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銑耳力非同一般,隱約聽見動靜,便從房裡出來,站在廊前臺階上等著。
他臨近午時趕回家,宋微已然離開。審了小兒子幾句,順理成章地認爲(wèi)他必定會及時在皇帝面前替自己說好話,對於女兒那欺君之罪,倒不是很擔(dān)心。婢女報大小姐在閣樓上繡花,並未有其他異常,獨孤銑眉頭緊鎖。
哪怕千百年後,父親管教叛逆期女兒都是大難題,何況憲侯這對原本就隔膜不淺的父女。
獨孤銑心裡並非沒有猜測。女兒很快就十五歲了,懂事又早,那般堅決不屈模樣,倒像是爲(wèi)了私情。最近一年北郊練兵,孩子都扔在岳家。真要向成國公夫婦追究細問,既得考慮女兒閨譽,又得考慮親戚關(guān)係,端地不知如何出口。
獨孤銑思量半晌,一時拿不出立竿見影的辦法,只得命下人嚴加看守,最終點頭同意兒子請求,送了飯食上去。
獨孤蒞看父親不再多問,一面心頭惴惴,一面暗自慶幸,給大舅媽通風(fēng)報信這茬尚未暴露。
待在家裡也是煩躁,獨孤銑吃罷午飯,徑直往六皇子府邸而來。
皇帝要安置臨時冒出來的小兒子,事出倉促,儘管心裡有點膈應(yīng),卻來不及準備更合適的地方,只得將原隸王府翻新改建,做了休王府。說是改建,其實改動的地方極少。三皇子活著的時候,一來素得皇帝看重,二來自己善於經(jīng)營,王府蓋得氣派美觀、合理舒適。宗正寺官員裡外考察之後,認爲(wèi)沒必要畫蛇添足,御前稟過,沒怎麼動硬件,主要將軟件更新替換一番。
放眼望去,處處簇新,高端大氣上檔次,奢華典雅有內(nèi)涵。
後院滿種碧桃,恰逢花期最盛之時,粉白黛綠,奼紫嫣紅,真?zhèn)€絢爛奪目好似雲(yún)霞,直逼人眼。獨孤銑等了一陣,不見人進來,索性背起雙手,專心致志賞花。
他從前並未上過隸王府的門,皇帝派人收拾宅院,當(dāng)然沒憲侯插手的份兒,這王府後院,還是第一次來。大半天四處巡視,主要著眼於安全措施與實用功能,這會兒才閒下來瞧瞧風(fēng)景。
看那些碧桃樹幹粗細,年頭應(yīng)該不短了。形成如此規(guī)模,殊爲(wèi)難得,景緻也確乎美不勝收。
他心不在焉地看著,心底一點隱約的念頭模模糊糊成形。似乎這念頭從進門就浮上心間,無論在王府哪個角落溜達,皆揮之不去。又似乎不知從何年何月起,早已投下陰影,只不過,這一刻才水到渠成,凝成一個清晰的烙印。
他站著認真想了想,慢慢把這念頭理清楚。
這休王府好是好,卻幾乎看不到宋微本人的半點痕跡。六皇子在皇帝寢宮住了三個月,王府如何佈置,獨孤銑相信,皇帝必定要徵詢他的意見,且不厭其煩。而今這個樣子,其原因只可能有一種:宋微的意見,就是沒意見。堅持隨便,隨便到底。
獨孤銑想起皇帝寢宮裡宋微住的暖閣,上一次去,除了桌上幾張鬼畫桃符的大字,其餘一切,都與他進宮前的佈置沒有區(qū)別。就像……就像曾經(jīng)的憲侯府東院。他走的時候,與住進去之時,一般無二。兩個多月工夫,沒有費心做過任何改動。
與其說是隨遇而安,不如說是毫不在意。
隨時隨地,拔腿就走。
獨孤銑想起一句古人的詩:“人生如寄,多憂何爲(wèi)?”宋微大概最透徹地貫徹了這一精神,不論何時何地,他都表現(xiàn)得像個熱情的主人,而實際上,始終只把自己當(dāng)成過客。
他又想起元宵節(jié)那一出詐死埋名的“巧計”。當(dāng)時因爲(wèi)太過震驚,不知如何迴應(yīng),胡亂敷衍過去,事後越想越不是滋味。數(shù)年累積的經(jīng)驗教訓(xùn)告訴他,宋微骨子裡偏愛釜底抽薪孤注一擲的方式。除去最關(guān)心的人,他可以毫不在乎地拋棄一切。獨孤銑起先酸澀而又竊喜,因爲(wèi)在這出詐死埋名的劇目中,自己顯然被他劃在另一個圈子裡。然而多琢磨幾次,卻漸漸體會出不一樣的可能性來。
當(dāng)宋微下意識將自身置於死地,所有的主動權(quán)便重新回到了他的手裡,隨時可以斬斷與他人的聯(lián)繫。這其中,毫無疑問,也包括他憲侯獨孤銑。
到了今時今日,他還打著隨時拔腿就走的主意。
他想來就來,他想走就走。
獨孤銑把一朵碧桃捏在指尖,瞬間搓成了泥。
小隱,你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你究竟明不明白,你在想什麼?”
