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一天,宋微溜完鳥兒牲口迴轉,比平時稍晚。天氣暖和起來,不小心在北郊草地上睡了個回籠覺。進城不久,恰碰見穆家跑京城的商隊要出城。
把馬和驢都趕到路邊,上前給穆七爺問好。七爺叫夥計們繼續走,只留個親隨等著,將宋微拉開幾步,趁左右無人,小聲道:“侯爺託我給你帶句話。”
宋微替獨孤銑約見穆七爺,送完口信,再沒摻和。憲侯什麼時候走的,跟穆家達成了什麼協議,一概沒過問。開春翁寰又開始積極張羅擊鞠,宋微上午伺候鴿子,下午馬球訓練,晚上回家繼續伺候鴿子。時不時也往麗情樓湊湊熱鬧,每隔幾天還要抽空探望母親,忙得很,根本沒機會與穆七爺見面。
此刻聽他這麼說,便問:“不知侯爺託你老帶什麼話?”心裡略微有些緊張,怕獨孤銑那厚臉皮的傢伙一時腦子抽筋,跟穆七爺說出什麼混帳話來。
上次與獨孤銑相見,情勢特殊,情緒激動,事後回想,宋微覺得兩個人都有點兒腦子抽筋,暗暗拍著膝蓋嘆氣。只是抽筋已成事實,不可能時間倒流去修正,索性抱著鴕鳥心態,不聞不問,聽天由命。
穆七爺道:“侯爺說,待得此番事了,問你有沒有興趣去京城玩玩。”
說罷,用帶了幾分探究的目光望著宋微。在穆七爺的印象裡,前次南疆交趾之行,跟宋微熟稔有私交的,理所當然是玄青上人和後來的交趾國王。倒是因爲彙報營救公主經過,他自己與憲侯有過幾次單獨會面。後來又是憲侯爲皇帝傳旨賞賜穆家。京城生意做起來之後,也少不得悄悄向憲侯府上點兒貢。因此,他完全沒覺得宋微與憲侯之間會有什麼,更不曾想到,不論玄青上人還是交趾國王,都做了獨孤小侯爺的幌子。
這回替獨孤銑帶句明顯很私人的話,順便想起南行路上在驛站第一次遇見他,也曾打聽宋微消息,心裡難免犯起了嘀咕。
宋微裝作沒看見他表情。扯起嘴角笑了笑:“去京城玩玩,好啊!不過侯爺貴人事忙,還是少叨擾比較好。”眼珠一轉,“真要去,不如下回七爺你老把我捎上,到京城見見世面。”
穆七爺道:“你又不陪你娘了?”
宋微摸摸腦袋:“嫁出去的娘,潑出去的,那個,啥……嘿嘿。我娘現在有人陪。”揮揮手,“不耽誤你老工夫,等你老回來再細說。祝七爺順風順水,財源滾滾……”
穆七爺被他哄得笑瞇了眼。確實沒法耽誤太久,動身走了。
宋微左手牽驢,右手牽馬,慢悠悠往前溜達。一邊走,一邊嘆氣。
腦子抽筋的嚴重後果,這麼快就顯現出來了。一時衝動,許下半年之期,以獨孤銑的脾氣,只要事情擺平,半年之後,絕對不可能繼續容忍現狀。眼下這種長距離的、各執一端的,看似僵持實則平衡的局面,勢必會被打破。
去京城玩玩,說得好聽。宋微心裡清楚得很,這就是筆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的買賣。非要抻著不去,又如何呢?宋微掂量了一下自己的節操,沒什麼太大自信。所以,不如取個折中方案作爲開端,加入穆家商隊,以隨行跑貨的名義上京,先瞧瞧情形再說。必要的時候,拍屁股走人,也不至於毫無退路。
再三盤算,覺得這是最具現實可行性的辦法。忍不住又想:話說回來,有沒有那一天都難講。也許隨便哪裡來的明槍暗箭、絆索陷阱,就能令看似強大的人輕易消失在這世上。
他一身散漫在街頭閒逛,心中有些麻木。走累了,手腳並用爬上驢背:“不管怎麼樣,都不影響咱們以後去京城玩玩,對不對,嗯昂?”
