
越拖越危險,四顧無人,不如馬上行動。宋微目測一下環境,拍拍得噠,把繮繩綁在路邊樹上,自己走出一段,在幾條巷子交匯處找到了水井。打了小半桶水返回,估摸著分量倒入散沫花粉,化開成爲金紅色的液體。
“得噠,你喜歡挑染呢還是局部染?做個多層次造型怎麼樣?”宋微嘴裡胡咧咧,安撫著馬兒情緒,眼睛不停兩頭梭,生怕有人突然冒出來抓現行。手下動得飛快,一刷子接一刷子,連尾巴、四蹄和肚皮下方都沒放過。一刻鐘過去,原本灰撲撲的得噠呈現出高貴內斂的深棕色。雖然溼漉漉有些狼狽,卻因爲整體色澤變化而形象大變。
宋微退開一步,嘖嘖讚歎:“真是,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得噠,你這模樣,我把你當汗血寶馬標價,沒準都有人買,哈哈……”
得噠本來以爲他要給自己洗澡,結果弄得幹不幹溼不溼,很是不痛快,打個響鼻撇過腦袋,懶得搭理。
宋微笑嘻嘻地將剩下的染料又給馬兒刷了一遍,最後一點底子,盡數抹在自己臉、脖子、胳膊、手掌部位。後知後覺想起用的是人家馬桶,彆扭片刻,置之腦後。散沫花紋身效果極佳,對於光滑皮膚的附著力並不強。但只要持之以恆,比泥灰當然好太多。
夏人信仰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染髮紋身之類,即使耳聞,亦無人嘗試。散沫花此物僅用於入藥,染色用途,熟諳者寥寥。
宋微牽著新鮮出爐的汗血寶馬,繼續往蕃坊深處走。馬鞍一側掛著馬桶和鬃刷——如此實用工具,自當隨身攜帶。畢竟,散沫花給毛髮染色的時效,不過半個月,須不時反覆補充。
走走停停,不知不覺來到西南角上。這裡離右衛門近,大批賣苦力的跑江湖的聚集在此,算是蕃坊貧民窟。
宋微尋得一家看起來最擁擠最破舊的旅舍,走進去。這一路都是瘸過來的,居然漸漸瘸出了慣性。
夥計瞅他一眼,沒動彈。目光移到馬身上,纔有了精神,嚷道:“通鋪五錢單間十錢,伙食薪炭自理!”
宋微問:“單間月租多少?”
“月租二百文。客人沒來過小店罷?小店最重信譽,專做回頭客長住客生意。生客首次入住,抱歉請先結賬。”
宋微皺著眉在懷裡掏摸半天,掏出自己的錢袋子。獨孤大小姐賞的錢袋早隨同那一文錢送給了路邊小孩。將袋子裡的銅板叮叮噹噹全倒在櫃檯上,數出二百枚。瞅瞅剩下的,嘆口氣,又排出五文:“給我弄點吃的,好歹無所謂。勞煩給我的馬備點好料。”
且不說宋微如何吃飽喝足睡大覺,憲侯府這邊卻是鬧了個人仰馬翻雞犬不寧。
按照慣例,最早也要到午時送餐,東院侍衛纔會發現六殿下失蹤。然而宋微出府不足兩個時辰,獨孤銑的宿衛軍先鋒隊就封了城門,動作之快,著實出乎意料。
原來東院裡三個侍衛本在看鴿子□□。幾人沒有經驗,不知鴿子此時最怕打攪,不提防笑得大聲了些。兩隻鴿子驚怒之下,展翅疾飛,跟無頭蒼蠅似的低空盤旋,就是不肯下落。
三人心知壞了,一路看著這兩隻鴿子被六殿下從西都帶到京城,寶貝得跟什麼似的。攪了人家終身大事,這還了得。面面相覷一陣,明白還是得請六殿下出馬收拾殘局。好在六殿下性子和善,大概不至於嚴厲責罰。
敲門許久不見動靜,擔心出了狀況,遂轉頭叫來太醫。幾人進去一看,才發現李代桃僵瞞天過海,被子裡的人換掉了。
