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仍在養(yǎng)病,半躺半靠在龍榻上,接見獨孤銑。
獨孤銑照常跪拜後,彙報了一番京城內(nèi)外防衛(wèi)治安措施,尤其是元宵節(jié)三天燈會,不設(shè)宵禁,治安更是重中之重。
皇帝聽罷,不置可否,也不叫他起來。半晌,忽幽幽嘆道:“元宵佳節(jié),是小隱的生日,也是……他母親的祭日。朕原本打算,這一日帶他拜拜他母親,再做個小小的慶生宴。待到正月十九,便叫宗正寺和太常寺預(yù)備六皇子入籍之事?!?
正月十九是朝廷各部門開工的日子。如今六皇子躺在牀上,沒倆月下不來地,一切打算都只能延後。
獨孤銑低著頭,道:“啓奏陛下,景平十八年正月十五,元宵佳節(jié),六殿下及冠,微臣有幸,曾與玄青上人及交趾新皇等,於交趾蘇瀝王宮爲(wèi)六殿下慶生。”
皇帝沒想到會聽到這麼一樁典故。微微愣怔,旋即惱怒。該死的獨孤銑,他這是在炫耀還是在諷刺?龍案一拍,冷哼道:“你什麼意思?”
獨孤銑“咚”地磕了個響頭:“微臣欺君犯上,自知罪不可恕。陛下先前所詢,有關(guān)六殿下身世經(jīng)歷,臣絕不敢妄言。唯獨關(guān)涉私情處,有所隱瞞,陛下並不知曉,但求陛下聽一聽因由緣故。千錯萬錯,皆是臣之錯,任憑陛下責(zé)罰,不敢有絲毫怨言?!?
等了片刻,見皇帝沒反對,獨孤銑慢慢講起來。
“六殿下與臣相識,是景平十七年五月。臣奉旨汛期巡方,順道往西都老宅替父親取幾件舊物。此事曾上奏陛下,想來陛下還記得。”
憲侯老宅失竊,丟了□□御賜的金印玉冊,折騰許久又找了回來,皇帝記得還很清楚。從鼻子裡哼一聲,表示自己正聽著。
“就這一回,我在西都偶遇了當(dāng)時還是蕃坊貨郎的六殿下,一見傾心,無法忘懷。”
第一回相遇,實在太過不堪,沒法啓齒。獨孤銑心想,反正欺君也欺過了,就說到這份上吧,皇帝絕不可能細問。
皇帝心裡罵道,什麼一見傾心,無法忘懷,你小子拈花惹草的毛病,跟你爹一個樣!
“因公務(wù)在身,不過匆匆一面,就此分別。行至雍州境內(nèi),爲(wèi)探查實情,不被矇蔽,歐陽大人與我,分明暗兩路前行。這個陛下早已知悉。沒想到數(shù)月後,我於途中遭逢前往交州的西都蕃坊穆家商隊,而六殿下恰在其間。湊巧又遇玄青上人往南疆遊歷,遂結(jié)伴同行?!?
皇帝聽到這,又是一聲冷哼:“我看你不是去替朕辦事,倒是去冶遊玩樂去了!”
獨孤銑知道皇帝是氣話,也不辯白,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往下講:“我要配合歐陽大人的行程,並不能一直與他們同路。然而畢竟方向一致,路線重合,中間斷斷續(xù)續(xù),總能相見?!?
