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水勢停止上漲,可也沒有往回落,恰好停在西坡下老樹樁子烏黑的梢頭上。最深的地方,有一人多高,淺的地方,也有齊腰深。
幾戶靠水的富庶人家都置備有舟船,壯勞力們分成組,劃著小船在鎮子裡持續搜尋。鎮長與欽差大人也已經乘船來到西坡,組織各戶清點人數,彙報損失。鬧鬧哄哄折騰到快天黑,才清點完畢。人都在,只是有幾個受了點意外輕傷。大牲口都很安全,淹死了幾窩雞崽。幾戶特別窮的,因爲沒有像樣的穀倉,也沒有防水的閣樓,糧食都泡水裡了。
鎮長把需要照顧的老人孕婦分配到富戶家中安頓,因爲富戶宅院都有二層樓,即使漲水,往樓上一搬,基本能照常居住。其他無處安身的也依照親疏遠近做了分配,自有親戚鄰里幫襯。至於沒口糧的,鎮長帶頭,幾位里長響應,先湊一點應付這些天。等水退了,再做商量。里長們得了指令,各自回去安排。
不久,山坡上東一片西一片圍成了圈。女人開始湊齊東西做晚飯,男人動手給沒處過夜的人搭帳篷。小孩們也不玩鬧了,撿柴的撿柴,燒火的燒火,給大人幫忙。整個山坡看似忙亂,實則井井有條。
欽差被安排在最好的一塊向陽高地。鎮長十分歉意地解釋:等入夜了,用小船送各位大人回自己家宅院二樓歇息。不過家裡沒法做飯,只能委屈大人們在此對付吃一口。事急從權,多有不周,還望擔待。歐陽敏忠聽罷,很是安撫嘉獎了一番。
不論南北,城市有城市的規矩,村鎮有村鎮的習俗。但凡一個有點歷史的地方,都自有其深厚傳統。從賀陽鎮漲水時節的狀況來看,可知民風淳樸、秩序井然,首領處事公道,居民各司其職,在這種時候,都自覺承擔應該承擔的義務。獨孤銑早年遊歷走過不少地方,也覺得歐陽大人代表天子做的一番誇獎不算過譽。
小侯爺與兩個侍衛出了大力氣,鎮長把他們當作過路的遊俠,招待雖不及欽差,也是貴賓級別。歐陽敏忠將錯就錯,裝作乍相識的模樣,與小侯爺相見恨晚,惺惺相惜。他原本對獨孤銑還有點偏見,今日見了小侯爺與其手下愛民如子、奮不顧身的表現,深覺以往是誤解了這驕傲的年輕人,憲侯子孫,果然忠勇之後,沒有辱沒祖宗。
所以獨孤銑三人理所當然地被邀請去鎮長家住二樓,且得以坐在欽差附近,吃權貴特供餐。
烤肉的的香味陣陣飄出,連最饞嘴的小孩子,也只偷偷把眼神往這邊瞟,絕沒有誰來騷擾鎮長招待欽差大人。
獨孤銑轉頭張望一下,悄聲對秦顯道:“把宋微叫過來。”
不一會兒,秦顯回來了:“宋公子說他來了不方便,就在那邊吃。”
獨孤銑站起身,衝歐陽敏忠告了罪,道:“我還有個同伴,得去找找。”
歐陽大人自然無有不允。
宋微與房東一家及幾戶鄰居坐在一起。大鐵鍋裡煮了一大鍋芋頭稀飯,另外拌了一盆青菜,烤了幾條魚,聞著十分誘人。宋微手裡正烤著一條魚,篝火映在臉上,紅撲撲一片明豔笑容。他在教人說官話,間或跟人學幾句本地方言。說的聽的都覺得怪趣,哈哈哈哈笑作一堆。
獨孤小侯爺就在這刺眼的笑容和刺耳的笑聲中走過去,拍一下他肩膀:“宋微。”
宋微回頭見是他,知道推脫不掉,將手裡的魚給了身邊房東家小兒子,與衆人打個招呼:“我家少爺找我,恕不作陪了。”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乖乖跟著走。
走到貴賓區,又乖乖坐在小侯爺身後,心裡哀悼著那條原本馬上就能進口的魚。鎮長專門撥了幾個人在這邊伺候,根本不用貴賓自己動手。宋微摸摸癟癟的肚子,小嘍羅一個,只盼不要因爲太不起眼,被送餐的人忽略了纔好。
