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宋微有所反應,玄青、長寧師徒已經邊笑邊動手替他裝扮起來,弄得他騰地鬧了個大紅臉:“二位仙子,別、別……我自己來?!弊テ鹉巧淼琅?,躲到半人高的插屏後邊,果真換起了衣裳。
這會兒工夫,他也想通了,總不能一整天都躲在房裡不出去。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男扮女裝尷尬是尷尬了點,回頭金蟬脫殼卻最方便。
道袍男女式樣差別不大,算是相當中性和簡潔的裝束。這個年代紗羅錦緞是富貴人家最常見的布料,男女都一樣。水藍色繡銀線的輕紗直裰雖然亮眼,也並非沒有少年書生這般穿。宋微弄好了,自己低頭瞧瞧,比預想的要順眼。直起腰身,儘量擺出一副自然的表情轉出來。
玄青上下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只道:“既然換了衣服,索性束髮戴冠,一併弄弄。等到了韓府,你不要作聲,只管跟著長寧,其他有我應付?!?
長寧立刻笑嘻嘻地幫師傅把宋微按在凳上,抓把梳子替他改換髮型。梳了個高髻,再戴好黃錦道冠。末了叫他站起來,前後看一圈,笑道:“師傅,曉隱穿這個還真好看,跟三清觀牆上那神仙畫卷裡走下來的仙女似的?!?
宋微臉黑了。
玄青也笑,神色間極滿意:“看來曉隱與我玄門甚是有緣。我有個師兄,乃是大名鼎鼎的華陽真人……”
宋微往後一跳,慌忙道:“多謝仙子美意,我那個,天資愚鈍,道心不穩,必定辜負仙子美意……”
玄青撲哧一聲:“行了滑頭,走吧?!蹦闷饚贝魃?,當先走了出去。
僕人早已牽著馬在前院等候。三人下得樓來,重新穿過中廳。與中廳相連的兩面側廳,是飯堂所在,這時還有不少晚起的客人在吃早點。見師徒三人路過,不少食客停箸擡頭,視線尾隨。
方外之人在俗世行走,本就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一件事。何況玄青高潔美麗,氣度不凡,出來進去,總免不了惹人看。他們在旅舍已經住過一晚,不少人聽說了她的身份名頭。這時師徒三個往外走,後邊自然有的是人竊竊議論,都在遺憾今日仙子們戴上了幃帽,不能一睹真容。
獨孤銑一行正坐在桌邊等早點。他們的位置有點偏,原本沒注意。聽旁桌議論,提及“玄青上人”,回頭一看,果然爲首那位女道士十分眼熟。心想於情於理,都該見個禮。眼下不太方便,反正自己還要停留幾天,過後找個合適的時機亦無不可。
望著三個身穿藍色道袍的背影,暗道她什麼時候又收了個徒弟,不由自主便朝最後那個小道姑多看了一眼。不提防這一眼,竟看出問題來了。
這時玄青三人正準備上馬。宋微之前走得非常緊張,一來學女人走路很辛苦很彆扭,二來頭一次戴著幃帽行走,雖然薄紗透光,低頭也看得清腳下,到底不習慣,老覺得那輕紗在眼前晃得頭暈,大氣也不敢出。終於走到馬兒跟前,眼看就要脫離危險範圍,心頭不由得有些放鬆。瞥見玄青跟長寧都上了馬,不等僕人伺候,踩著鐙子一個縱躍,輕輕鬆鬆上了馬背。這完全就是下意識的動作,他不可能臨時去學女人怎麼上馬。真學起來,這馬上不上得去都難說。
