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曆除夕,對蕃坊衆人來說,無非五花八門的各族節日之一。有些人家照著夏人習俗過得隆重,也有些人家完全不在意。蕃舶街鋪子爲招攬生意,節日氣氛反比坊內濃厚得多。只是年貨採辦已然結束,到得午後,整個市場就沒什麼顧客了。
下午,波斯酒肆聚餐,宋微也去了。跟母親及麥老闆喝一陣,便跑到大堂和夥計們胡鬧。但凡有他宋小郎的地方,笑聲都要高出幾個調。如此這般鬧到天黑,與一幫同住蕃坊的年輕人一起,敞著皮襖放開嗓門,沿途勾肩搭背鬼哭狼嚎,最終各自歸家。
自從鴿子認巢之後,宋微清空雜屋,專門在窗下爲小倆口搭了個寬敞舒適的柵條籠。回家第一件事,先看鴿子動靜。見沒什麼異樣,便掛起風燈,給拴在院中的驢馬加草料。飼養禽獸上了心,也是相當花功夫的。家裡四張嘴等著伺候,雖說都調/教得十分聽話,清潔打掃之類的活照樣少不了。有專門收肥的人固定上門,宋微不要錢,人家於是兢兢業業替他將廊廄鳥籠打掃得乾乾淨淨。
宋微到底是個懶散脾氣,做事從來三分活,七分耍。一天磨蹭下來,並無多少空閒。那些個冶遊嬉戲勾當,好些日子沒去了。
給牲口餵了宵夜,覺得時候還早,坐在廊下橫欄上發呆。
這一世稀裡糊塗亂七八糟,竟然也已過去三年。連綿不歇的鞭炮焰火昭顯出一派熱鬧景象,乾燥的硝煙香氣更是令人置身於濃厚的人世風俗之中。想起去年今日,遠在南疆交趾,某個腦筋短路的人強拉著自己喝酒守夜,宋微忍不住望向天空,帶出一縷笑意。只可惜那明眸與微笑,都隱在朦朧夜色裡,無從辨識。
又想起半年前見面,獨孤銑曾說,爭取年底來一趟。如今沒來,自然是來不了。重陽節匆匆作別,當時睡得迷糊,若非兩隻鴿子爲證,說不定自己會以爲是一場夢。
宋微感覺身體內部涌起一股莫名的躁動。呆坐一會兒,忽地跳下橫欄,準備進屋拿錢,牽馬出門,上麗情樓找窈娘打發這一晚。即便窈娘沒預約不得空,那個叫做小搦的婢女,也溫柔伶俐,清秀可人,足以打發無聊。
走得幾步,猛然想起,今日除夕。麗情樓遵循夏人傳統,今晚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開門迎客的。
從牀底下拎出一瓶酒,重又坐回橫欄上。後背靠著柱子,一條腿屈起,一條腿往側面伸,在驢背上輕輕踢了踢:“嗯昂,你要是能陪我喝酒說話就好了。得噠那傢伙,就是變成人,估計也沒趣得緊。”
說完,自嘲地笑了笑。拔開塞子,酒香入鼻,不由得一愣。隨手提溜出來的,竟是一瓶甜白冰釀。重陽節給獨孤銑送行,正是此酒。
宋微愣怔半天,終於舉起酒瓶,仰脖咕咚灌下去好幾口。酒液劃過喉嚨的瞬間,往昔幾世糊塗人生,化作最清晰最透徹最簡潔最深奧的哲理:
要自由,就要忍受孤獨與寂寞。
偏偏人心不足,最難把持。
正月十五,西都元宵燈會。這是一年一度官民同樂的超級盛事。宋微第一年來,時機不巧,燈會剛過;第二年他正跟崔貞鬼混,心不在焉;第三年在交趾國和獨孤銑鬼混,沒看著;直到今年,纔算真正有空得閒,且入鄉隨俗賞一回燈。
正月十五也是他生辰。不知不覺,從十八歲混到二十一歲了。
中午在母親那裡吃了長壽麪,聽兩位長輩嘮叨教訓一回,把紅包揣兜裡,約齊蕃坊幾個好友,不等天黑,便上街遊逛。朋友們無不帶著拖油瓶。王大郎家閨女已經滿地跑,裴七領著侄子,侯小夏帶著外甥,湊出四五個小蘿蔔頭。宋微掏出大把銅板,買了一堆吃的玩的,孩子們於是圍上來叫嚷蹦跳。他笑嘻嘻地蹲在地上逗弄人家,壓根沒有自己是個大人的自覺。
一幫人裡年紀最小的侯小夏,瞧見他那副模樣,愁眉苦臉對旁邊王大郎道:“王哥,你說小隱往後可怎麼辦哪?”