話說至此,擡起頭,顯出幾分悽婉神色:“陛下,緣之一字,便是如此了,叫人無從逃脫。”
皇帝被他觸動心事,一時沒有反應(yīng)。
“其時尚無人知曉六殿下身世,不過當(dāng)他一名商行夥計。然而越與之相處,越覺率真可愛,動人心魂。我尋找時機,表明身份,幾番告白,無奈他始終不肯答應(yīng)。”
這幾句皇帝聽來頗爲(wèi)順耳,便沒有打斷。
獨孤銑繼續(xù)道:“直至穆家商隊在交州邊境救了玄青上人與交趾王子,傳訊於我。後交趾王子邀上人及穆家掌櫃赴蘇瀝做客,六殿下與王子很是投緣,亦在被邀之列。異國他鄉(xiāng),共度佳節(jié),新春除夕,互訴衷腸……”
“啪!”皇帝一巴掌拍在龍案上。拍完了,卻不知要說什麼。瞪了獨孤銑一陣,悻悻道:“既如此,你回京覆命,爲(wèi)何不帶他回來?”
若當(dāng)時帶回來,提前一年多便能認回這個兒子。
“我何嘗不想,可是他不願意。他不願來京城,更不願進侯府。我縱然……再不捨得,也無法勉強於他。此後但凡有機會,我便往西都探望他。去歲春末,奉旨赴西域?qū)と?,途?jīng)西都,”獨孤銑望著皇帝,“陛下,臣斗膽,實言以告。西域之行,迢迢萬里,路途兇險,其時臣心中忐忑,忽感人生無常,遂與六殿下約定,若平安歸來,則終身相許。孰料……孰料天意難測,造化弄人,臣固是平安歸來,卻發(fā)現(xiàn)……”
卻發(fā)現(xiàn)要找的人就在身邊。
皇帝沉著臉,一言不發(fā)。
獨孤銑道:“陛下聖明,不必臣自辯,爲(wèi)何退了姚家的親事,爲(wèi)何一夕之間,遣散內(nèi)宅?!?
皇帝瞥他一眼,忽道:“你就說說,你這回怎麼把他騙進京來的吧?!?
獨孤銑渾身一顫?;实酃皇遣倏厝诵牡母呤?,只需一句話,前面那麼多鋪墊即刻土崩瓦解。
“臣……”獨孤銑雙手握拳,撐在地上。
他始終都明白,整件事情從頭到尾,所有外在阻礙,其實均不足爲(wèi)懼。真正的困難,一直來自內(nèi)部。自己起心隱瞞,兩人間的矛盾勢必變成心結(jié)。而宋微拔劍自戕,則將之激化到有死無生的極端地步。心結(jié)難解,總有辦法慢慢結(jié)。生死相逼,才叫人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彷彿無盡寒夜,不見一絲光亮。
獨孤銑在宋微牀前杵了一夜,才接受這個事實。又在明思殿裡跪了九天,此刻才能竭力周旋於帝王面前。
“陛下也看到了,六殿下是個什麼性情。無論他什麼時候知道,都不會願意隨我上京。我……發(fā)現(xiàn)他可能就是陛下要找的人,亦無十分把握。便想與其那麼早就勉強他,令他難過,不如待陛下確認過再做打算。故而直入西都,履踐前約。六殿下重情義,信然諾,我既去了……他便也就來了。”
後面的事,皇帝是參與者,無需多言。至於事情怎麼搞砸的,皇帝這下全明白了,指著獨孤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獨孤銑又道:“是臣辜負了他。臣忠信不能兩全,然恰如陛下所言,父子天倫、君臣大義在此,兒女私情再大,也越不到前面去。我知他必將怨我恨我,卻不料……不料……他會傷心至此,臣百死莫辭其咎……”
皇帝勃然而怒,一袖子把龍案上的硯臺掃到地下:“你的意思,他還離不得你了!”
獨孤銑“咚”地又磕了一個頭:“陛下息怒。”
皇帝上一回這麼鬱卒憤懣,是御醫(yī)李易招供,當(dāng)年紇奚昭儀肚子裡的,並非通姦的野種,而是自己親生血脈。上上回,則可以追溯到紇奚昭儀一個招呼也不打,放火自焚,母子同時葬身火海。
“百死莫辭其咎?你以爲(wèi)朕不想殺你一百次?你把朕的孩兒害成這樣,朕恨不得、恨不得……”
獨孤銑低聲道:“陛下請放心。是我獨孤銑惹出的禍端,我自當(dāng)擔(dān)責(zé)到底。我會一直守著他,慢慢開解。臣以爲(wèi),六殿下聰明靈慧,只是一時沒想通。待他想通了,定不會再如此這般,傷及自身……”
皇帝怒道:“你打的什麼齷齪主意?還想公然纏著他不成?”
