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對坐著發了一會兒呆,都有點哭笑不得。
冬桑換個話題:“你說,那地洞從哪兒挖過來的?咱們這些天每日在亭子裡喝酒,也沒聽見底下有什麼動靜。那桃樹根瞅著與別處沒什麼不同啊,怎的就那般容易掏空,還能鑽出幾個人來?”
休王府佔地廣闊,後院碧桃林中涼亭,距離最近的院牆也有二三十丈。要無聲無息挖條地道進來,以目前的情形看,說是難於登天亦不爲過。
冬桑實踐經驗有限,江湖理論知識卻不缺乏。一面講,一面動腦筋,不覺越想越深入。
刺客只來了三人,自地道深夜偷襲。三人中一個功夫最高的劍客,一個擅長暗器,一個專精迷藥,企圖再明白不過:神不知鬼不覺潛進內室,幹掉六皇子,再原路返回,全身而退。也許其中還有遮掩行跡的高手,在途中設下陷阱或誤導線索亦未可知。
當然,誰也沒想到,實際發生的一切完全背離劇本,亂得一塌糊塗。那劍客最後能逃走,只能說造化弄人天命莫測。話又說回來,若非六皇子湊巧定在這一晚行動,若非近些日子碧桃林中夜夜笙歌,最終結局如何,殊爲難料。
休王府防備不可謂不嚴,但地底下居然有一條直接殺往後院中心的通道,確實出乎所有人預料。
冬桑後知後覺,這時背上也起了寒意。想想又覺不對:“你後院裡那些碧桃樹,特別是亭子邊上那幾棵,少說也有二三十年。地底下的老樹根,不定盤結成什麼樣子,挖個深點的坑只怕都難,別說挖地道了。他們到底用的什麼辦法?真想去瞧瞧。你說……侯爺能答應麼?”
宋微這一夜受的刺激太大,腦子轉得格外有效率,聞言撇嘴:“甭猜了,那地道鐵定不是我住進來之後挖的,甚至未必是近些年挖的。這宅子原本住的是隸王,誰知道我那位三皇兄當初幹過什麼。”
冬桑恍然大悟。受他啓發,腦筋也跟著快起來:“三皇子不是早已過世麼?這麼大的秘密,還有誰知道……”
說到這,自己也意識到似乎捅破了某種了不得的皇家隱秘,戛然而止。
宋微冷哼一聲,繼續撇嘴:“管他誰知道,反正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住進來之前,聽說好幾撥人把這宅院裡裡外外收拾過,還不是誰也沒瞧出來?”
皇帝初次確定幺兒的消息,就著手安排人員翻新原隸王府備用。此任務級別最高的執行責任人,乃是宗正寺卿延熹郡王。後來休王府的安保工作,則全權移交給了憲侯。這麼久無人察覺那地道口的存在,充分說明其位置巧妙,僞裝逼真。獨孤銑的人自不必懷疑,延熹郡王在其中是否起作用,就不好說了。
宋微臉上淡定,心中卻是一片陰雲掠過。那驀然而起的肅殺之感,如山雨欲來風滿樓,令人霎時間意興闌珊。
冬桑渾然不覺,點頭道:“咱們日日在那樹下走過,還真是,一點也看不出有機關的樣子。”
宋微見他那副躍躍欲試模樣,換作往日,早就跟著心癢了,這時卻毫無興致。又怕他貿然行動,再添亂子,簡直跟轉了性似的,勸道:“眼下肯定沒機會,等事情了結,回頭再仔細去瞧罷。”
李易端著煎好的湯藥進屋,裡頭有鎮痛安神成分。宋微本來就累,情緒懈怠下來,再懶得動腦筋,一碗灌下,倒頭睡死過去。
冬桑百無聊賴,盤腿打坐,苦練占卜掐算之術。
宋微再次醒來,跟前一個人影也無。睡得骨頭髮軟,筋肉發酸,慢騰騰翻個身,撐起胳膊。肩膀一陣劇痛,慘叫一聲,跌趴在被褥上,纔想起自己是個傷員。
“殿下!殿下,怎的了?”藍靛急匆匆衝進來,可見就守在門外。
宋微痛得歪嘴斜眼,自己伸手摸摸傷口,綁得挺好。
“沒、沒事……”
藍靛扶他坐穩:“殿下是口渴,還是要方便?”
宋微擡眼,才發現自己壓根不在休王府臥室。左右瞅瞅,挺眼熟:“我這是在……憲侯府?”
“正是。憲侯大人說,賊子既能潛入王府內院,未必沒有其他隱患。這陣子請殿下暫住侯府,以策安全。”
休王府後院當中那個地洞,等於扇了皇帝跟憲侯一個響亮的耳光。宋微可以想見,府中怕是要刨地三尺,只可惜了好端端一片碧桃樹,往後沒得看也沒得玩了。
藍靛見他挪腿下地,徑直往門外走,緊張得不行:“殿下有傷在身,還是歇著罷!”
