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連續在宋微那裡碰了硬釘子,實在惱怒。原本滿腔憐惜之情,差不多都被磨光。再不情願,也只得找憲侯商量,想叫他去做說客,在父子之間斡旋一番。
獨孤銑望著皇帝,苦笑一聲:“陛下,六殿下自醒來至今,一個正眼沒給過我,一句話也沒跟我講過。他好歹,還肯跟陛下開口。”神情酸澀,簡直就像一隻冬日裡風乾在枝頭的青皮柚子。
皇帝愣住,也不知該欣慰還是該悲哀。過了一會兒,緩緩道:“不如……把烏曼請進京來,勸勸他罷。”
獨孤銑立即搖頭:“陛下,臣以爲此舉不妥。六殿下如此反應,固是出自天性,養母后天教導,只怕也佔了相當分量。據臣所知,烏曼此女膽大兇悍,很是潑辣,且六殿下與這位養母感情極深,真把人請進京,只怕……”
只怕不但起不了正面作用,還會弄巧成拙,反受其累。
憲侯到底領教過宋曼姬的厲害,曾經差點被口水淹死在蕃坊。他完全可以預見,皇帝要把宋曼姬抓到京城來,絕對是昏招中的昏招。
皇帝聽了獨孤銑的話,想了想,覺得有膽子把皇子從宮裡偷抱出去,一口氣隱姓埋名二十年,並且敢在西都蕃坊大大方方招搖過市的女人,確實很難威脅動搖,遂打消這個主意。
嘆氣:“脾氣這般頑劣倔強,真是……”心想他母親當年也稱得上頑皮淘氣,怎麼就那麼天真可愛,嬌憨逗人,到了兒子這裡,直成了討債的煞神。腦海中浮現出宋微挑眉動眼模樣,跟印象深處嬌俏美豔的面目幾近重合,端的愛恨交纏,五味雜陳。
對憲侯道:“朕最近先不過去了,你替朕好生看護他。”去一回吵一回,吵一回氣一回。皇帝由衷覺得,再這麼下去,自己僅剩的那點壽數,統統都得折這小混蛋身上。
這廂宋微藉著傷口迸裂的由頭,哼哼唧唧又開始裝虛弱。
是夜,獨孤銑抱著宋微洗澡。原本傷口表面已經癒合,沾水是沒有問題的了。被他自己咳嗽崩裂,雖說不太嚴重,卻平添許多不便。他完全被憲侯大人伺候出了境界,衣來懶得伸手,飯來勉強張口。這會兒要洗澡,更是把頤指氣使、無聲虐心這門功夫發揚到極致。
侯府設備齊全,偌大一個浴桶,兩個大男人加軟皮墩子,都不顯擁擠。宋微仰面躺在獨孤銑腿上,後腦勺堪堪與水面齊平,瀑布一般的青絲飄散在水中,絲絲縷縷、纏纏綿綿,彷彿一筆筆濃墨劃過,暈開深深淺淺的痕跡。
獨孤銑手指從髮絲間穿插,過於順滑的觸感令人產生無從挽留的錯覺,忍不住攥緊手掌,將一把青絲團在手心揉搓。不出意外地,頭髮被他搓出了結,再往下通的時候,不小心便扯到了頭皮。
獨孤銑嚇一跳,立即住手,轉頭去看宋微的臉,只來得及捕捉到一個極細微的皺眉表情,轉瞬即逝,幾乎令人懷疑那變化根本不曾出現過。這要擱在過去,敢故意把他頭髮玩出結,扯痛他頭皮,至少挨兩句刺外加一掃堂腿。獨孤銑呆呆看著那張精緻而死板的面孔,毫無生氣,心中的波動也跟著平息下去,比宋微的臉還要死板而了無生氣。
他想過宋微會痛恨,會憤怒,會吵鬧,甚至會歇斯底里,會翻臉無情。卻再想不到,那樣活潑好動的宋小隱,有一日將如行屍走肉般躺在自己懷裡。正如他想不到,宋微會拔劍自戕一樣。在獨孤銑心目中,全天下任誰都可以自殺,那個人也絕不可能是宋微。