獨孤銑看見這個瀟灑縱身,眉頭不禁一皺。又定睛觀察了片刻,幾乎可以斷定,那最後一個穿成女道士模樣的,是個男子。此人御馬技術不差,馬上身姿漂亮得很。心想真不知道這玄青上人如此鬼鬼祟祟,又在搞什麼花樣。莫非是新納的面首,某些場合不好示人?反正也不干己事,一哂罷了。
這一天,宋微果然遵照玄青囑咐,強忍著不出聲。依他心底的想法,恨不得離開旅舍就直奔出城,遠走高飛。然而這顯然不現實,一來玄青肯定不放人,二來嗯昂跟行李都在旅舍沒帶出來,想走也走不了。
玄青換了個徒弟帶過來,韓玨大才子不奇怪,奇怪的是這小道姑看著莫名眼熟。他一心賞識親近的是正主兒,當然不會盯著徒弟看個沒完,奇怪了一會兒,也就置諸腦後了。
一大幫才子名流在座,說些風流雅趣話題,能與玄青說上話的畢竟是少數,免不了有那幫閒的跟兩個漂亮小仙子搭訕。宋微便端著架子裝害羞,自有長寧在一旁幫忙擋駕。結果他越是這副樣子,越有人覺得冰清玉潔,脫俗出塵,真真可遠觀不可褻玩,仰慕得不得了。
下午才子們寫詩拼比,就有人專門寫了首送給曉隱仙子。中有“相思情味蓬山遠,迴轉秋波太液清”之句,博得滿堂彩。把宋微窘得,恨不能將此人立馬摁進太液池好好涮涮那張賤嘴。
告辭的時候,韓大才子萬分懇切地邀請玄青上人一行來家中小住。說了一堆,意思無非就是仙子如此高潔,住在旅舍那種骯髒地方實在太受委屈了。宋微聽了在心中大聲叫好,差點就要晃著玄青的胳膊求她答應下來。玄青果然沒有讓他失望,裝模作樣推辭一番,最後還是同意了。
韓玨喜不自勝,立即派僕從跟隨玄青回旅舍收拾行裝。宋微自認此番必定再次化險爲夷,差點得意忘形露了餡,被長寧在胳膊上掐一把才反應過來。一行人回到旅舍,收拾整理,無比順利。宋微裝成了小道姑,打好的行李捲自有下人拿著,嗯昂也隨馬匹一起等在前院,只待玄青出來,一塊兒下樓。想到馬上就要離開危險之地,簡直心花怒放,恨不得高歌一曲纔好。
師徒三人還沒走到樓梯口,前方迎面過來三個人。隔著幃帽面紗,宋微也沒在意。不料那三人竟然停在玄青面前,就見當中那人拱手道:“見過玄青上人,上人安好?!彼磉厓扇藙t直接單膝點地,行了個下見上的非正式跪禮。
自那三人停下起,宋微就嚇得身體僵直。等聽清對方說了什麼,腦子都不轉了,渾身冰涼,冷汗嗖地就冒了出來。
他千算萬算也沒算到,對頭獨孤小侯爺,與靠山玄青上人,居然是相識。
玄青好似渾然不覺他的異樣,優雅地摘下幃帽,略欠一欠身:“原來是獨孤小侯爺。小侯爺安好?!蹦沁呴L寧也摘下帽子,彎腰行了個玄門禮。宋微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有樣學樣,也跟著行了個玄門禮,只是不敢摘帽子。明知道這樣引人猜疑,然而別無他法,只得賭上一賭。
玄青根本沒有介紹他的意思,獨孤銑也好像沒看到這麼個人似的,只照常寒暄問候。宋微慢慢又把一顆心放回胸腔裡,還有心思想玄青不知是何身份背景,連一個小侯爺見了她也客客氣氣。
“聽說上人往南雲遊,不想在此相逢。不知上人此番欲何往,可有我能效力之處,但請直言。”
玄青微笑道:“不敢勞動小侯爺。南嶺韓玨公子隱居庾城,小侯爺想必知道。他邀我去韓府小住幾日,安排十分周到。不敢拂了主人美意,我等正要前往?!?