第一盤烤肉呈送欽差大人,第二盤呈送欽差身邊的官員,不料那官員卻連連推辭。歐陽敏忠替他解圍:“我等朝廷命官,爲百姓排憂解難乃分內事。獨孤公子纔是真正貴客,有勞送給獨孤公子吧。”
鎮長雖不明就裡,但欽差既然這麼說了,也就示意伺候的人把盤子端過去。
獨孤銑不客氣地接了,順手往身後一遞。
宋微被面前突兀出現的盤子嚇了一跳,馬上又被烤肉的香味誘得直流口水。看一眼小侯爺,發現人家臉根本沒轉過來。從側面望去,沒什麼表情,但這動作意思很明顯,是要自己吃。視線悄悄左右掃一圈,除去欽差,別人手裡都還是空的。覺得整盤子拿著不合適,盤面上就一雙筷子,也不好意思動。於是伸出右手,兩根指頭捏起一片肉。到底不甘心,又伸出左手,同樣兩根指頭捏起一片肉。
獨孤銑等了片刻,不見盤子被接過去,忍不住轉頭,就看見這貨雙手齊上,左一口,右一口,吃得滿嘴流油。不再理他,撤回盤子,開始慢條斯理夾肉吃,面上不由自主帶上了一縷詭異的笑。
歐陽敏忠自他說找同伴時就很吃驚,及至見他領回來一個白淨漂亮的青年,從沒見過,心裡更加犯嘀咕。這會兒見了兩人如此互動,哪還能不明白。飯前推翻的偏見又一點點彈回來,心想紈絝子弟畢竟還是紈絝子弟,該有的毛病少不了。
倒是鎮長挺有眼力,下一輪分雞湯的時候,第三碗就讓人送到了獨孤公子身後的年輕人手裡。好在宋微一貫不管別人怎麼看怎麼想,先飽足了口腹之慾再說。
吃完飯,鎮長要送欽差大人回屋休息,歐陽敏忠沒有同意,讓他先將百姓送走。幾條小船來來回回,直至深夜,才把居民送到各自歇息的地方。年輕力壯又無處安頓的,直接在山上留宿。
房東一家回去睡閣樓,特地過來跟獨孤銑幾人打招呼,保證照看好他們的行李,又謝謝宋微這一天幫了許多忙。
獨孤銑等人和鎮長最後一批走,宋微已經困得一邊邁步一邊不停把頭往下點。坐在船上,腦袋往膝蓋上一趴,再睜不開眼睛。小舟輕搖,總有種不穩當的錯覺,睡也睡得飄飄忽忽。身邊忽然冒出一堵牆,很牢靠的樣子,宋微於是睡踏實了。獨孤銑低頭看一眼,那一截低垂的脖頸在夜色中白得朦朧,俯趴的姿勢令弧度格外柔和。彷彿正被全心全意依靠著似的,胸口涌起一股莫名的憐惜之意。
當小舟靠近鎮長家宅院時,他揮手示意二樓接應的人往後退,然後將宋微打橫抱起,腳尖在船頭一點,嗖一下便翻了上去,把旁人看得又驚又佩。白天也不是沒見過獨孤大俠亮功夫,高明成這樣,卻是纔看到。
宋微整個人被他帶得顛倒了一圈,怎麼可能還不醒。意識到自己被人懸空抱著,驚得在臂彎裡一彈,旋即被摟得更緊。他聽見周圍有人走動,還聽見頭頂有人說:“別亂動,接著睡。”
他覺得自己似乎正處於一個非常怪異、非常彆扭、且非常不妙的境地。剛試著掙扎了一下,就預感到那隻會讓情況變得更加怪異、更加彆扭、更加不妙,於是馬上安靜下來,任由對方抱著。
一面想:“這神經病又吃錯了什麼藥?”一面又隱隱覺得,只怕不是吃錯了藥。吃錯藥好辦,沒吃錯,那才真的糟糕了……
身體接觸到涼硬的平面,那雙手總算鬆開。不敢睜眼,偷偷摸一摸,底下應該是南嶺常見的竹板牀。剛踏實下來,不提防又被托起,然後就感覺身上裹了件袍子。動手的人好似怕他冷,裹得很緊,卻一點也不細緻,全裹歪了,衣袖纏在脖子上也沒發現。
宋微沒法,只好睜開眼睛,摁住那雙又大又笨的手。獨孤銑不解地看著他。宋微見牟平跟秦顯就在旁邊收拾準備打地鋪,便不說什麼,輕聲咳嗽,慢慢把脖子上箍了兩圈的衣袖解下來。
小侯爺有點掛不住,故作嚴肅:“被子不夠,對付一晚吧。”
宋微嗯一聲,側身睡覺。說來也怪,之前困得要死要活,這時卻睡不著了。睡不著就忍不住要翻身。竹板牀翻個身就吱呀吱呀響,弄得人更睡不著。宋微翻到第三下,獨孤銑把他往懷裡一扣,嘴脣對準耳孔:“再動,就在這幹翻了你!”
