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銑抱著人事不省的宋微,走進父親臥室,將他放在牀上,又俯身脫了靴子,抖開絲被蓋好。
皇帝一直看著他,心中浮起一縷模模糊糊的怪異感覺。然而此時此刻,這些事沒有別人比憲侯更合適,更別說他跟宋微早就是要好的朋友。
“小澤,把小隱發冠也解下來?!?
獨孤銑應聲“是”,將下午自己親手戴上去的金冠小心翼翼摘下來。
沒有了掩飾的必要,皇帝再開口時,帶了些微顫音:“你們先退下,朕……好好看看這個孩子?!?
除去皇帝身邊資格最老關係最親的近侍,其餘人等都退出去了。
獨孤銑守在房門口,僕人扶著老侯爺在椅子上坐下。獨孤琛身體不好,腿腳不便,這一下午高興是高興,可也真疲憊。心裡細細盤算,十分慶幸宋微是這樣的脾氣個性,做個閒散王爺,再合適不過。一位處於權力鬥爭邊緣的皇子,卻很可能與皇帝關係最密切感情最深厚,憲侯府與之結下淵源,只要處置得當,先前所擔憂的新皇登基後的尷尬局面,並非無法避免。
擡眼瞅瞅兒子,不動如山,沉靜如水,一時竟猜不出他在想什麼。想來經過這麼多歷練,那些江湖上野出來的,軍隊裡殺出來的血勇衝動、狂放不羈,終於沉澱爲廟堂肱股社稷棟樑所必需的穩重,不禁老懷大慰。
室內,皇帝一步一步慢慢走到牀前,低頭看了許久,小聲道:“像不像?”
身後內侍上前一步,輕聲回覆:“陛下,像。”
皇帝又發了半天呆,才道:“尤其這雙眼睛,看人的時候,那模樣,可真像,最能攪動人心,叫你忍不住就要跟著他笑,跟著他哭。”
內侍偷眼看了看皇帝神情,才道:“陛下仔細瞧瞧,依微臣之見,也有地方不那麼像。比方眉毛,再比方……耳朵……”
宋微有一雙濃密挺秀的長眉,與昔年紇奚昭儀纖細的彎眉形狀並不相同。但自幼跟在皇帝身邊的內侍卻知道,當初年輕的皇帝,也曾有一雙如此挺拔的劍眉。如今年紀大了,眉梢下垂,故而不大容易看出來。
宋微還有兩隻圓潤的耳朵,與五官相比,略顯肥厚。因爲跟腦袋貼得近,不是特別親密之人,根本注意不到。皇帝伸出手,摸上他耳朵。輕輕碰了碰,觀察他的反應。見睡得毫無知覺,才仔仔細細捏起耳廓,將耳輪的形狀用手指一點點描摹出來。半晌,抖著聲音道:“是‘如意金鉤’。青雲,這孩子的耳朵……是‘如意金鉤’?!?
鹹錫皇室有個突出的顯性遺傳特徵,耳朵上方比一般人多一個向內倒扣的漩渦,整個耳輪線條形成一柄如意形狀。相學家美其名曰“如意金鉤”,主大富大貴。凡屬嫡系子孫,概莫能外。這一特徵作爲皇家隱秘,僅在小範圍內口耳相傳。有些皇室子弟,一輩子都未必注意到自己身體上這個細微異狀,即使注意到了,也不一定放在心上。
那名叫青雲的內侍顯然也激動起來,眼含淚水,彎腰衝皇帝道:“恭喜陛下!”
“我再看看,再看看……看看李易說的那顆痣……”
皇帝將宋微腦袋擡起來,青雲趕忙過去幫手。撩起後頸的頭髮,在髮際線附近細細搜索。
“這般好的頭髮,跟他母親一個樣?!被实坩輳纷匝宰哉Z,青雲卻不敢答話,只幫著把人扶穩。
“啊,找到了!”
宋微頸後正中,髮際線稍稍往上,皇帝雙手分開的髮根處,有一個殷紅的小圓點,活脫脫就是一顆硃砂痣。因他頭髮濃密,若非如此找法,根本發現不了。事實上,就是宋微自己,也從來不知道,這個身體隱藏著如許多的秘密。
皇帝讓宋微的臉側趴在自己身上,拇指摩挲著那顆紅痣,神情漸漸恍惚。
這個以爲二十二年前和他母親一同葬身火海的孩子,竟然還活著。在身爲父親者看不見的地方,長成了這般模樣。
當日阿奚曾以死相逼,堅持這個孩子是皇帝親生骨肉,自己卻始終不肯相信她。她是用了什麼樣的決心,抱著什麼樣的絕望,把孩子送走,隨後點燃了那場大火……
往事潮水般涌上心頭,愧疚與追悔如滾滾浪濤,排山倒海而來,縱有帝王之身,亦難以抵擋。
青雲撲通跪倒在地:“陛下!天家骨肉團聚,陛下洪福齊天,恭喜陛下,賀喜陛下!”
皇帝回過神,鎮定下來。放下宋微,坐在牀邊:“這顆紅痣,李易說是刺破皮膚,用茜草染的。身體髮膚,不可毀傷,更遑論金枝玉葉??蓱z孩子纔出生,就受了這種罪。李易此人,膽子還真是不小?!?
二十多年過去,當初人爲染出來的標記,已經沁入肌膚,完全就像從皮肉里長出來似的。
青雲心說,若非膽子大,哪裡敢幫待罪宮妃把初生皇子弄出去。小心答道:“他也算是有心?!?