下午照例去東郊翁家林子打馬球,結果不想出了一場全武行大戲。而且因爲這場大戲,害得宋微丟了擊鞠這份極有前途的工作。
原來薛三郎要趕今年秋天的武舉,如今正是吃緊時分。他在族裡排行第三,卻是薛長史這一房的獨子,又是樣貌最出挑的一個,家裡上上下下全都寄予厚望。隨著年歲增長,他自己也開了點竅,不再把玩樂當成人生首要任務。如此一來,薛府擊鞠一事毫無疑問落到薛四小姐頭上。
薛四小姐與翁十九定了親,家中反抗無效,唯有在其他方面打擊她一萬個看不上的翁胖子。比如隔三岔五下個戰書,帶領薛府擊鞠隊狠狠擊敗翁府擊鞠隊。翁寰對薛四小姐賽場英姿越看越迷戀,著意討媳婦歡心,十場裡倒有九場叫手下人故意忍讓。又要讓得不著痕跡,比起單純打贏,難度簡直翻倍。宋微認爲這種方式很練技術,一面憐香惜玉,一面逗弄戲耍,樂此不疲。隊友們看他如此淡定,也跟著淡定起來,唯有翁寰心裡窩著妒火,發作不得。
幾場球賽過去,薛四小姐覺著成效不大,又整出一新招:把自己收拾得新鮮漂亮,專揀下午宋微上場練球的時候,到翁府訓練場來圍觀。翁寰捨不得趕她,就得忍受自個兒媳婦對別人明送秋波,亂飛媚眼。宋微怕惹禍上身,中場休息都躲在隊友身後繞著走。奈何薛四小姐鍥而不捨,香茶絲帕一樣樣往前遞送。
宋微無法,直接躲到翁寰碩大的身軀背後:“十九公子,那個,突然想起今日我娘叫我去吃晚飯,得稍微早點兒走……”
翁寰鐵青著一張臉,背對宋微揮手,意思是叫他快滾。
宋微連退幾步,預備騎上馬就滾。忽聽身後一聲尖叫:“姓翁的,你敢打我?!你敢打我!你竟敢打我……”
回頭一看,薛四小姐張牙舞爪,正往翁寰臉上抓去。
翁寰在貴族子弟裡頭,算是脾氣不錯的。年紀雖輕,直爽中透著圓滑。奈何事關男人本質尊嚴,迅速失了理智,心頭火起,伸手去抓她胳膊。薛四小姐揮手格開,沒提防兩人都用了全力,這一下碰得有些疼。其實翁寰身上全是肥肉緩衝,再疼也有限,不過是薛小姐相厭已久,借題發揮,頓時哭號著使出撒潑手段。
翁寰也怒了:“你個不守婦道的婆娘,看清楚了,你男人在這裡!你再敢,再敢這般,嗷!”耳朵邊被薛小姐的指甲撓出一把血道子,轉眼兩人就扭打到一起。
邊上人都看傻了。宋微騎在馬上吆喝:“別呆站著,趕緊拉開啊!”他喊得起勁,自己卻遠遠待著,根本不往近前來。
薛小姐騎馬來的,兩個婢女兩個小廝跟隨。主子平素積威甚重,這會兒怯生生往前湊了湊,象徵性地嚷幾嗓子,又嚇得退開。至於翁府下人,在場全是男的,更不敢輕易拉架。一個千金小姐,還是主家未過門的妻子,誰伸手誰倒黴。
薛四小姐雖說女流之輩,因爲常年運動,力氣比一般閨門弱質大得多。反觀翁寰空長一身橫膘,因爲疏於鍛鍊,遠不及對方靈巧,不過仗著重量優勢,生拉硬拽而已。如此一來,雙方打了個旗鼓相當,簪落髻散,襟開衣裂,一時慘不忍睹,難決勝負。
宋微看一陣,覺得出不了什麼大事,腳底抹油,乾脆利落地溜了。走出翁家林子,拍著得噠腦袋哈哈大笑,笑得肚皮打顫,眼淚都流出來了,才意識到情況不妙:搞出這種糗事,自己怎麼還好意思接著替翁寰打馬球?當然,薛家一定十分歡迎,可惜萬萬去不得。至於其他幾家,就更沒意思了。
難道自己作爲一個明星擊鞠手的職業生涯就要結束了嗎?
仔細想想,歇一陣也好。等幾個月後情勢明朗,到時候再看。
第二天,宋微猜著翁寰不會在訓練場出現,還是先去瞅了瞅,果然沒來。擊鞠隊頭領是翁府家僕,宋微正兒八經寫了封辭呈,託他帶給十九公子。大夥兒都十分惋惜遺憾,可也知道惹上此等是非,宋微如此做法,最爲明智。衆人感嘆著女人是禍水,一塊兒上酒樓喝酒。遮遮掩掩說起昨日那場夫妻對戰,免不了拍桌子大樂。
宋曼姬聽說兒子不打馬球了,高興得很。宋微舊話重提,說想跟穆七爺出門,長途跑貨。
宋曼姬沉默許久,點了點頭。無論如何,跟穆家商隊跑貨,是條正經謀生之路。早年間母子相依爲命,宋微又未成年,加上內心深處的隱憂,令她生怕兒子走出視線之外。最近兩年,兒子改邪歸正,外出闖蕩平安歸來,與麥阿薩糾結多年的關係亦修成正果,如此種種,都讓她漸漸有了安全感。即便宋微再不成器,也一天天成長成熟,自立門戶。
穆家商隊一貫春末夏初出發,宋曼姬道:“什麼時候動身?會不會太著急?”