笑語聲忽地自後院門口響起。宋微被僕從侍衛(wèi)簇擁著,施施然從外邊走進來。
望見憲侯站在臺階上,閒雜人等不待六殿下有所表示,紛紛自覺撤退。能走的都走了,不能走的,如管家李易藍靛之流,也轉(zhuǎn)身候在了門外。眨眼工夫,便只剩下宋微自己,與廊前的憲侯大人遙遙相對。
宋微左右瞅瞅,似乎覺得有趣,又有幾分無奈。隨即仰頭對上獨孤銑的目光,嘴角慢慢揚起,面上笑容漸漸加深,直至忍不住露出兩排白牙。眼神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囂張得意,如同小孩子陰謀得逞般,天真又放肆。
他就這麼嘻嘻笑著,環(huán)抱雙臂,行至一樹白色的碧桃花下,停住腳步,不往前走了。
鹹錫朝親王服色爲(wèi)紫色。像宋微封爵儀式所穿禮服,乃是雲(yún)水紋紫綾袍,上繡盤曲金線蟒。而今日出門罩的,卻是件紫綾常服,下襬和襟袖上綴著五彩雲(yún)紋牡丹,頭上一頂白玉冠,腰上一條白玉帶,通身都是奪人眼球的富貴風(fēng)流之象。
紫色衣衫挑人得很。膚色身段稍差,要麼顯輕浮,要麼顯土氣。任誰都得承認,六皇子殿下這一身紫,比其他哪位王侯將相穿出來都要相稱。
獨孤銑定定地看著他,恍惚間幾乎想不起此前的宋微是什麼樣子。彷彿他生來就成長於帝王之家,試遍錦衣玉食,歷經(jīng)聲色犬馬。
幸虧宋微過去留給他的諸多印象刻骨銘心,不過瞬息閃爍,那些畫面便蜂擁而來:西都蕃坊一身耀眼胡服的小貨郎,庾城客舍一身藍色直裰的僞道姑,落霞湖畔頂著披肩捲髮的瘸腿浪子,靈堂之上敷了滿面妝容的憔悴挽郎……哪一個都不比眼前的皇子殿下遜色。
在短暫的記憶整合之後,獨孤銑第一次產(chǎn)生了濃重的懷疑情緒。所有這一切,好像都是他,又好像……都不是他。
他輕輕搖了搖頭,把莫名其妙的念頭驅(qū)逐出腦海。居高臨下,衝宋微道:“還不過來?等什麼呢?”
宋微聞言,下巴挑得更高,眼睛瞇得更厲害:“當(dāng)然是……等你求我。”
那副不可一世的小人得志嘴臉,惹得獨孤銑心頭一跳,不由自主跟著笑了。
走下臺階,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天還沒有完全黑,來到近前,看得越發(fā)清楚。宋微站在碧桃花下,一身紫綾衣裳,豔過灼灼鮮花,粲粲雲(yún)霞;一雙明澈眼眸,亮過璀璨星光,爛漫燈火。
獨孤銑心中豁然開朗,任他千變?nèi)f化,這雙眼睛,從未變化。一時間竟產(chǎn)生了類似溺斃其中,死得其所之類荒唐的想法。
他緩緩擡手,撫過宋微的臉,不待他有所反應(yīng),乾脆利落地後退一步,單膝跪地,整個人都矮了下去。
“臣、獨孤銑、參見休王殿下。”
說罷,昂起頭,面上帶笑,聲音一個字比一個字更慢更低,到最後一個字,近乎呢喃耳語:“求……殿下恩典……”
忽然就曖昧冶蕩到極致。
宋微臉上一紅。不甘示弱,擡起一條腿,踩在他肩膀上,語調(diào)輕揚,似笑非笑:“我給了你恩典,你拿什麼謝我?”
