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微和獨孤銑身上都溼透了,兩個身材相近的侍衛將外衣脫下來,給他倆換上。好在九月初天氣,不冷不熱,多一件少一件問題不大。
獨孤銑把用來當飛刀的小匕首擦淨,還給宋微。對牟平道:“先把這裡弄乾淨。”
牟平叫過來幾個侍衛,將兩具屍體迅速擡進後面艙房。宋微聽見一陣響動,竟像是揭開艙板,上下樓梯,可見這大船底下另有機關。蔡攸另帶著兩個侍衛從湖中舀水沖洗,不大工夫,血跡便消失得乾乾淨淨。
手下人都避開了,獨孤銑忽道:“這是宇文府上的船。我的母親,還有縈兒、蒞兒的母親,都是宇文府的小姐。成國公宇文皋,是縈兒和蒞兒的親舅舅。”
宋微正處於驚疑之中,聽到後面,才意識到他在特地跟自己解釋。
兩代兒女親家,如此關係,可謂牢固親厚。怨不得獨孤銑會知道宇文家遊船的底細。之前上船舉動看似隨意,實則謹慎周密。
“今日與姚子貢比賽擊鞠的,是宇文皋的親弟宇文坻。他們私下交情不錯。但是……”獨孤銑略頓一頓,“但是,姚子貢的嫡親兄長姚子彰,歷來與太子交好。襄國公姚穡年事已高,姚子彰承爵,也就是眼前的事。很可能,會放在新皇登基前夕,爲太子繼位造勢。”
說到這,獨孤銑停下來,看著宋微。
宋微覺得不表示下好像不妥,要表示又實在不知說什麼。只好張嘴“哦”一聲。
“據寶應真人透露,陛下龍體堪憂,如風中之燭,明滅不定,很難說什麼時候就……”
宋微聽得有點牴觸,以爲他又要打親情牌。心裡也知道獨孤銑所言恐怕皆是實情,很有些糾結難過,抿著嘴偏過腦袋。
卻不料對方話鋒一轉,內容完全出乎所料:“故太子承接大統,已成定局。太子爲人如何,我並不熟悉,不好妄言。然而管中窺豹,可見一斑。看他用什麼人,如何用法,當能揣測一二。小隱,你也看見了,適才那兩個,便是太子手下。”
獨孤銑爲什麼突然說這些,宋微好似隱約有些頭緒,一時又想不明白。
“兩個月前,因去歲宮變而削籍流放的三皇子,毫無徵兆畏罪自盡。陛下因爲此事,心情十分不好。”
此言一出,宋微立刻明白了,接下來可能面對什麼局面。心中冷笑,卻泛不起多少波瀾。
又是這樣。總是這樣。無非這樣。
皇帝家裡那點破事。
誰知獨孤銑忽然沉默下來,負手而立,目光投向蒼茫湖面。
碧空高遠,秋水澄澈。此刻正當午時,太陽直射在水上,金光躍動。湖面雖沒什麼遊船,卻有興致盎然的垂釣者。靜日無風,一葉扁舟定在湖心,與時起時落的水鳥上下相襯,動靜得宜,恍若一幅國手名畫。
宋微順著獨孤銑的目光向遠處眺望,心思不覺就被那垂釣者吸引過去,很懷疑如此裝逼範兒,是不是真的能釣上魚。
“小隱。”
“啊?”
獨孤銑回過頭,看見他微張著嘴呆頭呆腦的模樣,忍不住伸手,在臉上摸了摸。
“小隱,你想過以後沒有?”
宋微被他這句話勾回了神,挑起嘴角,嘲弄一笑:“以後?不是有人都替我安排好了麼?還用想?”
重新盯著遠處裝逼釣魚的人看,口裡道:“你放心,我惜命得很。別廢話了,該怎麼著就怎麼著吧。以後還長得很,誰知道能到哪個以後。你要怎麼樣,毋須向我彙報;我要怎麼樣,也用不著你操心。”
獨孤銑依然看著他:“小隱,有很多話,一直沒來得及跟你講。到了現在,也沒什麼必要再講了。你知道,或者不知道,記得,或者不記得,其實並不重要。事到如今,我只想告訴你,我心裡知道,我會記得。”
這話有點奇怪,宋微終於扭過頭,正面回望他。
獨孤銑手伸進衣襟,從自己脖子上摘下一個東西。宋微一瞧,居然是逃走時留下的那隻象牙扳指。
“這是我唯一正式送過你的一件禮物,好歹救過你的命,由此可知,該是個吉祥物件。留下吧,不要再還給我了。”獨孤銑說著,將那佩韘掛回宋微脖子,塞進衣襟裡。
金絲套嵌的象牙圈冰涼硌人,宋微不由得擡手,隔著衣服摸了摸。
獨孤銑以爲他要往外掏,手掌立刻摁上來:“小隱……”
宋微望著他的臉,距離太近,纖毫可辨。那表情好似拼命壓抑著什麼,又好似決絕放棄了什麼。深不見底的眼眸如同黑色的漩渦,不知是即將爆發,還是要徹底湮滅。
心想:你憑什麼給我擺這怨婦臉色。胸口卻像堵著一團棉花,嗓音澀啞:“有什麼……大不了……你……別這副樣子……”
獨孤銑慢慢鬆手,臉卻一點點貼近,最後在他脣上極輕柔地親了一下。再一點點離開,站直身體,把牟平和蔡攸叫進船艙。
宋微覺得自己懂了他的意思。從這一刻起,獨孤銑做回他的憲侯,而宋微,也要準備做回六皇子了。
“蔡攸,你現在去見奕侯與蘇方,告訴他們,維持原計劃不變,悄悄跟隨姚子貢的隊伍出城,盯緊薛璄,發現可疑人物,立即拿下。”
蔡攸聽清命令,不由得一愣。六皇子不是就在眼前麼,怎麼還叫奕侯大人去追蹤姚四爺和薛三郎?
