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八,一天一夜工夫,還沒找著那失蹤的進士。殿試於是只考了九人,從中定出狀元、榜眼、探花?;实蹖τH自臨時拔上來的候選者印象很深,加上爲免太子鑽空子,堅持給缺席者保留名額。畢竟生活偶有人力不可抗拒之意外,或突發病癥,或他人耽誤,這都不好說?;实廴绱吮響B,京兆府衙立即會同宿衛軍共同行動,滿城搜尋,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當日下午,相關部門爲第二天的六皇子宗廟祭祀及封爵儀式做最後準備,倒不必皇帝親自忙什麼事,一時得了點空閒。想到以後再不能如此這般把小兒子長留身畔,承歡膝下,不由得失落悵惘?;实勰杲畔。瑑簩O後輩一大堆,竟不曾在第二個人身上感受到同樣濃烈的血脈親情。六皇子不過是從宮裡搬去王府,居然萬分不捨。臨別之際,父愛爆棚驅使下,總覺得應該再陪著兒子做點什麼。
“小隱,明日典禮結束,你就搬到王府去住了。這麼些日子,爹也沒顧得上帶你在宮中好好看看,不如趁這會兒得空,四處走走。”
宋微腹誹:明明是你軟禁小爺不許亂走,拜託不要說得好像忙於工作疏忽了子女的家長一樣。咧嘴一笑:“那感情好?!?
說是四處走走,其實皇帝目標明確,直接逛到了當年紇奚昭儀所居之錦繡宮。
鹹錫朝後妃制度,皇后之下有兩貴妃、四昭儀,以此七人地位最尊。烏奚進宮時,貴妃空缺一位,錦繡宮本是貴妃住所?;实垡姷饺?,當即宣佈封爲昭儀,將閒置的錦繡宮賜給了她。烏奚是回紇王進獻來的公主,等級稍微定高些,也算外交策略需要。至於說做皇后,卻是不可能的。
錦繡宮中心部分毀於當年那場大火,後雖照原樣重修,裡邊屬於紇奚昭儀的物品卻無法復原。幸虧獨孤銑西域之行從烏洛部族帶回不少特產,如今便都放在這裡。此宮多年無主,但一直有人看守打掃,屋舍精雅整潔。正值季春時分,處處花團錦簇,果然不負“錦繡”之名。
皇帝指著園中一叢叢鮮豔的花球,道:“這些西域花卉,都是你母親當年帶過來的種子,也是她親手種的。二十餘年常開不敗,直至今日?!?
進到殿內,走入冬季起居的暖閣,皇帝笑道:“你母親當年專用這個屋子制酸乳,都不許人隨便進來。”
宋微看皇帝那模樣,覺得老頭兒實在可憐。陪笑:“酸乳我做不好,酥油茶煮得還不錯?!?
“怎的不早說,下回還要特地叫你進宮來煮?!?
宋微心說,這也能怪我?老小老小,越老越難哄。
他對正殿放著的烏洛部族物品很感興趣,一樣樣擺弄翻看。烏洛部族與世隔絕,很少和外界交流。這些東西,即便他生長於西都蕃坊,也大半沒見過。
宋微興致勃勃道:“聽說他們住在依連山麓?回頭定要去看看?!?
皇帝立刻變了臉色:“你堂堂皇子,往那邊荒之地跑什麼?”話說完,又怕兒子有想法,“你想見他們,爹傳一道詔令下去,叫他們派人來覲見便是了?!?
宋微哦一聲,並不反駁。小氣爹爹不準兒子去外祖家,也好理解?,F在不讓去,等將來找機會去一樣。
皇帝三番五次在兒子身上吃了教訓,知道這種表態根本不可信,再接再厲嚇唬:“依連山距離京城,將近萬里之遙。以獨孤銑那般身手,都處處驚險。小隱,你趁早打消這個主意?!?
宋微伸個懶腰:“爹你放心吧,我沒那麼勤快?!?