“不急,我等秋天那趟。”
宋曼姬奇道:“秋天還跑一趟?”
宋微笑道:“穆家生意越發好了,添了人手,春秋各走一趟。反正越走越暖和,入冬也無妨,貨物反倒更好保存些。”
他做賊心虛,不願母親聯想到獨孤銑身上去,下意識沒有特地提是去京城。穆家新開通東西商路,雖然低調,卻也不是秘密。他覺得母親可能早已知曉。就算眼下還不知道,也很快就會知道。
卻不想宋曼姬成親後不再前堂當壚,常駐後堂管賬,八卦消息大不如以往靈通,也沒有人會專門通知她穆家生意上的新動向,故而還停留在過去的老印象,以爲兒子出門,仍舊走南疆一線。
有意無意間,這一條重要信息就此忽略過去。
過了些天,翁寰臉上的傷好得看不出來了,捎信請宋微去麗情樓喝酒。話裡意思就是,暫時解除勞資關係,彼此還是朋友。宋微也覺得應該去一次,當面講清楚,免得翁公子在老婆那裡吃癟,遷怒於己。何況翁寰這人不錯,就此斷了來往,也沒必要。
到達之後才發現,場面異乎尋常的大。不但翁寰在,薛璄也在,平素擊鞠一塊兒混熟的酒肉朋友都在。
不等他問,就有人把因由交代清楚。原來薛長史又在京城給兒子找了個師傅,雷厲風行做下決定,讓薛璄立刻動身上京,提前準備半年,以便秋天武舉一鳴驚人,光宗耀祖。今晚這一場,實爲狐朋狗友餞行送別宴。
薛三郎想見宋微想得火燒火燎,這麼久下來,自然知道這傢伙精於敷衍,滑不留手。借翁寰之口相約,果然來了。幾個月沒見著,只覺他怎麼就變得更漂亮更風騷更招人了呢?端著酒杯晃晃悠悠湊過去,兩隻眼睛好比拔絲番薯,粘在宋微臉上下不來。
“妙、妙之,我家四妹給你添、添麻煩了,做哥哥的向你賠罪……姓翁的也不是、不是什麼好東西,等回頭你上、上京來,哥哥陪你擊鞠,咱哥兒倆一塊兒……一塊兒擊鞠……”也不知之前灌了多少,把個薛三郎喝成了大舌頭。
宋微酒到杯乾,一飲而盡。衆人鼓掌喝彩,立刻滿上。
喝到半夜,不留宿的告辭離開,留宿的各投美人懷抱。翁寰、薛璄拉著宋微來到後院,在秋娘屋子外邊的小廳擺出一桌,喝私房酒,說體己話,秋娘與窈娘作陪伺候。
翁寰端起酒杯:“妙之,是我對不住你。等來年把那母老虎娶進門,我一定看牢了她。到時候還請妙之爲我擊鞠,千萬別不給兄弟面子。”
薛璄大著舌頭:“閉嘴!那是我妹、妹妹,嫁給你本、本來就委屈她……”
翁薛兩家已經約定,薛璄武舉過後,薛四小姐出閣。如今薛小姐被禁足在家,自然管不著未婚夫跟親兄長再加上意中人,同行嫖妓。
以後還去不去翁府擊鞠是另一回事,眼下宋微不可能落翁寰面子,端起酒杯喝得痛快。
再喝一會兒,跟秋娘動手動腳的翁寰終於道聲抱歉,摟著人進了內室。
宋微也準備拉著窈娘去歇息。薛璄一把抓住他的手:“妙之,你就忍心……忍心丟下我……”
宋微心說我管你跟誰睡,扭頭對門口秋娘的小婢道:“叫個人來伺候薛三公子。”
那小婢笑嘻嘻地點點頭,人卻走了過來。
宋微忽然覺得眼前發暈腿腳發軟,不由自主倚在窈娘身上。朦朧中似乎看見那小婢衝窈娘耳語一番,窈娘神色驚訝,繼而猶疑不定。最終與那小婢一起,扶著自己放倒在榻上。走幾步,回了回頭,終於還是跟著小婢出去,闔上了門。
薛璄在屋子當中轉了兩個圈,似乎才發現宋微在哪裡,踉蹌幾步撲上來,帶得簾幕桌凳噹啷嘩啦地響。然後趴到宋微身上,口水橫流:“妙之、妙之,我要走了……我捨不得你……捨不得……”
宋微憋屈無比地躺著,感覺衣襟一片溼熱,噁心壞了。心道薛璄這廝,居然有種學人家玩兒迷/奸。喝了一晚上酒也沒什麼異樣,定是最後幾杯出的問題。翁寰那廝會替薛三出這下流招數,真沒想到。
轉念之間,幡然醒悟:人家纔是一家子,幫大舅哥算計自個兒情敵,那還不是妥妥兒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