獨孤銑聽她這麼講,也就不再假客氣。禮數到了,彼此別過。只是當玄青三人起步要走時,心裡想著她都準備住到韓大才子家裡去了,居然還帶著個喬裝的面首,儘管早知這女人放浪形骸,此等作爲未免太過無所顧忌。那最後一個假扮女道士的男人,遇見自己,明顯拘束緊張,莫非是熟人?
越看越好奇,心癢得不行。又想就算捅穿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玄青也不至於真把自己怎麼樣。於是當那人僵著身子從邊上經過,促狹心起,忽然肩膀一偏,不輕不重撞了一下??谥械缆暎骸皩Σ蛔 !眳s絲毫沒有要幫扶的意思,眼睜睜看他步伐踉蹌,整個人歪到欄桿上,幃帽跌落,盪盪悠悠飄往一樓中廳。
這當口宋微哪裡還有什麼想法,純剩下本能反應。眼看樓梯口不過三步之遙,弓腰往前一蹦,胳膊往欄桿上一撐,就要順著樓梯欄桿出溜下去。半邊屁股都坐上去了,肩膀上一陣劇痛,立時動彈不得。緊接著下巴被人捏住,腦袋被迫調轉過來,對上了一張明明只見過兩次,卻熟得不能再熟的臉。
獨孤銑盯著他,先是驚訝,緊接著變作要笑不笑的表情:“宋微?想不到竟然是你。嗯,這叫什麼?有緣千里來相會,得來全不費工夫?”
已經被逮住,宋微也顧不上恐懼了,惱羞成怒,忿忿道:“放手!”
獨孤銑看看他半個身子仰面躺在欄桿上的高難度姿勢,差點沒笑出聲。強行板起臉,鬆開手。宋微從欄桿上爬下來,理理衣裳,站到玄青身邊。
見他正兒八經整理那身女式道袍,獨孤銑忍不住又想笑,到底繃住了。
玄青裝出十分訝異模樣,明知故問:“小侯爺,你可是與曉隱有什麼誤會?”
獨孤銑臉色深沉莫測,道:“確實有點誤會。不如請上人移步,我們室內說話。”
玄青點點頭。獨孤銑在前領路,走出幾步,忽然又回頭,對宋微道:“下去把那帽子撿回來。”
宋微正挖空心思琢磨辦法,聞言一愣:“你說啥?”
“我說,下去把你的帽子撿上來?!豹毠裸娡O履_步,“快去,我在這等你?!?
宋微十分莫名其妙。不過這個男人從最初給他的印象就很神經,眼下又絕無可能違逆,再莫名其妙,宋微也擡腳準備去撿帽子。走出兩步,忽然就明白了。這小侯爺非要自己穿著這身女道士裝下樓亮相,不就是想用這招叫人吃癟麼?
明知道對方是故意羞辱,卻沒有辦法逃脫。宋微回頭,把那混蛋深深看了一眼,忽地一笑,又輕浮又痞氣,帶著十二分無所謂,翹起蘭花指,一扭一扭就往樓下走。
獨孤銑跟玄青忍得辛苦,總算忍住了。長寧可沒這麼好定力,撲哧一樂,笑得簡直停不下來。
誰知那帽子早有殷勤好事之徒撿拾起來,專候在樓下,就等尋帽子的仙子出現。宋微往樓梯上一站,便看見了他。也不說話,臉上掛著笑,衝那人招招手。那人喜出望外,雙手捧著幃帽,“咚咚咚”一氣兒爬上來,躬腰遞給宋微:“仙、仙子,小人、小人拾得了仙子的帽子,真是三、三生有幸?!?
宋微還是不說話,卻加深了笑容,嘉許地衝他點點頭。捏著幃帽,一扭一扭又走了回來。留給那癡癡凝望的目光一個背影。
這回不光長寧,連知曉內情的牟平跟秦顯都咳嗽著偏過臉去。
獨孤銑臉皮繃得直跳,指著宋微手裡的帽子,低喝一聲:“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