宋微不敢動了。不知過了多久,就這樣僵硬著身子,居然也糊里糊塗睡了過去。
第三天,水緩緩往下退。剛退下河堤,居民們就忙碌起來。男人們去稻田排水,盡力拯救被淹沒的禾苗。女人清潔家宅,補種蔬菜。就連半大孩子,都被派去在各處焚燒除穢驅毒的藥草。宋微別的不會幹,成天跟小孩混在一起,包上手腳頭臉,鑽林子爬石頭,有時候還帶著嗯昂,瘋玩。
獨孤銑也很忙,忙正事。歐陽敏忠給賀陽鎮提出兩套防洪方案,一是加高加固河堤,二是挖掘陂塘蓄水。鎮長考慮一番後,認爲本地不產石料,修築河堤成本太高,傾向於選擇第二套方案。
等洪水退盡,一行人便四處勘察,尋找最合適的挖掘地點。獨孤銑有心把牟平秦顯都帶著,讓他們多見識見識民生實務,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但如此一來,就沒人看著宋微,乾脆強行勒令,讓他也貼身跟隨。
聽歐陽敏忠一條條講解陂塘蓄水的注意事項,獨孤銑心想:皇上派此人任汛期巡方使,果有識人之明,確乎知人善用。宋微卻想:這歐陽大人是個挺不錯的官兒,能幹又正派。獨孤小侯爺號稱侯爺,如此吃苦耐勞,也相當不錯。由此可見,當今皇帝是個非常不錯的皇帝,比起自己親歷過的、看見過的、聽說過的,都幹得好。所以說,皇帝這個位子,必須得是那個人才行。
最後選定了一處綜合條件最佳的位置,歐陽敏忠又問鎮長,如果朝廷能派下錢帛,只需本地出服役的勞力,修築河堤,不知意下如何。畢竟雙管齊下,標本兼治,方可永絕後患,爲子孫後代謀安居樂業之福。
鎮長雙手連搓:“有這等好事,哪有不樂意的。只是大人莫要誑我,朝廷從來沒有額外爲這個派下錢帛的先例,最多從應繳賦稅裡減免,作爲地方水利之用。”
歐陽敏忠話對著他說,眼睛卻看向獨孤銑:“這個自然須聖上定奪,派不派,也不是你賀陽一個地方的事。你且先把陂塘修好,我走之後,自有郡守府尹督促於你。”
鎮長聽他這麼講,擺明了會爲南嶺水利跟皇上進言,覺得欽差大人真是大大的好官,是南嶺的福星,比先前更恭敬了數倍,將本地農事一一彙報,端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歐陽敏忠聽他說起山區村寨有一種高轉筒車,可從低處將水引至高處,大感興趣。細問原理構造,鎮長卻不甚明瞭。宋微想了想,這東西的原理到了後世屬於常識。再想一想,便發現即便講得出原理,單憑自己也無法實現,不比人家勞動人民,已經在實踐中運用上了。這時歐陽敏忠問清楚鎮長在哪裡見過此種筒車,發現那村子恰好位於南邊,便決定前往下一站順城的路上,繞道過去看看。
二十章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