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國公府老夫人逝世,兇訊早已第一時間報進(jìn)宮,皇帝派來弔唁的使者會在初五上門。此前府裡的人多進(jìn)宮跑兩趟,比如爲(wèi)老夫人請個封號什麼的,順理成章。
獨孤銑給宋微換衣服的工夫已經(jīng)想好,借用成國公府的馬車送六皇子進(jìn)宮。他把宋微放在屋裡的羅漢牀上,轉(zhuǎn)身出去找宇文皋商量。才邁進(jìn)書房,就見宇文夫人親手捧著小暖爐過來,道:“你大哥的意思,這會兒還太早,今日新正初二,宮門開得晚,莫如在此稍作歇息。待時候差不多,車馬備好,再來叫你。”
宇文皋沉穩(wěn)老道,果然妥帖。獨孤銑謝過嫂嫂,關(guān)上房門,在羅漢牀前站著。
因爲(wèi)宋微神出鬼沒慣了,第一耳朵聽出他的聲音,再認(rèn)出本人,居然完全沒顧得上吃驚。這時候纔開始感覺不確定,恍如身處夢境。彎下腰,摸摸他的頭,把人往身前抱。
宋微睡得正沉,十分不滿地哼哼兩聲,臉趴在他肚子上,順便伸出胳膊圈住了腰。這枕頭軟硬適中,大小如意,呼嚕呼嚕接著睡。
獨孤銑便不再動他,就著這姿勢盤腿坐在羅漢牀上,讓宋微躺在腿上貼著自己肚皮睡覺。
連夜奔波,他也是一個通宵沒睡。卻不可能像懷裡沒心沒肺的小混蛋一般,萬事不管。趁著這點空當(dāng),稍作休息而已。
至於接下來的事,他實在吃足了教訓(xùn)。殫精竭慮,弄巧成拙,莫如順其自然。無論如何,在無數(shù)的不確定之中,有一樣?xùn)|西始終巋然不動,足以憑恃,那就是自己的心。
低下頭,調(diào)息運氣,閉目養(yǎng)神。
聽到外間書房門響,正要起身,分辨出腳步,略作思量,坐著沒動。
宇文皋輕輕敲了敲裡間的門:“潤澤?”
“大哥請進(jìn)。”
成國公推門進(jìn)來:“馬車……”剛開了個頭,就被面前所見驚住,聲音立刻縮了回去。眨眨眼睛,確認(rèn)自己沒看錯,顫抖道:“潤澤,你,這……”
獨孤銑望著他:“大哥,你之前問過我,是不是看上了什麼人。”
憲侯遣散內(nèi)宅,成國公曾私下表示關(guān)心,故獨孤銑有此一說。算起來,宇文皋既是他妻兄,亦是他表哥,這種關(guān)係,在這個時代,屬於可以共同嫖妓的親密戰(zhàn)友。宇文小姐在世的時候,憲侯待她相當(dāng)尊重照顧,愛情雖有限,感情卻不淺。加之兩個嫡出子女的地位穩(wěn)固不可動搖,可以說毫無虧欠成國公府之處。宇文皋比獨孤銑大十來歲,對他向來頗爲(wèi)包容,彼此並不迴避私事。
宇文皋聲音更抖了:“莫非……莫非……就是……”
“就是他。我看上他的時候,他還不是六皇子。這事……誰也沒想到。”
宇文皋理解了他的意思,腦中卻反應(yīng)不過來,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抖著聲音,在屋子當(dāng)中走來走去:“這……這……”
獨孤銑道:“大哥,此事陛下和我父親早已知曉。你無須擔(dān)心。”
宇文皋陡然拔高聲調(diào),不敢置信:“你說什麼?陛下和老侯爺……早已知曉?”見獨孤銑篤定點頭,連手都抖起來,“這、這、這……”
成國公任尚書令,主朝政決策。想什麼事情,從來都是一葉落必知天下秋,牽一髮必定動全身,下一子恨不能算出百招後手。瞬間工夫,便從憲侯與六皇子的私情,想到皇帝,想到太子,想到三公五侯的平衡,想到朝廷格局的變化……腦子像個陀螺似的轉(zhuǎn),人也跟個陀螺似的走圈:“這、這、這……”
獨孤銑苦笑:“大哥!”
宇文皋站定,不抖了:“你說。”
“大哥進(jìn)來,是不是馬車已備好?”