父子倆在錦繡宮待了一陣,又拐去御花園逛了逛,在太液池邊看了一會兒風景。宮女們擡著步輦跟隨,距離稍遠時即以之代步。一路上早有侍衛提前清場,無人干擾。皇帝與兒子邊走邊聊,說起預備給烏曼,包括麥阿薩與穆家諸人,如何賞賜。宋微諾諾應聲,一概聽從安排。
即將回轉之際,六皇子突發奇想,提出要去看看當年宋曼姬抱著自己藏身垃圾車中,偷偷溜出宮去的那扇門。
皇帝與身邊人盡皆愣住。內侍總管面露爲難之色。專供垃圾車、糞車出入的側門,乃是整個皇宮最偏僻最污穢之地,別說皇帝沒去過,就是級別高些的內侍宮女,都不見得認識路。
皇帝沉默片刻,道:“爲人不敢忘本,如此甚好。你想去,爹爹與你同去。”
陛下如此說,內侍總管驚詫之下,不敢勸止。只得立即找人來領路,又匆匆派人打前站,好歹別叫皇帝和六皇子與大糞車撞個正著。
走出一段,內侍請陛下、殿下乘坐步輦。宋微估計距離不短,老人家體力不夠,怕是難走到地方,便請皇帝上了步輦。自己愁眉苦臉推三阻四,求得老爹允許,一蹦一跳跟在旁邊?;实劭此歉蔽ばδ槗u搖擺擺的樣子,嘆口氣,只怕他次日祭祀典禮上失了儀態,一路苦口婆心叮囑。
宋微一面腹誹老爹有向三藏大師發展的趨勢,一面有口無心,喋喋應承。
走到半途,道路依舊寬闊,屋宇卻漸漸低矮樸素,明顯越來越偏僻。步輦速度太慢,遂換乘馬車,宋微對皇宮的龐大面積第一次有了實質體會。
宮內馬車並非野外奔馳的類型,車輪高大,四面軒敞,便於觀景視察。打前站的侍衛與內侍效率相當高,沿途各司各署宮女內侍,以及沒有資格進入內宮的宮僕,望見皇帝車駕,遠遠下跪叩拜,井然有序。
大約小半個時辰,纔來到外宮一處側門前。隨行侍衛嘩啦散開,呈圍拱之勢保衛皇帝皇子。宋微先自己跳下馬車,然後回身攙扶皇帝下來:“爹,你慢點。”
待皇帝站穩,駐守此處的侍衛齊刷刷跪倒:“參見陛下、六殿下!”
其中的小頭目戰戰兢兢上前跪拜,萬沒想到這輩子居然還有面聖的機會,差點話都說不利落。
雖說同屬廷衛軍,然而守在這外宮北面最偏遠的側門,天天查看垃圾車和大糞車,與守在南面皇帝上朝的紫宸殿門口,日日看天子駕臨百官朝拜,豈止天壤之別。通常分配到這地方來守門的,都是清白可靠但出身普通的軍士。只要當事人自己不說,誰知道你是給皇帝守前門還是後門?何況廷衛軍的軍餉無論如何高過其他部隊,因此倒也沒什麼可抱怨。
皇帝叫侍衛們起身,轉頭與兒子懷起舊來。父子倆很有默契,籠統感慨幾句,其他內容,盡在不言中。此處已是最外一層宮牆,出了這道門,便是一條官道,以及開闊平坦的草地。更遠處,一排排密佈著廷衛軍的營房。如此設計,既防火,又防兵,安全係數極高。
宋微與皇帝說著話,總覺得有人偷窺自己。猛回頭,撞上兩道熟悉的目光,一個守門侍衛倉惶低頭。
盯住那人看幾眼,宋微走過去:“你擡起頭來。”
那人撲通就跪下了。
宋微試探道:“薛璄……薛三郎?”
那侍衛聽見這一聲,霍然擡頭,喜極而泣:“妙、妙之……真的、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可不正是薛三郎。
宋微沒料到會在這裡遇見他,想一想獨孤銑與魏觀的小動作,又覺得合情合理。薛三雖是豬隊友一名,卻是最仗義的豬隊友,只怕沒少在獨孤銑手裡吃虧。否則堂堂西都府衙長史之子,何至於淪落到在皇宮後門檢查垃圾車與大糞車。
歉然道:“三郎,真的是我。實在對不住,之前瞞了你許多事。你先前不是供職京兆府衙?怎的會在這裡?”
“我、我……”
皇帝這時走過來:“小隱,你識得此人?”
薛三郎被皇帝這句話瞬間拉回現實,意識到自己言行已然構成大不敬之罪。別的都顧不上了,立刻咚咚磕頭:“薛璄御前無狀,懇請陛下恕罪!”