“有道是大恩不言謝……”
獨孤銑說到這,忽地伸出胳膊,壓上宋微膝彎。宋微沒提防這一下,腿一軟向前撲倒,整個人趴跌在他肩頭。
獨孤銑長身而起,順勢將他扛在肩上,神情比六皇子殿下還要囂張得意:“如此恩典,自然……非以身相許不能報。”
哈哈大笑,就這麼扛著人直接進了臥房。
次日清晨。
這一天沒有早朝,府衙卻是要正常去的。獨孤銑先在院中舞了半個時辰的劍,然後洗了個澡,再大模大樣傳喚早餐,真?zhèn)€一點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
進房間看一眼,宋微卷著被子側(cè)趴在牀上,單露出半邊紅撲撲鼓囊囊的臉頰,只怕不到午後醒不來。伸手在臉上摸一把,手指彷彿被吸住了一般,流連不去。蹭得片刻,情不自禁俯下身,親親眼角,又親親嘴脣。
李易輕輕敲了敲房門:“侯爺,殿下起了麼?”
獨孤銑下意識起身,擋住宋微的臉。然後纔想起牀前地下放了扇大屏風(fēng)。走出來問:“怎麼?”
李易道:“殿下若是起了,看是不是把早膳送進來。”
六皇子殿下昨日頭一天住王府,早飯就是命人直接送到牀頭吃的。李易與藍靛內(nèi)外兩位管家,擔(dān)著皇恩聖旨,有照看六殿下之責(zé)。兩人十分默契,只要宋微不在原則性問題上故意搗亂,些許日常小事,且遂他願亦無妨。
獨孤銑皺皺眉:“別慣著他這些個壞毛病。”
李易低頭應(yīng)聲:“是。”心裡翻個白眼,也不知道是誰慣出來的這些個壞毛病。太陽曬屁股還不起牀,不僅如此,只怕早午兩頓飯都得錯過去。
早飯已經(jīng)擺好,獨孤銑坐下開吃。李易正要告退,便聽他道:“李總管,昨日殿下貿(mào)然出門,頗爲(wèi)不妥。”
李易擡眼,淡淡道:“侯爺,若憲侯府都沒法放心,殿下還能上哪裡走動去?殿下的脾氣,侯爺莫非不知道?真要翻牆鑽洞,恕李易無能,恐怕追之莫及。”
獨孤銑望著鹹菜碟子嘆氣。末了無奈道:“總之看緊些罷。有什麼動向,叫秦顯隨時派人告訴我。”
兩天後,皇帝以考察才學(xué)之名爲(wèi)憲侯府大小姐參加恩科開脫。
所謂欺君之罪,只要皇帝自己說沒上當(dāng),這罪名自然就不成立。皇帝給有關(guān)部門負責(zé)人的說辭是,預(yù)備召幾位小郡主常住宮中,以解后妃寂寞,有心從王公之女中選賢能者陪伴教導(dǎo),屬意憲侯嫡長女。至於參加恩科考試,乃是一時興起,帝妃之間打了個賭而已。
大臣們雖然覺得皇帝有點兒老來瘋,卻也只得不了了之。太子提出,如此無端害得殿試進士少了一人,未免不公。皇帝嗤道:“連個小姑娘都考不過,還有臉上金鑾殿?”
與此同時,憲侯對女兒的審問也有了突破性進展。獨孤縈的二舅,宇文府二爺宇文坻,受大嫂之託,主動承認錯誤,不該圖新奇有趣,幫外甥女疏通關(guān)係,弄了個考恩科的名額。此事疑點重重,然而宇文坻這一出頭,明裡便追究不下去了。獨孤銑唯有將女兒繼續(xù)軟禁在家,悄悄暗中留意。
沒過幾天,旬休日到了。休王府收到的各種邀約拜帖,厚厚一大摞。
宋微扒拉著一堆精緻的錦匣封套,衝李易嘻嘻笑道:“先說好,去哪兒你說了算,去幹什麼我說了算。除了吃喝玩樂,其餘的都別答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