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陽擊鞠決賽,看好關防軍隊伍的人明顯比較多。畢竟先是薛家,後是翁府,接連在賽前出事,最後臨時混搭,兩隊合爲一隊,領頭的還是個女人——種種因素綜合起來,導致逍遙坊賭局裡翁薛聯隊贏球的賠率直線攀升,開賽前竟升到了一賠十。除去兩家親朋,就只有少數真正盼著撞大運的賭徒,把身家壓在上面。
都知道宋妙之擊鞠技術不錯,奈何被薛家兄妹跟麗情樓頭牌炒出了壞名聲,混世魔王花花公子名頭不脛而走。原先還只是在蕃坊流傳,自從西市一場大鬧,整個西都闔城皆知。再加上真正看過他打馬球的沒幾個,絕大多數人都不認爲一個貪玩好色的小混混能有多厲害,故而頂多在幾個得分區間下注,幾乎沒人賭他能上取分榜首,開賽前的最終賠率是一賠二十。
下注押宋微榜首的,薛璄是第一個,翁寰是第二個,獨孤銑是第三個。蔡攸腳程快,運氣好,趕在開賽前一刻,逍遙坊即將封局之時,替自家侯爺下了注。
杜棠怕走遠了耽誤太久,引起別人注意,就在賽場附近徵借的民宅裡悄悄拜見憲侯。
他與獨孤銑曾有同袍之義,半年前因累積軍功升職,從邊境調來西都。
獨孤銑此行主要兩件事。第一件,皇帝病危,怕境外附屬勢力有不臣之心,趁此機會搞小動作,特地代表朝廷來敲打一番,提醒關防軍上下暗中加強戒備,提高警惕。第二件事,則是要找一個人。此人俗家姓名孫寶應,後出家修道,道號就叫做寶應真人,不入玄門任何宗派,算是個散修。精於醫術,鍼灸煉丹出神入化,有聖手之稱。獨孤銑早年闖蕩江湖,曾與這位世外高人有過一面之緣。這次因爲皇帝的病,想請此人出山,多方打聽,才知道前不久他途經西都出關,往西域遊歷去了。
西北關防森嚴,哪怕世外高人,也一樣須審覈登記。獨孤銑動用軍方力量,可以最快的速度查出人到了哪裡,叫當地軍官設法暫時挽留,等自己親自過去相請。
杜棠聽得急尋寶應真人,心裡便知道,皇上只怕真的不大好了。
而獨孤銑在這個關鍵時刻,堅持請下密旨悄然出京,親自尋找寶應,卻是另有隱情。他懷疑纏上皇帝的並非疾病,而是隱毒,宮裡的太醫他信不過。這一層緣由,當然不會說給杜棠聽。
所以此次西都之行,隱秘慎重,緊急迫切。稍加修整,就要重新上路。和杜棠接上頭,該派下去的任務立刻就派下去了。
一陣呼喊鼓譟聲傳來,與之前大不相同。杜棠側耳聽了聽,道:“想是賽事結束了。侯爺恕罪,我得去看看。”
等他離開好一會兒,獨孤銑主僕才從民宅後門溜出來,沒有再回賽場,直接從另一邊走了。路上聽得有人議論,竟是翁薛兩家聯隊得了冠軍,那宋妙之好生厲害,幾個當兵的圍追堵截,也攔不住他搶球。又有人道他厲害是不假,更厲害的是那匹馬,簡直精得跟人似的,你說誰家的馬懂作假下套啊……
獨孤銑一臉笑意,回頭對蔡攸道:“託你的福,這一筆沒少賺。”
蔡攸恭敬回答:“照侯爺吩咐,贏了就讓逍遙坊把錢送到蕃坊宋宅去。”
獨孤銑點點頭,不再說話。
一行人低調進入獨孤府,預備明日清早出發。
翁薛聯隊贏了決賽冠軍,西都府尹親自頒發錦狀,榮耀非常。關防軍代表隊輸得丟臉,杜棠將軍一句話,擊鞠從此納入常規軍事訓練,大大促進了士兵們的馬術水平。
當晚照例要大肆慶賀一番,考慮到薛四小姐身份,衆人沒去麗情樓,改在得月樓喝酒吃飯。
比賽時十二分投入,可以把獨孤銑的到來置諸腦後。打賽場上下來,那雙又深又利的眸子就不停在眼前閃,閃得宋微莫名心虛煩躁。他深知那廝流氓成性,臉皮厚比城牆,根本就是顆掩埋的定時炸彈,誰知道什麼時候什麼方式冒出來,轟自己一個頭破血流。本來這場球贏得艱辛漂亮,正該盡情享樂,如此一來,興致實在高得有限。
酒過三巡,薛小姐被兄長強壓著派人送了回去,剩下的人頓時放開了,勾肩搭背拉拉扯扯,往麗情樓而去。宋微猶豫再三,決定給自己留條生路。藉口母親身子不適,要回家照顧,在衆人的調侃笑罵聲中,回家當孝子。
進得院門,跨進堂屋,就見當中地上摞著十幾個鐵皮包邊掛銅鎖的大箱子,母親正瞅著它們發呆。
愣了愣,笑道:“娘,麥叔把聘禮送來了?”