宋微變成這個樣子,恍若粉碎信仰般擊潰了獨孤銑的自以爲是。
他的精靈古怪、飛揚跳脫的小隱,他的風流孌婉、恣意任性的妙妙,被他自己親手殺死了……
幸虧宋微還肯跟皇帝吵架。
獨孤銑不由自主要去羨慕嫉妒皇帝,哪裡還有空替他老人家斡旋。再說了,他清楚得很,即便宋微一個字不開口,只要自己膽敢替皇帝說話,非被他再厭恨上十倍百倍不可。
洗完了頭髮,拿髮簪挽起來,小心避開傷口,開始擦洗身體。
許多天不能正常進食,宋微瘦了很多。獨孤銑讓他坐在自己身前,一隻手扶著腰,一隻手替他擦背。腰身柔軟細弱,單手都扶不住,必須架在肋骨上才足以支撐。後背的肩胛骨薄薄張開,脊柱深深凹陷下去,呈現出詭異又脆弱的美感。然而再沒有人比獨孤銑更清楚地知道,從前這副身軀多麼矯健挺拔,雋秀婀娜而又飽含韌性與力量。
他忽然從身後緊緊抱住宋微,臉貼在他肩膀上。自從宋微明確表示厭惡他說話,獨孤銑便一句話也沒有說過。他知道,他什麼也不必說,說了也不頂用。他的小隱那麼聰明,又那麼堅定,所有的解釋均屬多餘。自己能做的,不過是留在他身邊,也把他留在自己身邊,如此而已。
熱氣燻蒸,宋微本來就有些氣短。被獨孤銑這麼一勒,愈加憋悶。他不作聲,任憑眼前一陣陣發黑,哼也不哼一下。覺得差不多了,脖子一歪,無聲無息就往側面倒。獨孤銑嚇得嘩啦從水裡跨出來,扯過大毯子把人裹住,自己匆忙套兩件衣裳,朝外間喊一嗓子:“李大人!”
李易急忙進來,目不斜視,伸手搭脈。他原本以爲皇帝會從宮裡派兩個心腹內侍來照顧六皇子,沒想到竟是憲侯親自上陣,簡直比伺候親爹還周到。這事再不正常,當事人一派坦然自若,皇帝都沒說什麼,御醫當然無資格發表意見。
獨孤銑緊張得很:“李大人,六殿下忽然暈倒,怎麼回事?”
李易診完脈,又瞧了瞧宋微臉色,頗有些微辭:“殿下本就呼吸不暢,室內暖和,沐浴時間太長,水位太高,都容易引發眩暈。還請侯爺小心著些。”
宋微其實沒完全暈過去,心裡正恨恨詛咒惺惺作態的獨孤銑:你以爲做了你覺得對的事,就可以毫無負擔來求放過、求原諒麼?就可以厚著臉皮來纏磨,來礙眼麼?竟敢這樣欺負我。一直以來,都他娘是你這混蛋在欺負我。老子這輩子,難道是生來被你欺負的嗎?不虐到你憲侯大人椎心泣血,我他娘不姓宋!
他這裡胸膛起伏,呼吸急促,李易眼疾手快,幾根銀針紮下去。
等情形變好,收針轉身,李易衝獨孤銑拱拱手:“侯爺,下官還是那句話,殿下心裡不痛快,心病還須心藥醫。”
獨孤銑面容慘淡,把御醫大人送出門,坐在牀邊發呆。
皇帝好些天沒來憲侯府,只照例向李易問起六殿下傷情。年紀大了,皇帝脾氣漸好,記性漸漸不好,時間一長,全然忘記宋微如何氣得自己七竅生煙,忍不住抱怨:“小隱這傷,怎的反反覆覆,這麼久也不見大好?”
御醫大人把那心病難醫心藥難求的話重複一遍。皇帝沉吟半晌,向御醫推心置腹道:“李易,當年的事,朕去說,他十分牴觸。不如你去試試看……”
李易撲通跪倒:“臣惶恐。”
皇帝淡淡掃他一眼:“什麼話當講,什麼話不當講,不用朕教你吧?”
