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九月之後,有關六皇子的各種流言謠傳,在其本人完全沒注意的情況下,以西都和京城兩大都市爲中心,向大夏四面八方傳播。
鹹錫風氣,最是好奇開放,民衆娛樂精神極強。六皇子生母身份神秘,本人流落民間二十年,迴歸不久即被立爲太子,年輕俊俏,風流多情,能喝酒,會唱歌,好騎射,擅擊鞠……所有這些,無不足夠吸引眼球,製造話題,迅速颳起一股強大的八卦皇室隱秘風潮。
普通老百姓一般不會從政治角度考慮誰適合做太子,大概更類似後世娛樂節目海選活動。誰身世悲慘,長相出色,多才多藝,誰就比較容易獲得絕大多數人氣票。新太子渾身上下都是故事,在有心人推波助瀾之下,知名度迅速暴漲??梢韵胍?,再來幾個月,只怕要超過前太子二十年低調累積的總和。
而當初宋微自己在蕃坊波斯酒肆敷衍出無數個版本的南疆歷險奇遇記,也終於通過各路蕃商及四處遊走的玄門弟子之口,傳遍大夏內外。如此一來,六皇子忠肝義膽、智勇雙全的形象也建立起來了。
自從三年前皇帝生病,隨後又是三皇子施貴妃宮變,皇室很久沒有大操大辦熱鬧過了。於是朝野萬民翹首以盼,等著看新太子冊封大典暨大婚儀式。
九月中起,皇城內外、太子府以及京城主要街道就開始裝點。城中許多商鋪人家,將八月中秋剛剛收起的花燈綵幛重新拿出來,懸掛鋪張,一派喜氣洋洋。
宋微被宗正寺卿一遍遍催著試禮服的時候,還沒什麼別的感覺,只莫名煩躁。等到被明國公押著仔細學習演練大婚各種禮儀,成親娶妻這事兒纔算實實在在印到了腦子裡。說真的,回思幾輩子殘存的記憶,此等經歷,尚屬頭一遭。感覺詭異荒誕,還有點兒無所適從。
冊封太子大典與當初認祖歸宗,賜封休王爵位典禮大同小異,沒什麼壓力。而婚儀則繁瑣又陌生,各種奇奇怪怪偏偏鄭重其事的注意事項、禮節要求,簡直鬧得人抓狂。對比這場婚姻的實質,這些充滿了象徵意義的表面形式尤其顯得荒唐。宋微本著荒唐著荒唐著,於是荒唐習慣了的敬業精神,把那納請、鋪房、催妝、合巹等等環節死記硬背下來,就當是參加百科知識競賽。
雖然在下定決心的那一瞬間,已經知道隨之而來的會是什麼。當所有這一切,真正一樣一樣實質化,步步緊逼,宋微隔不多久,就仰天長嘆一口氣——壓力山大,鬱悶水深啊!
他從成國公嘴裡得知,憲侯府嫡長小姐出嫁,女方負責操持婚事的,乃是成國公夫人,亦即新娘子的親舅媽。憲侯借嫁女一事辭了早朝,實際上每天除去巡城,就是泡在城北宿衛軍衙門處理公務,家事基本不管。
早在決定選獨孤縈做太子妃時候,皇帝就直接差人單獨送了信給老侯爺獨孤琛,解說一番內情緣由。獨孤琛把兒子叫去臭罵一頓,終究無可奈何,反正心有餘力不足,索性撒手不管,不聞不問。
宋微每次聽到這些,都恨不得拿生膠封上宇文皋的嘴。結果每次都不但沒封嘴,還面無表情聽到最後。他何嘗不明白成國公的意思。憲侯雖不能再勝任情人角色,確是真正忠臣能臣。作爲未來國君,務必珍之重之愛惜之。成國公始終沒得著太子殿下一個回話和表態、,爲此不惜變著法兒委婉進諫。
宋微一聽獨孤銑的反應,就知道獨孤縈配合得非常之到位。六皇子跟憲侯說喜歡他閨女,憲侯肯定不會信。但獨孤大小姐跟她爹坦白傾慕休王殿下,曾趁殿下侯府養傷伺機主動表白,憲侯卻十之八九會信。
宋微心想:獨孤銑,你女兒愛的是雅痞小文青。雖然初戀是個渣男,口味卻沒那麼容易變。你這渣爹恐怕沒機會知道了……
九月二十六。上午舉行太子冊封大典。大清早起來,一路宣詔受璽參拜祭天祭祖,馬不停蹄折騰完,已是午時過了。旁人還有頓正經午飯吃,宋微匆匆啃幾口點心,就被抓去換衣裳準備婚禮。
鹹錫朝的婚禮亦遵古制,黃昏時分舉行儀式,恰好留出足夠的時間迎親接新娘子。
迎親的車馬隊伍自皇宮出發,往憲侯府而去。如何富麗華美,堂皇氣派,不必多言。因警戒距離之外不禁出入,京城百姓可說傾城而出,萬人空巷,但求一睹新太子容顏風采。
皇帝強支病體,由親信陪同,登上皇宮樓門俯瞰。宋微知道,皇帝要見證全程以慰老懷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恐怕還是擔心自己臨時變卦,臨陣逃脫,乾脆坐在頭頂上監督到底。
按規矩新郎必須親自駕馬車迎接新娘,宋微左右兩邊各有一名皇家御手,他本人不過做做樣子。擡頭望一眼門樓上標誌皇帝所在的華蓋,心說爹哎,你兒子我就是想跳車都不能,你還有什麼可不放心的……
天色逐漸暗下來,迎親車馬恰在天黑之前的吉時趕到女方府上。皇帝專門派了最有文采的幾位侍中司郎擔任儐相,華麗喜慶的催妝詩一首接一首。隨行宮女內侍以及女方賀客、圍觀羣衆,嘻嘻哈哈,爭相幫忙吆喝:“新婦子催出來!催出來!”