宋微笑笑:“肩膀上一點小傷,又不是斷了腿,走走有什麼要緊。”
馬上他就知道有什麼要緊了。
剛走出臥室外間大門,方欲邁步走下回廊臺階,“當”一聲兵刃脆響,廊前兩名侍衛交戟而立,沉默不語,擋住去路。
宋微挑眉。都是生面孔,一個也不認得。呆站片刻,猶不死心,轉身往回廊另一端走去。還是才邁下臺階,兩名侍衛面無表情,唯獨手中兵器交叉,橫在他面前。跟戲臺上表演殿前緝兇似的,極具戲劇效果。
宋微不禁笑場。這情形有些眼熟。但似乎每次都觸動笑點,忍不住要笑場。
唉,怎麼又笑場了。
感嘆完畢,宋微愣了愣:爲什麼要說“又”?
咦,不對,這句臺詞也挺熟。
邊揉額頭邊笑,漸漸收聲,雙手背在身後,緩緩向後轉,衝著緊跟自己的藍靛道:“合著我這是……被軟禁了?”
平平淡淡一句話,竟叫藍靛這久居御前的內侍總管感到一縷凜冽殺氣。定了定神,才躬身開口:“殿下須靜養,別走遠了。就在這廊子裡溜溜,景緻也不錯的。憲侯一切佈置,皆是爲保護殿下,殿下必能諒解。”
爲防止再出紕漏,獨孤銑將宋微送到自己府裡,連夜從北郊府衛軍中調來親衛營精英,把原休王身邊侍衛全部換下。這一切做得小心謹慎,既防外敵,亦防內賊。這撥人跟六皇子毫無交情,只會忠於職守,絕不至疏於防範,上當受騙。
宋微擡頭看天。半晌,輕輕拍了拍迴廊欄桿:“嗯,我能諒解。獨孤銑人呢?”
“憲侯大人進宮面聖去了。”
“什麼時辰了?”
“初四,申時了。膳食已備好,殿下隨時可用。”
原來睡了一整個白天。
“藍管家,這兒不會就剩了你一個熟人吧?”
“李易大人正在爲殿下熬藥。”
“冬桑呢?”
藍靛猶豫片刻,道:“刺客騎走的馬上不是灑了冬桑公子制的混淆氣味的藥粉?他說要將功贖罪,與侍衛們一道追蹤去了。”
宋微無語。想想,做垂死掙扎:“我能找小蒞來玩兒麼?”
藍靛依舊躬著腰:“殿下,除了老侯爺,侯府其他人均不知殿下在此。”
宋微重重拍幾下欄桿,不說話了。
幸虧肚子開始咕嚕叫喚,轉移了注意力。吃完飯,喝罷藥,百無聊賴。李易跟藍靛兩人許是怕無意間被六殿下蠱惑,伺候事了便遠遠站著,壓根不與他搭話。
宋微的活動範圍僅限於臥房與門外一截迴廊。在屋裡轉三圈,沒什麼可玩的。伸伸腿,彎彎腰,決定做點消食運動。站在欄桿上,往上一蹦,單手抓住檐下木樑。來回搖擺幾下,忍住左肩疼痛,擡起左胳膊借力,猛然弓身,把腳勾了上去。然後鬆開手,整個人倒吊著。接著蕩啊蕩啊,越蕩越高,伸出右手去夠樹梢上碧玉珠子般的海棠果。
李易與藍靛自他站在欄桿上時起就開始眼皮跳。想起憲侯叮囑,強忍著裝睜眼瞎。
宋微終於夠著一顆海棠果,塞進嘴裡,又酸又澀,趕忙“呸呸”吐出來。苦著一張臉,上下顛倒看去,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對面離得最近的侍衛年紀不大,盯住他看了許久,到底忍無可忍,“噗”地破功笑出聲來。隨即變臉,如臨大敵,一個首領模樣的侍衛迅速跑過來:“退下!自去領二十軍棍!”