要說若非幾個侍衛貪看鴿子,宋微也許連東院都走不出。卻還是因爲貪看鴿子,他前腳出府,後腳就被識破。可謂成也鴿子,敗也鴿子。
秦顯一聽趙敬敘說經過,馬上意識到六殿下必是夥同大公子及大小姐出了侯府。他自宋微與獨孤銑初次交鋒就在場,對六殿下的手段深有體會,只覺眼前一黑,來不及細審,親自飛馬馳報侯爺。
獨孤銑第一時間傳下緊急軍令,命宿衛軍以搜捕甲級欽犯的力度封鎖城門,這纔打馬回府。趙敬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只能一面審兒子,一面派人召回女兒,一面叫最機靈的牟平代表自己進宮,向皇帝稟報這個噩耗。
獨孤蒞被他爹嚇得說不出一句囫圇話,前因後果交代得顛三倒四,嗚哇嗚哇哭花了臉。望見姐姐進屋,哭得更加傷心,簡直天崩地裂。
獨孤縈根本不看他,提起裙子邁過門檻,穩穩當當走近,端端莊莊跪下。
獨孤銑對兒子儘可以無邊無際地兇,對著女兒不由自主就收斂兩分。
冷然問道:“縈兒,宋微在何處?”
“啓稟爹爹,宋公子隨我車隊至文昌道口,便自行離去。此後欲往何方,女兒絲毫不知。”
獨孤銑早有預料,不過聊盡人事。望著自家兒女,一個傷心委屈,一個倔強自持,頓時茫然又無奈。
獨孤縈默不作聲,忽然從袖子裡掏出片小小白綾,遞給父親。
獨孤銑接過去,認出是宋微的字。只見上邊寫道:“宋微誤入囚籠,絕非自甘嬖佞,日夜盼能逃脫。若得小姐援手,結草銜環以報。”
“嬖佞”兩個字,還是旁敲側擊問了一名肚子裡有點墨水的侍衛,才準確無誤寫出來。
獨孤縈偷眼留意父親神情。那白綾末端原本另有兩行:“小姐受制於庶母,宋微房中有一物,當屬如夫人所贈,或可爲小姐解憂。”被她當時就剪下來燒掉了。
獨孤銑捏著那片白綾,明白女兒爲什麼甘願冒險,替宋微引路了。他沒想到自己兒女如此膽大包天,更沒想到的是,到了這個地步,宋微依然這般絕情,算計精深。
半晌,發泄似的拍響桌子:“縈兒,你好大的膽子!你可知宋微是什麼人?你……怎的如此糊塗!”
獨孤蒞戰戰兢兢,卻還記得擔心父親懲罰姐姐,冷不丁想起宋哥哥臨走說的話,趕緊嚷道:“爹爹,宋哥哥留了東西給……”莫名地意識到說給姐姐定然火上加油,囁嚅著吐出兩個字,“給你……”
“東西在哪?”
“在牀底下!”獨孤蒞飛快地鑽到牀下,使出吃奶的力氣,將小箱子拖了出來。
獨孤銑手搭在箱蓋上,頓了頓,衝獨孤縈和獨孤蒞道:“出去,跪在外頭,反省思過。”
等兩個孩子走出外間,纔打開箱子。
上邊一層全是沒見過的瓶瓶罐罐,獨孤銑有些詫異,撥開看看,想到一種可能,立時變了臉色。
揭開第二層,中間一個小小的白綾包裹,包裹下方,是……(你懂的……)
獨孤銑陡然瞪大眼睛,額上青筋暴起。
終於,他深吸一口氣,先去解包裹。
金絲纏繞的象牙佩韘靜靜躺在白綾中。
白綾上寫了八句詩,書法相當一般,文采同樣一般:
“我本江心一尾魚,
逍遙湖海並溝渠。
誰知有命攀龍鳳,
但願專心伴馬驢。
何必逡巡居寶殿,
長懷感念在閻閭。
君王歲歲安無恙,
盛世年年慶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