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著獻詩掀起的小高氵朝,衆人又喝了一巡。午時已過,酒足飯飽,即便沒醉的,也醺醺然有了放浪形骸之意。
鹹錫皇室西北起家,昔日高祖麾下,除了夏族本部軍隊,另有蕃屬三族十六部。其中鮮卑一族,如憲侯獨孤氏,已然徹底夏化。回紇一族,始終保持著與上邦朝廷的良好密切關係。而突厥一族,則有些反覆無常,內部亦是打打鬧鬧,分分合合。
無論如何,追本溯源,鹹錫一朝與西北少數民族的關係,比起往昔歷朝歷代,都要更加親近。君臣上下對待大小蕃邦的態度,也來得更加自信隨和。
兩年一度的中秋朝貢,饗宴末尾,照例有幾場餘興節目,比方角力、筋斗、爬桿、步射、騎射……各使團均可派人蔘加,優勝者會獲得特別獎賞。此環節類似後世大企業尾牙無差別抽獎,給參與者一個最後的驚喜。當然,抽獎憑的是運氣,比賽則除了運氣,還要憑本事。餘興節目歷來極受歡迎,特別是那些願望沒有得到滿足的,朝貢過程中感覺被冷落了的,贏場比賽撈點獎品,能找回不少心理平衡。況且上邦天子派發的獎品,一向豐厚得很。
節目開始,殿內諸人紛紛移步殿外,有人手裡還端著酒杯,甚爲愜意。
紫宸殿前廣場十分開闊,這時坐席已然撤走,可同時進行幾項遊藝活動。還沒吃喝夠的,則轉到側面燒烤架子旁繼續。
有熱鬧可看,在場諸人興致高漲。休王殿下尤爲高興,因爲他不光瞧熱鬧,還當裁判,且兼任頒獎嘉賓。面子裡子全齊,風光得不得了。
射箭類比賽佔地最大,也最精彩,被安排在最後。西北各族沒有不擅此道的,幾輪淘汰下來,剩下回紇、東/突厥、高昌、吐火羅四族選手爭奪冠軍。前面三個派出的都是使團隨行高手,唯獨吐火羅,竟是吐火羅王親自上陣。
宋微對著四位決賽選手溫言鼓勵一番。那吐火羅王自認此行得了額外照拂,頭天單獨覲見又聊得相當投機,不覺對休王殿下印象極好。他抽籤抽著了開場箭,這時忽然上前兩步,手捧白羽,衝六皇子單膝跪下:“殿下,依敝邦風俗,開場箭當由福澤深厚、地位最尊者射出。肯請殿下爲我等發此開場第一箭,願殿下賜福我族上下。”
所謂英雄識英雄,惺惺惜惺惺,通過昨日一番談話,吐火羅王認定六皇子長於騎射,不由得臨時起意,做此請求。
在場的通譯官十分盡責的將這番話翻譯出來,竟惹來一陣熱烈的喝彩鼓譟,可見吐火羅王這個提議大受歡迎。正是氣氛最佳時候,許多蕃族使者只圖越熱鬧越好,巴不得上邦皇子也下場耍一耍,反正又不會分薄了獎品。而鹹錫這面,不少人知道六皇子慣於擊鞠行獵,射箭功夫自然不會太差。再說騎射君子藝,雖然是專供蕃人顯擺的日子,但得休王殿下與蕃同樂一把,賓主盡歡,亦足以傳爲佳話,遂跟著拍手鼓勁。
宋微不由得暗暗叫苦。知道休王會射箭的人很多,聽說休王才受傷的人太少。肩膀上的傷,端杯舉箸早已無礙,開弓射箭卻有些勉強。
就在他躊躇猶豫的當兒,有人忍不住了。
高昌箭手開口道:“吐火羅王,該閣下上場便老老實實上場罷。休王殿下何等身份,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個兒分量。”他操著一口蹩腳的波斯語,偏叫多數人聽懂了。
那邊東/突厥箭手附和:“就是,殿下這麼個斯文人,萬一有個閃失,你擔當得起嗎你?”