李易連連磕頭,心裡把皇帝腹誹一番,嘴上只道:“臣不敢,臣遵旨。”
次日白天,憲侯去了宿衛軍衙門。下午輪到秦顯在房裡監視宋微,李易進去給六殿下探脈,秦侍衛正好騰出手去煎藥。
御醫大人坐在牀邊,徐徐道:“殿下或許有所耳聞,下官三生有幸,早年間曾與紇奚昭儀結下一點善緣。若無陛下旨意,下官斷不敢妄言往事。但若是殿下不願意聽,下官亦不敢令殿下有任何不快。”
宋微側頭看他一眼,沒說話。這御醫與自己有恩無仇,皇帝腦子終於靈光一回,找對了說客。
李易見他沒反對,嘆口氣,慢慢開講。二十餘年過去,昔日場景歷歷在目。之前向皇帝彙報,就曾原原本本交代一遍,這時再向宋微講述,如何裁剪拼接,又是另一番心思。
“二十二年前,也就是元康二十四年,我在太醫院任醫僮,有幸跟在一品御醫馬仁心身邊。馬大人專擅婦科,尤得後宮看重。我爲人勉強稱得謹慎,故而也算入了馬大人青眼,常有機會隨侍在側,出入後宮。當時紇奚昭儀聖眷專寵,一時無兩,長居錦繡宮。太醫院時不時就要往錦繡宮裡送‘浣花湯’。”
李易停了停,才道:“這‘浣花湯’,實爲避孕藥。紇奚昭儀乃是回紇王親自送進宮的。其時回紇暗中常有不穩,昭儀進宮時日又短,更兼性情天真直率,御賜‘浣花湯’,我斗膽揣測,當屬聖心格外恩寵。”
他不確定宋微能不能聽明白,話卻只能說到這份上。悄悄打量六皇子,只見一張明媚而冷峻的側臉,也不知究竟聽懂幾分。
“忽有一日,我發覺送去錦繡宮的‘浣花湯’換了其他溫補湯劑,然而不論色澤味道,卻極爲相似。這些事,本屬宮廷機密,就是看出來了,也切不可亂說。直到數月後,輾轉聽聞紇奚昭儀不守宮規,與侍衛有染以致懷孕,卻拒不認罪的傳言,我才恍然大悟,換掉湯劑的用處。不知爲何,陛下竟也沒有按律處置,不過將錦繡宮變作冷宮,把人囚禁而已。依照流言說法,皆因陛下對昭儀實在難以忘情,如此情境下,依然心存惻隱。
“昭儀有孕在身,兼且精神抑鬱,偶爾召馬大人診治,我均在場,所見所聞,不免悽然。元康二十五年正月十五,宮廷內外歡慶佳節,錦繡宮疏於看守。昭儀恰在當日臨盆,烏曼姑娘偷偷來太醫院求助,適逢我當值,便大著膽子去了。”李易忽地嘿嘿一笑,“自己也沒想到,這一去,竟會應下一樁足以砍頭的差事。”
笑容片刻即斂,道:“紇奚昭儀,真乃世所罕見的剛烈女子。我前腳才走,後腳就見錦繡宮火光沖天,煙塵瀰漫。那烏曼也真能忍辱負重,居然帶著孩子藏身夜晚出宮的垃圾車中,順利脫逃。”語調中滿是嘆惋之意。
宋微聽得目瞪口呆,繼而苦澀難言。心想這可真是幾世以來,最慘烈的出生了。一股壓抑不住的哀傷瀰漫心頭,眼眶漸漸溼潤。
李易恍若沒有看見六皇子的失態,只顧沉浸在往事之中。許久之後,才嘆道:“人生莫測,世事無常。二十年來我藏著這個秘密,只當它必定隨到棺材裡去。孰料去年年初,陛下沉痾不起,竟在湯藥中查出不妥來,太醫院悉數牽連,眼看性命不保。我情急無奈之下,招出了當年隱情。蒙陛下洪恩,得以茍延殘喘。誰能想到,昔日以爲砍頭的罪過,卻是今日保命的靈符。由此可見,陛下心中,對紇奚昭儀,對六殿下,如何在意看重。”
宋微壓下眼中的溼意,依然擺給他一座冰雕。
李易不再多說,貌似客觀作結:“殿下,微臣斗膽進言,依臣愚見,陛下實是受人矇蔽,中間諸多誤會。若昭儀不是那般決絕,後來未必沒有轉機。只嘆造化弄人,時運不濟。如今真兇伏誅,沉冤得雪,骨肉團聚,重續天倫。殿下,無論如何,這是件好事。”
宋微並不看他,沉默一會兒,無比冷豔高貴地啓口:“李大人,大恩不言謝,我會記在心裡。你說了這麼多,麻煩轉達你的陛下,就說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