宋微伸手拉他起來:“行了,你是被我嚇的,我爹不會怪你?!?
薛璄兀自把頭往下點:“請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彼銈€小軍二代,家裡從上到下盼的都是效力皇家,出人頭地。這會兒皇帝都到眼前來了,豈有不惶恐之理。
宋微看拉他不起,只得罷了。向皇帝解釋:“這是薛璄,西都故交,於我有恩,曾幫過大忙?!?
皇帝愈加和藹:“原來是薛愛卿,你且平身。”
薛璄聽見這聲“愛卿”,骨頭都輕了,抖抖索索站起來:“謝陛下。”瞥一眼宋微,昏頭昏腦加句,“謝、謝六殿下。”
宋微看他那樣,大概嚇得狠了,此時此地也不適合敘舊聊天,道:“明日我就住王府去了,回頭派人叫你,到府裡來慢慢說話?!?
皇帝見薛璄一表人才,能混到廷衛軍來,想必有些本事。既然於兒子有恩,自當量才重用,也溫言勉勵幾句。
直到皇帝與六皇子上了馬車,薛璄還呆呆杵在地下。守門侍衛頭目使勁拖他一把,才如夢初醒,跪倒拜送。
宋微在車上回頭,看見這一幕,不由失笑。也不知薛三會幾天睡不著覺。
皇帝自然問起薛璄身份,與兒子結交詳情。除去跟自己有一腿,宋微把其他能說的都說了。說幾句好話並不費力,藉此還了薛三郎的人情,心裡踏實。
只不過,薛璄幫著他藏起來,於宋微自己而言確是幫了大忙,對皇帝來說當然全不是這麼回事。宋微強調薛三實爲上當受騙,毫不知情,爲朋友兩肋插刀,施以援手,皇帝才勉強釋然。沉吟道:“這薛璄助你於困厄之中,可見爲人仗義。又是個知根知底的,不如讓他去你王府當個侍衛頭領?!?
宋微慌忙搖頭:“不可。”開玩笑,這不是把薛三郎往絕路上送麼。
皇帝問:“有何不可?”
宋微沒法說會被獨孤銑的醋海淹死,腦子飛快轉動,正色道:“薛三郎志在凌雲,去我王府任職,實在埋沒了他。他寧可屈居如此偏僻之地,也要從京兆府衙換到廷衛軍來,爹若覺得他可用,不如給他換個崗?!?
皇帝微笑頷首:“如此便升他爲七品雲騎尉,去含元殿駐守罷?!笨磧鹤右谎郏澳阌闷鹦膩?,倒也不是渾不曉事?!?
宋微乾笑。
三月二十九。
宋微天沒亮就被弄起了牀。沐浴、焚香、更衣,把皇子衣冠一樣樣佩戴停當。寢宮內侍宮女們瞧見他穿戴好的模樣,個個眼中皆是掩飾不住的驚歎讚美?;实郯研鹤由舷露嗽斠环?,說了個“好”字,眼眶溼潤,再無言語。
這一日上午,於紫宸殿舉行封爵儀式,由宗正寺卿、延熹郡王主持。下午祭祀宗廟,則由玄青上人、明華公主主持。太常寺與禮部協同合作,完成所有典禮。玄青上人前一日便已進宮,宿在宮中道觀內。百官凡有資格參與朝會者,一律列席。此外,恩科得中的進士,駐留京城的外邦使節,均受邀參加了上午的封爵典禮。
在六皇子的封爵儀式上,其生母紇奚昭儀追封貴妃,牌位進入宗廟,配享馨祀。
皇帝此前一直擔心宋微當衆失儀,事實證明他的幺兒乃是典型的臨場發揮型選手。當日所有在場之人,無不爲六皇子姿容儀表、風度氣質深深折服。
當他身著紫綾錦繡袍,腰懸金鏤玉帶鉤,頭戴鎏金白玉冠,端坐步輦之上,緩行宮殿之內,恍若天人之姿,翩翩降臨,沒有任何人,對他身爲金枝玉葉天潢貴胄,生出絲毫疑惑。
且不說自太子而下其他幾位皇子心中是何想法,也不說親近如憲侯獨孤銑,平添多少酸澀,這一日真正徹底被六皇子面貌驚駭到的,是兩個人:一爲工部尚書歐陽敏忠,二則爲朝議大夫姚子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