皇帝輕哼一聲:“當年他不過一個小小醫僮,行事便已如此周密,確乎人才。這些年待在太醫院不得升遷,倒是委屈了。看在他保全了皇家血脈的份上,將功折罪,等六皇子開府,叫他也跟著罷。”
青雲點頭稱是,暗道果然失而復得就是不同,名字還沒入籍,宗廟也沒拜過,當爹的就開始爲兒子長遠打算了。
忽聽皇帝沒好氣道:“弄在什麼地方不好,弄在頸後,無端生成了一顆苦情痣?!?
青雲沒想到皇帝計較起這個來。斟酌片刻,道:“李易想必也是動了點心思。這個位置,孩子稍大,便會被頭髮遮蓋,哪怕身邊人,也難以察覺?!?
當年李易身爲一個醫僮,不可能知曉皇室如意金鉤的隱秘,總覺得不留點記號,任憑這貨真價實的皇子流落民間,毫無線索,不是個事兒,遂自作主張,在嬰兒後頸點了顆紅痣。
青雲頓了頓,又道:“況且微臣聽聞,苦情痣名爲苦情,實則預兆吉祥。攜此痣者情路坎坷,卻後福無窮,一旦締結婚姻,後半生必將順遂美滿?!?
皇帝被善解人意的貼身內侍說順了,點頭道:“這孩子前頭吃了太多苦,性子依舊這般豁達開朗,往後美滿順遂,自是應該?!?
說罷,起身走出房門,對守在門口的憲侯父子道:“朕要帶小隱回宮,你們準備一下?!?
獨孤銑一愣,馬上道:“陛下!不是說好初七人日再進宮?爲何突然如此急迫?”
“不用等了。他就是朕的孩子。朕這就帶他回宮?!?
認迴流落在外的皇子,是足以震動天下的大事,每個環節都須謹慎佈置?;实弁蝗淮騺y預訂計劃,很多準備工作還沒來得及做,難免留下隱患。獨孤琛正要開口進諫,卻不料兒子膝蓋一彎,直挺挺跪在了皇帝面前。
“陛下,小隱對此事毫無所知,騙他至今,已是不該,怎能不作任何交代,便將他帶入宮中?這般突兀進宮,陛下叫他如何自處?他、他……恐將驚嚇無措,懇請陛下三思!”
皇帝臉現不悅:“朕的親生骨肉,朕作不得主?還要跟誰交代?我們父子分離二十多年,相認尚不得團聚,便是天理也不容!即刻進宮有何不妥?莫非你的意思,朕還護不住他?”
皇帝向來好說話,然帝王之威,豈可挑釁?此刻激動急切,只恨不得時時刻刻將那個孩子擱在眼前,哪裡還聽得進理由牽強的諫言。
獨孤銑也急了?;实垡回炛v道理,溫文儒雅的形象深入人心。他完全沒想到,會出現眼下這等局面?;实壅一亓藘鹤?,居然如此不管不顧。若就這樣叫他把宋微帶走,過往所有經營鋪墊,未來一切預設退路,都可能就此斷送。
甚至,重逢便成陌路。
若是如此結局,誰去找不可以?找回誰不可以?何必偏偏是他憲侯獨孤銑,陰差陽錯,找回了六皇子宋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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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手觸地,叩頭行禮:“微臣不敢。然陛下金口玉言,豈可出爾反爾。陛下既已允諾微臣,讓微臣親口向六皇子殿下解釋,絕不倉促相逼,爲何言而無信?”
“六皇子殿下”幾個字出口,胸口便似上了道鐐銬,一陣窒息的痛。
獨孤琛不知道兒子吃錯了什麼藥,說話直爽也不是這個直法,什麼“出爾反爾、言而無信”,安到皇帝頭上,砍腦袋都足夠了。一骨碌跪到地上:“銑兒糊塗,陛下恕罪!”
皇帝忍下怒氣,道:“朕自會親自向他解說,用不著你費心?!?
獨孤銑意識到自己亂了方寸,定定神,擡起頭,懇切哀求:“陛下,六殿下與微臣識於草莽,傾心結交,情同莫逆。他性喜自由,不耐拘束,只因信任微臣,故而毫無疑慮,隨同入京。否則以他視富貴如浮雲的品性,如何肯牽絆在這憲侯府中。微臣、微臣已然十分對他不起,懇請陛下,容臣稍稍全一全朋友之義?!?
皇帝聽他這麼說,氣消下去一點,語調仍是不善:“父子天倫、君臣大義在此,你那朋友之義,便往後放一放罷。他是朕的皇子,當然有視富貴如浮雲的品性。他不耐拘束,朕莫非看不出來?他生長民間,無人教導,往後跟在朕身邊,該會的自然都能學會。他是朕的幺兒,是上天賜給朕的厚禮。於他而言,重獲怙恃,何來拘束牽絆之說?”
這是沒有任何商量餘地了。獨孤銑喚一聲“陛下”,連磕三個響頭。
皇帝覺得他簡直比自己還頑固,一甩袖子:“起駕,朕要帶六皇子宋微入宮!”
“臣……遵旨……”獨孤銑用了全身力氣回覆,緩緩站起。驀地瞪大眼睛,盯住皇帝身後,一動不動。
宋微大半個身子躲在門後,雙手緊扒著門板邊緣,露出半個腦袋,一副我正在偷聽的鮮明造型。大概由於酒精和藥物的作用,他眼神迷茫,聲音低啞,有氣無力:“你們……吵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