“是,就在門外。”
獨孤銑抱起宋微。他與成國公說了這一陣子的話,宋微絲毫不受影響。被挪動時哼唧兩聲,繼續(xù)呼嚕呼嚕睡得香甜。
獨孤銑往外走:“大哥,你所思量,我大概都考慮過,回頭與你細(xì)講。總之,六殿下並不喜歡皇室生涯。他在一天,我便護他一天,如此而已。”
這話信息量持續(xù)增加,宇文皋愣得片刻,才意識到憲侯打算就這樣抱著六皇子從自個兒書房出去,拔足奔出:“潤澤,且慢!”趕在獨孤銑邁出門檻前衝出書房,把車伕侍衛(wèi)僕從遠(yuǎn)遠(yuǎn)打發(fā)到一邊,長吁一口氣,衝他點點頭。
獨孤銑坐進(jìn)車裡,宇文皋扒住車門,看看妹夫的臉,又看看躺在他腿上打著小呼嚕的所謂六皇子,張了張嘴,頓生荒誕詞窮之感。最後拍著門框道聲保重,放下手。
獨孤銑覺得十分對他不住,道:“抱歉,大哥。今晚我必定回來守靈。”
宇文皋大感欣慰,這兄弟總算還沒有徹底昏頭。
馬車啓動,宇文皋兀自出神。猜測憲侯的意思,哪怕他跟六皇子打得再火熱,始終是成國公府的女婿。然而話說回來,也沒準(zhǔn)他不過是嫌獨孤氏單薄,想把宇文氏跟六皇子綁在一起。不知不覺走近靈堂,終於又想起昨夜那一通宵的輓歌,滿腹憂愁。皇子之尊,天潢貴胄,一宿輓歌唱下來,不知要害宇文家折多少福壽。
這……唉……
成國公府的馬車停在宮門口,獨孤銑拍醒宋微:“小隱,到了。”
宋微還糊塗著:“到……哪兒了?”
“皇宮。”
宋微被他拖起來,不提防懷中小暖爐跌下,砸中腳趾頭:“哎喲!”
獨孤銑忍不住扯了扯嘴角,給他披上斗篷,連風(fēng)帽一起戴上。
宋微伸手去扒車窗簾子:“皇宮麼?我瞧瞧。”
獨孤銑攔住他:“往後有的是機會瞧,不急在這一時。”
宋微不過一時興起,想看看這鹹錫朝的皇宮和印象裡別的皇宮有何不同。聽獨孤銑如此說,興致全無。撇嘴:“記得當(dāng)初進(jìn)京城的時候,憲侯大人也說過這種話,後來如何?半步也不許我邁出憲侯府。畜生還有個放風(fēng)的時候呢!”
獨孤銑無言以對。此刻進(jìn)宮,距離前次進(jìn)京,竟已跨越兩個新年。說到底,是自己辜負(fù)了他。
宋微如此反咬一口,憲侯再也沒法清算堂堂六皇子自甘墮落跑去當(dāng)挽郎的舊賬。
提及畜生,自然想起那四口非人類家屬。宋微道:“你家我肯定不會再去了。你辦完丈母孃的喪事,替我把嗯昂得噠拉嘰溜丟都送我爹這裡來。”
你丈母孃我爹什麼的,噎得憲侯大人再次無言以對。
皇帝病情沉重,宋微進(jìn)了宮,不知要陪到什麼時候。皇帝固然是明君,然而在小兒子的事情上,已經(jīng)任性過不止一回。獨孤銑最近面聖次數(shù)不多,這時想起來,皇帝這一年,脾氣較從前差多了。也許病中本就煩躁,又有許多不如意之事所致。皇帝要發(fā)脾氣,身邊人只有受著。六皇子主動歸來,情形大概會好不少。
但皇帝究竟會如何想,如何做?獨孤銑忽然發(fā)現(xiàn),壓根沒有把握。
宋微出現(xiàn)得太突然,一時衝動就到了宮門口。獨孤銑意識到,自己以爲(wèi)足夠憑恃的那點確定,在強大的不確定面前,可能不堪一擊。
他後悔來得太快了。然而若不來這麼快,萬一出點意外,只有更後悔。
冷不丁抱起人就親。親了又親,親得沒完沒了,渾然忘我。忽然後頸一痛,聽見宋微咬牙道:“放開我!”
慢慢鬆手。宋微靠著他的胳膊喘氣,臉色緋紅,雙眼迷濛中透著水光,顯見情動非常。再親下去,不管獨孤銑忍不忍得住,他只怕自己會忍不住。皇宮門口馬車裡臨時來一發(fā),他當(dāng)然不在乎。但是經(jīng)驗和直覺都告訴他,此乃作死的節(jié)奏。
獨孤銑皮糙肉厚,等閒不受痛。冬天衣服又穿得多,宋微捶打無效。想起因爲(wèi)挽郎職業(yè)需要養(yǎng)了幾根指甲,懸崖勒馬之際,捏住他後頸一點皮肉拼命掐。英武如憲侯,也痛得回了神。
“放開我。”宋微一邊喘氣,一邊整理衣襟,“我回來是爲(wèi)了看我爹,又不是爲(wèi)了跟你亂搞。”
獨孤銑深吸幾口氣,把心裡那團火硬生生熄滅,再把“跟你亂搞”自動屏蔽,牽起他的手:“我送你去看你爹。”
僕從遞的是成國公府的牌子。兩人下得車來,宮門侍衛(wèi)吃驚:“憲侯大人?”