宋微望著那年輕侍衛的背影,什麼心情都沒有了,只想罵娘。
他一動不動倒吊在樑上,任憑血液下涌,衝得頭昏腦脹,想象自己是塊風乾的臘肉,無知無覺。
膝彎忽地一麻,力氣瞬間流失,整個人往下倒栽蔥般紮下去,隨後腰上一滯,腦袋在空中劃了半個圈,靠上了厚實暖和的胸膛。頭痛欲裂,太陽穴突突直跳。許久之後,才慢慢睜開眼睛,在朦朧暮色中對上獨孤銑一雙深若寒潭的眸子,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獨孤銑是微服進的宮,沒穿甲冑,源源不斷的溫熱氣息自薄薄衣衫內透出,雄渾強大,叫人無限安心舒適。宋微情不自禁靠近些,將整張臉都埋進去,以緩解因腦內充血而持續綿延的頭痛。
毫無預兆地,眼眶變得溼潤。
彷彿幾世顛簸,只爲這一刻溫存。
終究……只得一刻溫存。
這個全心依賴的動作,令獨孤銑渾身烏雲壓城般的沉重氣息爲之一緩。然而連日來累積的負面情緒始終翻滾不停,如暴雨前夕風雲涌動,似強行壓抑,又似醞釀突破。
宋微視若無睹,將臉貼得更緊。不知過了多久,微啞著嗓音開口:“獨孤銑。”
“嗯。”
控訴:“你又騙我。”
半晌,聽見頭頂傳來聲音:“並非有意騙你。我確在北郊兵營,五日前,接陛下緊急密令進城,協同奕侯,監察皇城內外異動。此舉……須絕對保密。”
明面上,蕃邦使團來朝,憲侯北郊警戒,皇帝病重,太子代議朝政。暗地裡,皇帝轉身把憲侯密召入城,照看小兒子,叫奕侯守在宮中,防備大兒子。
皇帝與太子之間,彼此心知肚明,終於進入最後一輪博弈。一方無奈且不甘,一方囂張又迫切。都想在塵埃落定之前,讓天平按照自己的心意傾斜。
太子府門客衆多,分明暗兩種。當初被憲侯殺了滅口的鬼影聶元、無蹤客拓跋宏文,便屬於明面上的人物。而暗中出入者,則以烏木鎏金龍紋牌爲信。若非獨孤銑近年來著力防備,小心查探,未必能獲知此等機密線索。
他看到兩名刺客身上搜出的信物,當即明白,皇帝對太子的最後試探,效果顯著。令人費解的,反是那逃跑之人,將人證物證丟在休王府,究竟是不得已爲之,還是早有預謀?而更叫人難以捉摸的,還有陛下的態度。今日面聖,聽聞六皇子受傷,皇帝就要把人接入宮中,旋即又改了主意,同意留在憲侯府內,由府衛軍嚴加保護。然而六皇子遇刺一案,連同死屍證物,卻全部移交奕侯負責追查。敕令憲侯儘快返回北郊,準備迎接使團到來。
獨孤銑妄揣聖意,忐忑難安。
太子有恃無恐,皇帝究竟打算……拿兒子們怎麼辦?
唯一慶幸的,是皇帝依然肯把他交到自己手裡。
宋微不管他千百個念頭糾結,擡起頭問:“這麼說,逼我成親,不過是我爹裝病的由頭?”
獨孤銑不說話。
無論皇帝出於何種目的提出六皇子成親一事,當爹的想要兒子娶個女人,必然不會改變。
宋微垂下眼睛,不再討論成親的話題,只哀怨道:“獨孤銑,你又關我。”
獨孤銑鎖緊胳膊,語調陡然變冷:“那是因爲,你又淘氣。”
宋微被他圈得呼吸不暢,聲音帶著哽咽,自貼合處斷續傳出:“我只是受不了了,想出城去找你。真的,獨孤銑,別逼我,別關著我,我很討厭這樣。我寧願去你軍營裡做一個小兵。我雖然不喜歡吃苦,可也不是不能吃苦。獨孤銑,好不好?別這樣關著我,好不好?”
如此軟語相求,獨孤銑的心跟著一顫一顫。終究硬起心腸:“不好。”
忽地想起一事,捏住他下巴,擡起他的臉,問:“小隱,你弄出偌大動靜,連秦顯都著了你的道,當真只爲去北郊尋我?”
宋微聽見這句,就像猝不及防掉進冰窟窿裡,腦筋都凍得瞬間麻木。許久,一點點垂下眼簾,恍若喃喃自語:“可不是麼?我尋你做什麼?你能頂什麼用?我可真是……哈!腦子被門夾了……”
不怪獨孤銑起疑心。前科太多的結果,本該如此。宋微並非驚詫於對方的懷疑,而是驚詫於自己無意中的妥協。
因爲,他再清楚不過:最徹底的束縛,只能來自甘於屈服的心。
獨孤銑卻因爲他的神情話語放下心來,一半是難過,一半是欣慰。懷中半天沒有動靜,將人抱進屋,放在牀上,緩緩撫拍:“最近有點亂,你乖乖在這待著,我把牟平留下保護你。”長長嘆息一聲,“小隱,你不能……總是這樣淘氣。”
宋微知道,這一回是真的什麼招數也不管用了。想起門外那一圈冷麪侍衛,噩夢重來的陰森恐懼甚至比死亡降臨還要濃重。沁心透骨的寒意無從言說,即便說出來,面前人也不會相信,更無法理解。
惶恐之下,無謂掙扎,口不擇言:“我不需要這樣的保護,只要你們不逼我,我過得不知有多好。我非要走,誰留得住?辦法有的是,絕食、自殘、殺人放火、出賣色相……唔!”
嘴脣被死死堵住。“嗤啦”一聲,衣衫盡裂。
獨孤銑壓在他身上,聲音不帶絲毫溫度:“小隱,是你自己要回來。別說你不知道,回來了,就得坐一輩子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