觀衆如此捧場,宋微覺得作爲主演,不可不認真賣力。站起身,面帶笑容反覆鞠躬相請,終於催開了侯府大門。
馬車在羣衆震天的歡呼聲中直入侯府前院。新娘子的兩個弟弟牽著鳳冠霞帔的姐姐出來,送到車中。
新嫁娘上車時,獨孤銑就站在女兒身後。宋微目光徑往兩邊錯,腦子放空神遊。入眼便是獨孤蒞獨孤蒔一對兄弟,哥哥滿臉委屈不捨,弟弟滿臉嚴肅凝重。一個念頭不由自主浮上心間:當爹的請調東南,甩手走人。當姐姐的只怕要帶著兩個拖油瓶嫁過來。今兒這場面,權當是預演。
他不肯去看獨孤銑,獨孤銑偏要找他說話。
趁太子尚未登車之際,憲侯緊著上前一步:“殿下?!?
宋微慢慢轉過頭。
憲侯府冷清了許多年,今夜燈火熒熒,星燭煌煌,綺羅炫彩,錦幔凝華。院中親友賀客、女婢家僕,無不盛裝豔服,興高采烈。
宋微決定給足憲侯面子。笑容殷勤,彬彬有禮:“岳丈大人有何吩咐?”
獨孤銑神色僵了僵,旋即恢復如常,筆直盯住他,慢慢道:“縈兒……待殿下一片癡心,臣……懇請殿下……莫……辜負了她?!?
宋微似是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一句,臉上笑容凝固了一會兒,才道:“你放心,我自然不會虧待了她?!?
扭頭擡腿,就往車上跨。
“殿下!”
宋微停住動作:“侯爺還有什麼吩咐?!?
“小女得配良人,臣了卻一樁心事?;榈渲幔紝⑼l軍營,巡查京畿防務。此外,殿下大概已然知曉,臣……請調東南,已得陛下應允。只待……來日殿下位登大寶,臣即往東南駐防。就……不向殿下單獨辭行了。”
宋微保持著一條腿跨在馬車踏板上的姿勢,望向熱鬧嬉笑的人羣,點點頭:“嗯。”
獨孤銑放低音量:“臣……惟願殿下……平安康健,百事順遂?!?
侯府門外等著的儐相已經開始催促,宋微知道不能再耽擱下去。
“願憲侯此去……揚威海外,馬到功成?!?
躍上馬車,緩馳而出。
正式婚典和招待百官的筵席都設在宮中紫宸殿。而太子府另擺酒席若干,專用以招待近親高朋。在宮中拜過天地父母祖先,向恭賀道喜的羣臣敬一巡酒,馬車載著新婚夫婦回到太子府。在最親近的親朋見證下喝過合巹酒,儐相宣佈禮成,整個儀式纔算全部結束。
鹹錫風俗,合巹酒合歡杯由身著綵衣的童子捧上。恰巧端王府上有兩個剛進學的小世子,遂擔此重任。男方親屬中,皇帝和安王都沒法出頭陪酒,端王責無旁貸,自告奮勇,留在太子府招待賓客。這活兒輕鬆愉快,還能借機跟老六改善關係,宋霏幹得十分投入。
自從在憲侯府單獨說過兩句話,此後獨孤銑果然再沒有向六皇子多看一眼。一絲不茍,按部就班把需要出場的禮儀完成,等到這會兒賓客歡飲,不知什麼時候,悄悄走了。
宋微本打算多喝幾杯,灌醉拉倒。後來又想起晚上還得跟獨孤縈談判,腦子喝混了鐵定吃虧,又悻悻然住手。多虧端王給力,領著一幫貴族子弟替太子擋酒。因此宋微被推進新房時,還算清醒。
金錢灼目撒金賬,紅燭高燒照紅妝。處處喜慶得晃眼睛。
宋微揮退一羣羣伺候的人,只留李易守在內室外。邁進最後一道門,看見是香槿木槿兩個丫頭,道:“你家小姐還好?”
兩個婢女行完禮,才道:“小姐尚好,正在恭候殿下?!?
宋微點頭:“給我弄點冷水來。有吃的沒有?”