獨孤銑道:“宇文老夫人仙逝,成國公不勝哀痛,難以支持。不得已,我替他跑一趟。”
侍衛(wèi)想起憲侯乃是成國公姻親,這種時候正該出力,施禮放行。看他身後跟著個弱不禁風(fēng)的年輕人,不敢盤問,只當(dāng)是成國公府裡哪位小公子。
宋微從帽檐底下向外偷瞟一眼。琉璃瓦上幾片殘雪,陽光照耀下金銀璀璨,晃得他什麼也沒看清。遂低頭,任由獨孤銑牽著自己的手,看皇宮地面整齊的青磚自腳下一塊塊向後退卻。
這一日寢宮當(dāng)值的正是頭回隨皇帝去憲侯府探六皇子的內(nèi)侍青雲(yún)。接到通報,先親自出來瞅瞅。
皇帝這些天心情奇差。病牀上過新年,本就是件最鬱悶不過的事。聽說了宇文老夫人的兇訊,難免物傷其類,想到身邊老夥伴一個個撒手人寰,命歸黃泉,老邁衰朽之悲油然而生,簡直了無生趣。
這時勉強吃了兩口飯,正預(yù)備喝藥。青雲(yún)聽說是憲侯,琢磨著沒要緊事就勸他別進(jìn)來。擡頭看清獨孤銑身邊之人,愣了愣,招呼都顧不上打,轉(zhuǎn)身就跑。一口氣衝到龍牀前:“陛下,六、六殿下回來了!”
皇帝捏著勺子正要往嘴裡送,聞言手一鬆,勺子掉落藥碗,黑色藥汁濺了自己一下巴,淌了端碗的內(nèi)侍一手。
抓著溼淋淋的鬍子直嚷:“快、快!給朕弄乾淨(jìng)!換衣裳,換衣裳!”
內(nèi)侍宮女們七手八腳收拾伺候。皇帝讓人扶著自己坐起,想想覺得不對,還躺下。久病無力,如此折騰一番,氣喘如牛,冷汗淋漓。又歇了半晌,多少攢些力氣,才擺擺手:“宣。”
寶應(yīng)真人原本陪著皇帝,這時插空拱手告退。皇帝道:“真人與小兒也算有緣,見見亦無妨。”心道萬一又吵起來,好歹多個人勸架。
青雲(yún)將憲侯與六皇子領(lǐng)進(jìn)寢宮。皇帝坐起來又躺下去,作爲(wèi)忠心內(nèi)侍,如何不知其用意。一臉哀慼:“大人、殿下,有勞近前些說話,陛下聽得見。”
獨孤銑跪拜畢,等了許久,才聽見皇帝聲音低弱道:“平身罷。小澤,你陪真人坐坐。”只得撇下宋微,與寶應(yīng)真人邊上坐了。
宋微盯著牀上的老頭,面色晦暗,骨瘦如柴,比起去年這個時候初見,一塊兒投壺唸詩,吃飯喝酒,不可同日而語。雖然當(dāng)皇帝是個辛苦活,但一年工夫病得這麼厲害,只怕大半孽是自己造的。
鼻子酸溜溜,眼圈慢慢就紅了。然而骨頭髮僵,跪不下去。喉嚨發(fā)堵,說不出來。結(jié)果就這麼呆呆傻站著。
皇帝目光落到他身上,緩緩開口唸道:
“我本江心一尾魚,
逍遙湖海並溝渠。
誰知有命攀龍鳳,
但願專心伴馬驢。
何必逡巡居寶殿,
長懷感念在閻閭。
君王歲歲安無恙,
盛世年年慶有餘。”
這順口溜宋微攢了好幾天,才湊齊八句。自覺難得押韻對仗,當(dāng)時得意非凡。此刻聽皇帝用嘶啞虛弱的聲音讀出來,就像一個耳光抽在臉上,比被他發(fā)火痛罵一頓難過得多。
皇帝唸完了,有點兒喘不上來氣。內(nèi)侍趕緊上去服侍。
過一會兒,皇帝好些了,問:“你不是走了麼?還回來做什麼?”
調(diào)子冷淡得很,眼睛卻看著他,眼神中似乎包含著某種深沉又深刻的內(nèi)容。
宋微心裡亂糟糟的,囁嚅:“我、我……那個,夢見你死了……”
除去兩個當(dāng)事人跟獨孤銑,其餘在場者,統(tǒng)統(tǒng)被他這句大逆不道之言嚇一跳。
皇帝反而不以爲(wèi)意:“我死不死,跟你回不回來,有什麼干係?”
“我、我……”
皇帝看他憋不出一句囫圇話,又問:“既然要回來,怎的不早些回來?若是我昨日死了呢?你今日回來還有什麼用?”
“我、我……”宋微只覺心酸悽楚如翻江倒海,“我,嗚……我生病了……”
哇一下放聲大哭:“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