這兩位自詡背景雄厚,心直口快,都沒把新晉小國之主放在眼裡。至於言辭間順帶將休王殿下暗諷一把,並不難理解。高昌使團未能完成任務,獻詩真正變成獻醜,憋了一肚子悶氣。至於東/突厥,因爲打聽得太子主持朝貢,下了大功夫,提前活動打點,就想在皇帝勸架時能壓倒另外兩個部族。誰能料到,主事者臨時變成六皇子,許多財物打了水漂,只能敲落牙齒肚裡咽。鬱悶之餘,就指望最後多贏幾場比賽,撈回點老本。對於吐火羅王這種節外生枝的舉動,當然十分之不耐煩。
吐火羅王是個耿直人,當即與那兩位爭執起來。核心意思就是:你侮辱我可以,侮辱文韜武略的休王殿下,絕對不可以。
一時蕃使夏臣,紛紛發言表態。絕大多數都喝得有點兒高,迅速吵得臉紅脖子粗,甚至眼看就有按捺不住要動手的。
宋微抄起號令比賽用的鼓槌,在牛皮戰鼓上狠狠一敲,餘音震耳,滿場肅靜。
輕咳兩聲,掃視一圈,微微笑道:“今日高手之爭,本不該我班門弄斧。然而吐火羅王拳拳心意,豈忍辜負。宋霈不敢藏拙,且爲大夥兒助助興罷。”低頭看看身上紫綾繡袍,復又擡頭,眸光流轉,與在場衆人打商量,“不如……容我先去換身衣裳?”
他這一番做派,風度絕佳,誠意十足,人羣中頓時爆出一陣歡呼,無不滿懷期待,等著看休王殿下射出決賽開場箭。
宋微回殿內更衣,李易與藍靛隨行。瞅個無人注意的空當,把李易叫到身邊,快速低聲囑咐:“去找獨孤銑,把我的弓箭拿來,要快!”
李易一臉愁苦:“殿下怎的如此冒失!肩上新傷初愈,尚無法施力哪!”
宋微扭扭胳膊聳聳肩:“騎虎難下,非上不可了。反正就這一錘子買賣,我不去,難不成你去?我的弓省力,趕緊拿來是正經。”
李易無奈,眼下別無他法,只得匆匆轉身出去,找憲侯幫忙。
宋微衝藍靛道:“給我弄身利落點的衣裳,不能寒磣了。”
藍靛趕忙回答:“先頭給殿下做好的衣裳,四時八禮共計三十二套,裡頭就有騎射勁裝,都在宮裡放著,這就差人取來。”
宋微失笑:“倒挺方便……”忽然臉色一沉,“藍管家,不會是我爹早算好這茬了吧?要不怎麼連衣裳都是現成的?”
藍靛一驚,立刻彎腰躬身:“殿下切不可多想,斷無此事。休王四時八禮冠服,陛下早在三月便交待給宗正寺了。確實新近方纔完工,來不及送去王府,故此先在宮裡放著。”
宋微這時已然想通,且不說此一樁事先算不到,皇帝再怎麼誆兒子幹活,也必定不願看到自己帶傷上陣。問藍靛:“你差人去取衣裳,不會驚動我爹吧?”
藍靛聞言,愈發恭敬:“殿下放心。”
兩人才說了這麼幾句話,李易便回來了,比取衣裳的內侍還快。宋微吃驚:“沒找著那混蛋?”
獻詩結束,獨孤銑派人送兒子回府,本人可是一直留在現場。宋微印象中,幾個箭手擡槓那會兒,還看見他杵在不遠處。
李易神色尷尬:“不是,殿下,找、找著了……”說著往邊上讓讓,六皇子口裡那混蛋便從屏風後閃了出來,手裡提著的,正是宋微的專用弓箭與箭袋。
宋微“咦”一聲:“來得挺快吶。”
獨孤銑道:“上回出城前夕入宮,拿著它不甚方便,遂委託奕侯保管,放在宮裡了。”
兩人你問我答,恍若“那混蛋”三個字根本沒出現過,臉皮厚得叫正直的李管家差點咬牙。
原來刺殺事件後,宋微的弓箭當夜就被獨孤銑沒收了。怕他妖蛾子太多,不敢留在憲侯府,恰好皇帝臨時密召入宮,獨孤銑便帶著它過去,暫且交給魏觀保管。今日使者比箭,吐火羅王那番話一出,獨孤銑當即預感不妙。形勢所迫,哪怕他一萬個想代勞,亦無法可施。等休王出言應下開場箭,擡腳就去找奕侯魏觀。
宋微伸手去接弓箭,獨孤銑卻將之遞給了李易,自己握住他右腕,從懷裡掏出枚扳指,給他套在拇指上。
宋微動動手指,又“咦”一聲。大小合適不說,還有種莫名的熟悉感。低頭瞅瞅,烏黝黝的色澤裡頭透出沉斂的瑩光,涼沁入骨,看不出什麼材質。
“不必疑惑,還是原先那個。只不過內圈略爲削薄,以玄鐵合金包裹。”獨孤銑在那扳指上頭摸摸,順勢將宋微右手五指都攏在掌心,“小隱,這是世上最堅韌的佩韘了。除非內力深厚的絕頂高手,否則沒有刀劍能把它劈開。”
獨孤銑說罷,瞅瞅李易。李管家忙把弓箭呈上。宋微接過來,試著拉開弓弦。拉到一半,又慢慢收回去:“嗯,挺好使。”見幾雙眼睛都巴巴望著自己,笑笑,“省點力氣,留著一會兒用。”
獨孤銑忽然將他一把拉到身前,手掌往左肩猛按下去。
“啊!”宋微慘呼一聲,痛得渾身發軟,趴在他懷裡。
獨孤銑冷冷道:“先前問你疼不疼,盡給我打馬虎眼,嗯?這個樣子,還開場箭?別丟死人了!”