但侯爺如此吩咐,想必自有用意,當即應聲“是”。
“姚子貢這會兒應該要出城了。你把小隱的馬帶上,讓馬自己跑出城也好,找個人騎出去也好,大方向跟姚子貢一致就行。”
聽到這,侯爺是何用意,作爲多年忠心下屬,蔡攸哪還有不懂的。這分明就是以馬做餌,誘敵上鉤之計吶。侯爺這是……打算金屋藏嬌?還是半路私奔?蔡攸大驚失色,悚然擡頭。
“你替我向奕侯大人解說一下,我這裡被刺客耽誤,追蹤的事,就拜託他了。”
眼見侯爺神情嚴肅,目光清明,一點也不像犯渾的樣子。蔡攸點點頭,行禮退下,去牽宋微的馬。得噠跟這些人都熟,腦袋左右晃晃,見主人沒反對,刨幾下蹄子,跟著跑了。
宋微這時候才反應過來:“哎,哎——”
哎兩聲,沒哎出下文。他心裡有所猜測,然而根本不敢相信,大張著雙眼,直直看向獨孤銑。
獨孤銑卻不看他,轉向同樣瞪大眼睛的牟平:“我留在此地,會一會太子殿下。牟平,你替我送小隱一程,從北門出去,路上準備些必要的東西,注意不要驚動旁人。”
這才重新面對宋微:“小隱,這就走吧。太子估計很快就到了,擇日不如撞日,我也該和他好好聊聊纔是。牟平送你出城,但是馬不能留給你,軍中坐騎皆有標記,給你反而麻煩。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吧。只是京城就不要回來了。你娘並非軟弱女子,況且還有陛下照拂,不必擔心。等到合適的時候,我會去看你娘。”
宋微完全呆了。隱隱還有一絲慌亂。事情一點兒也不符合預期,儘管是自己並不期待的預期,但那失控的發展方向卻叫人倉惶無措,不知如何應對。
半天憋出一句:“你……你怎麼跟皇帝交待?”
“陛下那裡,我自會坦白陳述。陛下向來睿智,只是一時情難自禁。只要……你平安無恙,作爲父親,我想,他不會不高興的。”
獨孤銑擡擡手,似乎想再摸摸他,終於還是放下。默然看他許久,最後道:“小隱,你大可放心,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找你。其他人要找到你,想必不是那麼容易。再說……大概用不了太久,也不會有其他人找你了。”
一旦說服皇帝放棄,或者皇帝駕崩,自然再不會有人惦記著尋找流落民間的六皇子。
獨孤銑衝牟平示意:“抓緊時間,這就走吧。”
牟平這時也想通了前因後果,既然侯爺如此決定,那麼唯有忠實執行。上前一步:“宋公子,請吧。”
宋微心裡亂成一團麻。奈何“離開”這個始終潛藏心底的念頭誘惑如此巨大,如本能指引行動,兩條腿不自覺邁開,隨著牟平上了岸。一個侍衛牽馬過來,他習慣性地翻身上去,馬兒也習慣性地跟在牟平坐騎後頭,得得向前小跑。
跑出幾步,宋微下意識回頭。
獨孤銑卻已經轉過身去,重新望著湖面,只留給他一個屹立不動的背影。
遠處水天一色,碧峰照影。湖心飛鳥盤旋,扁舟盪漾。美麗祥和的景色在獨孤銑魁梧雄渾的背影面前,統統退化爲背景和點綴。襯得他格外高大,頂天立地。卻又格外孤獨,遺世獨立。
宋微就這樣擰著脖子,越走越遠。胸口堵悶的感覺又上來了。這回不是塞了一團棉花,而是壓著一個秤砣。壓得他慢慢弓下腰去,好像無端掏空了一塊肉,整個人伏在馬背上,直不起身。
他恍惚覺得牟平帶著自己在城裡繞了幾個圈子,又停下來買了點東西,然後順順當當出了北門。當牟平在前方停下,他也渾渾噩噩跟著停下。
“宋公子,請下馬。”
宋微便下馬。
牟平將道路方向說明一番,遞給他一個包袱:“這裡有兩身衣裳,還有些錢。公子不妨買匹馬代步,或者僱輛車。若說安穩可靠,還是僱車合適……”說到這,想起面前這位累得宿衛軍找了整半年,若非湊巧,至今都未必找得到,哪裡用自己叮囑,住嘴。
見宋微接過包袱,說了幾句告辭的話,上馬迴轉。
宋微呆站著,茫然四顧。
此地正是一處三岔路口。路邊有旅舍食肆,稍遠處還有村落田地,也不知離城多遠。
他站了一會兒,擡擡腿,卻不知要向哪個方向邁步。他忽然發現,眼前這三岔路口,像極了此刻心情,更像極了這半輩子的人生。
獨孤銑說:“我再也不會找你。”
還說:“用不了太久,也不會有其他人找你了。”
再也不會有人找我了……
可是,我該到哪裡去?
他轉了兩個圈,最後停在面向京城的方向。
在那不能回去的地方,有惦記兒子的娘,有病榻垂死的爹,還有一個,真心愛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