宋曼姬這才發現兒子回來了:“回來這麼早?不是贏了麼?沒去玩玩?”
宋微跟母親撒嬌:“你都知道了啊。我還想早點回來告訴你。”
“不過是個玩樂,輸了贏了,有什麼打緊?”宋曼姬說罷,皺起眉頭,指著地上的箱子,“這些東西是逍遙坊送來的,早知道你這麼快回來,我就留人等一等了。說是你的朋友下注,贏了彩頭歸你,一共兩千一百萬錢。”滿臉嚴肅望著兒子,“小隱,你什麼朋友這般大方?幾千萬說不要就不要,哪怕皇親國戚,也沒有如此揮霍的。”
宋微腦子飛快轉動,嘴裡順口撒謊:“真是逍遙坊送來的啊……嘖嘖,不愧是大家公子,果然講信用。娘,我之前跟翁家公子、薛家公子打了個賭,假設我贏了取分榜首,該得的那份錢提前拿去下注……”
宋曼姬糊弄不住,瞪眼道:“你該得多少,能贏出這許多來?”
“賠率高麼,再說也不止他倆,還有不少人跟,就打量你兒子贏不了呢!結果怎樣?哼哼,叫他們還敢瞧不起小爺!我琢磨著這幫人要賴賬,沒想居然這麼聽話,乖乖送到家裡來了……”
他這廂連哄帶騙,宋曼姬將信將疑,卻也想不出還有什麼來由,只得暫且揭過。旋即罵道:“你這禍害,就沒想過萬一輸了呢?拿什麼賠人家?”
宋微趕緊安撫:“無妨無妨,本金不是什麼大數目,最多替人白乾半年。再說了,你兒子怎麼可能會輸?我特地給你贏嫁妝呢!娘,兒子給你贏出這一大筆嫁妝,厲害不厲害?來,笑一個!”
宋曼姬沒繃住,一面笑,一面踹了他一腳。
在母親無意中提起皇親國戚的時候,宋微就知道這些錢是誰贏的了。一堆大箱子,不可能再退回去,索性順勢接下。既然過了明面,正好給孃親做嫁妝。
直到深夜,也沒再發生別的狀況。宋微心裡總有點惴惴不安,又暗笑自己賤骨頭,被子一抖,矇頭大睡。連著高強度訓練倆月,又透支體力打了場決賽,開始還記得保持警醒,後來就睡得像死豬,天塌了都壓不醒。就連做夢,也還是睡,夢見有人撥弄自己,非不讓躺下,氣得閉眼蹬腿直踹。
獨孤銑半邊身子壓住他,怕驚動對面房間的宋曼姬,看半天也弄不醒,乾脆捏住鼻子吻上去,生把人憋醒了。
宋微鼓著腮幫子喘氣:“你、你……他娘悶死老子……”
獨孤銑拍著他胸口,貼在耳邊輕聲道:“別總是娘啊老子的。”
看他喘得差不多了,拿過凳子上的衣服,一件件給他穿上。
宋微也怕驚動母親,壓著嗓子發出氣聲:“幹什麼?”
“我這就走了,你送我一程。”
宋微聞言一呆。這還是兩人頭一回見了面不脫衣裳穿衣裳,不上牀要下牀。
衣服都穿好了,獨孤銑又道:“外面冷,多套一件。”宋微於是又抓件罩衫披上。兩人輕手輕腳打開房門,走到院中。宋微要去開院門,獨孤銑猛地扣緊他的腰,一個縱身就上了院牆,然後直接落在馬背上,慢悠悠往前走。四個侍衛隔了段距離,分散開跟在後邊。
遙遙傳來五更鼓響,很快就要開城門了。零星有早起的行人匆匆路過。深秋天亮得晚,這時候仍然昏黑一片,偶有人家點起微弱的燈火,以及幾聲犬吠雞鳴,反而愈顯寂靜。
轉出蕃坊,拐進西市,四周更加沉寂。這邊除了店鋪守夜的夥計,沒有人家。午後纔開市,即便早晨上貨,也要天亮以後,故而街上除了他們幾個,根本沒人。
晨風冷冽,獨孤銑把宋微抱緊些,一隻手扯了披風裹住他,一隻手從前襟伸進去撫摸。
練了半年馬球,本就柔韌的身軀變得越發結實而有彈性。宋微被他摸得舒服,懶得抱怨這混蛋太折騰人,等會兒還要自己兩條腿走回家。沒骨頭似的靠著,昏昏欲睡。
“小隱,我跟你說件事。”
宋微挪挪屁股:“嗯,什麼事?”