宋微惱羞成怒,掙扎著站直:“不過一箭而已,老子忍得住,用不著你瞎操心!”
獨孤銑不再說話,直接上手,開始扒他衣領。宋微還要掙扎,被他牢牢攥住,轉念反應過來,大概只是換衣服,老實站穩,不再亂動。
伺候的閒人都在外頭,室內除了宋微,便只有獨孤銑、李易與藍靛。藍靛手上捧著剛送到的新衣裳。
上身脫得光溜溜,獨孤銑把人扣在懷裡,又是捏又是看。宋微額上青筋直爆,那邊李管家擡頭望屋頂,藍管家低頭看地面。
獨孤銑忽道:“李御醫,封穴鎮痛,截脈發力的法子,你知道多少?”
李易聽憲侯這麼問,立刻猜到他心中打算,沉吟道:“這是內家功夫法門,卻常用於外傷緊急狀況,並非下官擅長領域,僅略有所知。不過,若有行家指點,經絡穴位之道,下官倒也不敢妄自菲薄。”
獨孤銑點點頭:“辦法我知道,但須你幫忙。”抱緊宋微,低聲道,“小隱,這個時候開弓,必定引發舊傷。你這般貿然上場,只怕中途就要力竭。筋肉撕裂之痛,我保證,你忍不住。我讓李易幫你封穴截脈,發力時與平常無異,不會覺得痛。只是……時效最多一個時辰,過後少不了多遭些罪……”
宋微聽明白了,撇嘴:“行了,不丟面子,就要丟裡子。這回的面子丟不得,過後遭罪便遭罪罷。——你不就是這意思麼?”
獨孤銑摸摸他的臉,不再多說,徑自與李易商量如何下針。
紫宸殿外衆人翹首踮足企盼,等著休王殿下換完衣裳出來,奈何這衣裳換得似乎稍微有些久。不過,當六皇子一身明金暗紫夏族勁裝,揹負長弓,腰懸箭袋,步履輕捷而來,颯爽如松竹之姿,比之先前瀟灑若梅蘭之態,端的是一種高標,兩樣風流,頓時誰也不覺得白等。
禮官問:“殿下是步射還是騎射?”
宋微揚揚頭:“死物有什麼意思,牽我的馬來。”
早有侍衛牽著得噠過來。宋微翻身上馬,向捧著羽箭的吐火羅王笑道:“我比不得你,天生神力。好在只是圖個彩頭,便使慣用的弓箭罷。”
各人拿的其實都是自己用慣的弓矢,當然不會有人在此等細事上計較。決賽騎射靶子是事先備好的活雁,當場放飛,選手同時射獵,以數量和中箭位置定輸贏。因爲大家用的箭都不同,故很容易分辨勝負。
宋微射的是開場箭,沒人和他爭。跟著禮官的引導把相應儀節應付完,在馬上坐定,擡眼看去,才發現前方負責拋擲活雁的侍衛,不知什麼時候換成了憲侯。念頭一轉,反正是玩,那就玩大一點。否則過後的罪不是白遭了麼?伸手從箭袋中抽出三支,向著獨孤銑晃了晃,隨即策馬奔跑。
因場地有限,馬兒只在廣場當中兜圈子。得噠跑過半圈,宋微屏息凝神,彎弓搭箭。那邊獨孤銑驀地鬆手,一隻大雁撲棱棱直竄雲霄。衆人視線都落在休王的弓箭上,待得發覺有異,三隻大雁均已飛到半空,眼見就要展翅翱翔而去。
宋微騎在馬背上,仰面側身,手中長箭鎖定目標,卻不急於射出。恰在得噠跑完一圈,回到原點時,鬆開右手。但聽得“嗖嗖嗖”三聲連響,三隻大雁以眼花繚亂之勢,接連下墜,砸到地上。
負責報靶的侍衛奔過去,用充滿了驚喜與激動的語調大聲道:“三箭均中雁目,上上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