香槿出去打水,木槿將他引至屏風後,一桌子酒菜還沒動。
獨孤縈早就自己把蓋頭揭了,靠著軟墊坐在另一邊榻上。
宋微餓得前胸貼後背,坐到桌前就開吃。囫圇吃下幾口,才問:“你吃了麼?”
因爲怕大小姐支持不到最後,李易提前在馬車裡藏了湯藥膳食。此刻典禮終於結束,幾個知情人拎著的心放下來,無不精疲力盡。
獨孤縈還不太習慣太子這個做派,微微一愣,才道:“臣妾未恭候殿下,已自行用膳,請殿下恕罪。”
宋微又扒拉幾口,含混道:“你跟我用不著這麼假惺惺的,自便即可。別餓出事兒來就成。”
狼吞虎嚥吃完,洗了個冷水臉,示意兩名婢女出去守著。拉張椅子,坐到獨孤縈對面。
“這三天我會留在府裡,你跟你的丫頭睡屏風裡邊,我睡屏風外邊。過了這三天,我就住宮裡去。李易會天天回來,有什麼事,叫他傳話,用什麼東西,也叫他辦。府裡的侍衛都是廷衛軍的人,守得最近的,在正房臥室廊外三丈。你不叫他們,不會過來?!?
獨孤縈站起身,鞠躬拜了拜:“殿下恩德,沒齒難忘;結草銜環,無以爲報。臣妾本已打算聽從殿下建議,謀求託庇於玄青上人。沒想到……”
宋微揮手:“得了。這些廢話現在也不用說了?!眽合滦闹袩灒瑔枺澳阍觞N跟你爹說的?他就一點沒起疑心?牟平當真沒去多嘴?”
獨孤縈坐直些,斂容道:“確如殿下所料,當日爹爹回府,私下質問於我。我自陳傾慕殿下,曾斗膽冒昧表白,他勃然大怒,卻無法可施。殿下或者不知,爹爹曾經允諾,我自擇良人,他絕不干涉,故此……”
宋微聽到這,張嘴愣了愣,心頭既苦澀又滑稽,捶著椅子哈哈大笑。
“哈!這也太巧了,你爹答應你自己挑人,我爹答應我自己挑人,他們大概做夢也沒想到,最後會挑中什麼人。哈哈……”
獨孤縈不肯陪他笑,繼續一本正經道:“李御醫囑咐我的事,也不算難辦。原本……原本胎兒不足四月,尚未顯懷。又托賴李御醫良藥,妊中癥狀日日好轉,其時並無明顯異常。爹爹將婚事託付給舅母,我時刻謹言慎行,靜居深閨不出。舅母以爲是待嫁羞澀,亦不曾起疑。至於牟將軍,我父女間事,他何可置喙?爹爹又如何會將父女私談所涉問詢於他?太子婚訊傳來,牟將軍心中疑惑,無人可問,最終求教於李御醫。想必……李御醫已經向殿下仔細交待過了?!?
八月初九夜,大小姐急癥病發,牟平雖未眼見,憑那個動靜,加上李易隱晦暗示,自然猜得出是什麼病。事後宋微下了禁口令,他又親見大小姐與父親單獨談話,順理成章認爲這兩個人與侯爺交待過了。事實上,只要大小姐不是在他駐留府中負責安保工作期間被人潛進來搞大了肚子,這事和他就沒什麼關係。對於主家小姐的私情,不看不聽裝不知道,方爲上策。
八月十八,獨孤銑在宮裡被宋微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回家急衝衝找女兒對質。這件事,從頭到尾和牟平沾不著邊。八月二十四,皇帝改立太子並賜婚,牟平震驚之餘,滿肚子狐疑。恰好李御醫在府裡給大小姐複診,牟將軍伺機偷偷攔住,旁敲側擊打探。
李易黯然道:“將軍毋需擔憂,孩子最終也沒保住,大小姐正在靜養。日前陛下與侯爺催促殿下選妃,殿下一怒選了大小姐。陰差陽錯,就這麼給定下了。牟將軍,你我旁觀便罷,可千萬別再添亂了。”
牟平眼見侯爺情緒低沉,狀態極差,開始還想著勸解勸解。多轉幾個念頭,又忍住了。六皇子這個時候被立爲太子,那是一定會做皇帝的。自家侯爺真跟未來天子這麼不清不楚曖昧下去,誰知道以後會不會招來禍患。就此根斷,未嘗不是好事。平心而論,太小姐嫁作太子妃,於侯爺、於獨孤氏而言,皆有百利而無一害。
左右權衡,牟平認爲李御醫那句“別再添亂”,實屬中肯之言。
宋微聽罷獨孤縈的話,聯繫今日獨孤銑舉動,可見牟平果然不曾添亂。暗忖,若換了秦顯那直腸子,這事鐵定瞞不住。牟平是聰明人,聰明人想得多,反而不容易揭穿。
道:“最多過個把月,李易會跟我爹稟報太子妃懷孕的消息。你心裡要有數?!?
獨孤縈垂首迴應。
宋微往椅背上靠靠,半瞇起眼睛:“現在,就來談談你我之間的約法三章罷。”
作者有話要說:明日忙家事,暫停一天。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