“我退親了。”
宋微一時沒明白:“你不是早就成親了麼?”
“那是上任妻子,已經過世六年了。退掉的這門親,是去年皇上許下的,原本打算等我今年承爵之後迎娶過門。”
宋微“哦”了一聲,心裡覺得有點不太妙。感應到背後濃重的威壓和怨念,問還是不問,真是個問題……
“本來上次就想告訴你,但那個時候我還沒太大把握。跟你說了,不過是平白惹你笑話。”獨孤銑頓了頓,忽地自嘲一哂,“就是現在跟你說了,恐怕在你心裡,依舊免不了是個笑話。”
這話說得著實可憐。宋微道:“皇上許下的親,哪能說退就退。你得罪人家了吧?”
獨孤銑回答:“我應了個難辦的差事,皇上就鬆口了。至於女方,本來也不想嫁我這個帶著拖油瓶的鰥夫,送點禮,道個歉,便罷了。”
去年汛期巡方前夕,皇帝因爲感覺健康狀況不佳,正式開始考慮太子繼位之事。三公五侯中,皇帝本人最親近信任的就是憲侯。見獨孤銑始終跟太子關係一般,便動了點歪腦筋,親自說媒,將太子外祖中書令公姚家的小孫女指給了他做續絃。
時隔一年,獨孤銑承爵之後,因公事跟皇帝見面次數漸多。又因其病況愈重,時常陪老父進宮探望,結合早年遊歷江湖的見聞遭遇,竟看出些微疑點來。再三斟酌,還是找機會說出了口。人就是這樣,一旦起疑,處處皆疑。皇帝同樣怕死,終於被他說動,尋訪民間醫道高手。帝王疑心既起,對身邊人,包括太子,都不是那麼放心了,自然也就答應獨孤銑,婚事隨他自主。
獨孤銑把宋微的臉扳過來向著自己:“小隱,退親這事,我沒法說是爲了你,但確確實實是因爲你。如果不是因爲認得了你,我不會覺得這門親有什麼不好。”
“咕咚。”宋微乾嚥一口唾沫。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默默垂下眼簾。
獨孤銑勒馬停步:“就到這裡吧,走遠了你回去不方便。我會爭取多來幾次,你什麼時候願意了,再跟我去京城玩玩。我答應了不逼你,肯定不會逼你。”
回頭示意,牟平將手裡的東西遞過來。
宋微精於玩樂,一看就知道是個蒙了罩子的鳥籠。
獨孤銑把罩子掀開一半,藉著朦朧晨光,宋微看見裡頭竟然是一對雛鴿,蜷在籠底草窠裡睡得正香。軟軟茸茸兩個小灰糰子,可愛得要命。
“昨日府裡傳訊進京,恰好瞧見這一對剛會飛的,十分有趣。入冬得閒,給你養著玩。”
宋微咧著嘴接過去,雙手捧住。忽然擡頭:“這是信鴿吧?你放心給我養?”
獨孤銑摸摸他的臉:“你不會亂說的。”又笑笑,“你當什麼人都能馴出千里飛奴呢?到你手上,就是個玩意。”
宋微捧著鴿籠下馬,望著獨孤銑的背影,想起從翁寰薛璄那裡聽來的八卦,再聯繫憲侯本人的隱晦暗示,心中一片凝重。皇權更迭之際,像自己這樣的下層小老百姓,是最安全的。反是獨孤銑身處權力爭奪中心,站在巔峰者身邊,才真正危險。
也許……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見面。
甚至……還見不見得上面都難講。
轉頭瞧見波斯酒肆就在眼前,出聲喊道:“你等一下!”
顧不上解釋,將鴿籠放下,飛快地敲開後門,跟守夜夥計打個招呼,不大工夫,又飛快地跑出來,塞給獨孤銑一個布包。
“這裡邊是一壺甜白冰釀,不上頭,路上提神最好。還有點乾酪肉條,不佔地方,頂餓。”
獨孤銑渾然不知他那是看死人的目光,只覺對方滿眼前所未有的深情不捨,感動得鼻子都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