獨孤銑神色灰心黯淡,語調(diào)卻越來越平靜:“陛下覺得,經(jīng)此一事,就算我能時時守在六殿下身邊,又如何?”
皇帝頓時順暢了,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報復(fù)般的快感:“沒錯,他不會原諒你?!?
獨孤銑道:“陛下,從我打算將他帶進京那天開始,我就沒想過要他原諒。我所要的,只是能留在他身邊。我已無法實現(xiàn)對他的承諾,卻可以履行對自己的承諾。不論他是蕃坊貨郎、商行夥計,抑或是天潢貴胄、皇子王孫,我獨孤銑喜歡他,愛慕他,心中只有他一人,必定傾盡所有對他好。我會用我的全部力量保護他,愛惜他,全心全意,一生一世?!?
皇帝驚呆了。
許久之後,皇帝直直望著他,開口道:“你莫忘了,你是憲侯。”
獨孤銑也筆直回望著皇帝:“臣很清楚,臣是憲侯。臣對六皇子,是愛慕之情,傾心之意。莫非憲侯便不能用情專一,相思暗戀?”
皇帝聽懂了,愛慕之情,傾心之意,不是擁戴之情,君臣之義。
一個搞斷袖的閒散王爺,一個好龍陽的實權(quán)大將,對於未來的新君來說,哪一個都是好消息。雖說名聲差些,卻是保護六皇子的極佳方案。
“你一直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皇上明鑑,臣罪該萬死。”
皇帝看了憲侯半天,忽然有些悲涼。
“小澤,你想好了。如你所言,他會恨你,更會死心。朕還會叫他娶親、生子。你要守著你的諾言,無望地過一輩子麼?”
獨孤銑再次叩首:“情之所鍾,無怨無悔。懇請陛下成全?!?
皇帝最後什麼也沒說,只虛弱地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
宋微真正清醒,是在正月十五夜裡。
他渾渾噩噩躺了這麼些天,中間偶爾有片刻意識,那感覺輕車熟路,一心以爲(wèi)再次穿越成功,只想快些醒來看看是何情況。無奈身體沉重僵硬,倒像是入了夢魘一般。等啊等啊,熬啊熬啊,終於熬到有力氣睜開眼睛,還沒來得及看清頭頂牀帳,漫無邊際的疼痛自胸口擴散,儘管身體動彈不得,所有的神經(jīng)卻都好似跟著抽搐起來。
真……是……太……他……娘……的……疼……了……
無意間發(fā)出低微而痛苦的呻/吟,立刻驚動了坐在牀邊的獨孤銑。
“小隱?”
“我……”
宋微只想搞清楚一件事,可惜力氣不濟,唯有一絲氣音出口。
獨孤銑握住他的手,把耳朵湊過去。
“死了……沒有?”
獨孤銑聽清了,黑黝黝的眼珠直勾勾盯著他看,根本不說話。
宋微看得分明:不是幻影,不是臆想,不是時光倒流,不是原主重生。
額上漸漸現(xiàn)出冷汗,疼的。他咬牙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獨孤銑忽然彎腰,伸手從牀邊銅盆裡拿出巾帕,一邊給他擦汗,一便將腦袋固定住。
結(jié)結(jié)實實的觸感告訴宋微:主動終結(jié)人生行動以失敗告終。
不是一般的失敗,而是功敗垂成,徹底失敗,一敗塗地。
因爲(wèi),他把自己搞殘了。
作者有話要說:人品爆發(fā)結(jié)束,謝謝觀賞。接下來照常週末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