裴七撇嘴道:“他娘都懶得操心了,你操的哪門子閒心。這傢伙搞上了麗情樓的頭牌,哪裡還看得上一般女子!”語調間酸氣沖天,一缸好醋。
侯小夏嘆氣:“那種地方的女人,就是再好,總不是個事兒。”
王大郎忿然道:“別跟我提這個!上回給他說了說你嫂子孃家表妹,他居然嫌棄人家不識字,見都懶得見。他以爲他是誰啊?翰林公子狀元郎?他宋小隱識得幾個字?麥老闆鋪子裡的酒牌子都認不全呢!不過出去一回,能玩個鞠球,就當自己高人一等了,看不起咱們這些從小一起長大的弟兄了!豬鼻子插蔥,裝他孃的哪門子象……”
看樣子被宋微氣得不輕。
侯小夏道:“小隱義氣得很,不至於像你說的那樣。”
王大郎發泄完了,心裡也明白侯小夏有道理,悻悻道:“懶人有懶福,憑他那張臉,過二十年都有的是女人情願倒貼,管他去死!”
裴七又酸了:“撒小妹到如今說起他還掉眼淚,造孽啊混蛋。”
一行人樂哈哈在外邊吃了飯,拐到主街看燈。入夜時分,各家老人女眷都趕來匯合,孩子也都有人照應,宋微只管袖手隨行,專心瞧熱鬧。逛了些時候,有老人疲乏走不動的,提前回去了。有孩子犯困哭鬧的,大人招架不住趕緊往回返。也有女人惦記家中嬰兒,草草看過幾趟,拉著丈夫匆匆回家。
結果,到後半夜,就剩了宋微自己。
元夕不設宵禁,但這時候還在外頭流連的,基本只剩下精力旺盛追求浪漫的青年男女。燈火燦爛下衣香鬢影,雙雙對對,襯得單身者愈發孤寂。
孤寂往往容易讓人變得文藝。
宋微冷不丁想起幾句後世老少皆知耳熟能詳的詩歌:“衆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眼前這許多浪漫柔情,不知是誰令誰衆裡尋他?又是誰叫誰驀然回首?
管他是誰呢?宋微俯仰盼顧,獨立燈火闌珊處的,惟餘一個自己。
幾乎就在一瞬間,他動搖了某些刻意爲之的堅持。
撥開人羣,穿過人流,回到家中,騎上馬,往長寧坊行去。
遠遠望見獨孤府所在街道,兩側高門大戶,懸滿彩紗刺繡宮燈。有些奢侈人家,連院牆和門前樹木也掛上了花燈,各爭奇豔。畢竟是權貴住宅區,路上人少得多。宋微並沒有走近,只站在街口向熟悉的位置瞅了瞅。獨孤府門前也掛上了宮燈,中規中矩四對八角琉璃柱彩燈,華貴端莊。與左右鄰舍玲瑯滿目的燈飾比起來,稍顯冷清。大門緊閉,不見有人出入。這樣的日子,主人不在,僕婢們自然放了大假,冷清些也正常。
宋微在馬上掉頭,像是自言自語,又像在跟馬兒說話:“看這模樣,獲罪抄家砍頭什麼的,大概還沒有。至於過得好不好,可就難說了……”
不由自主想起去年元宵節,每一個場景畫面,均歷歷在目。他想不承認也不行,獨孤銑在心中留下的印跡,比任何其他人都來得深刻而難以磨滅。那些歡場豔情,賽場歡呼,時過境遷,盡皆風流雲散。唯獨這個男人,從相識到熟知,再到糾纏不休,每一個環節都如此清晰。好比今夜的月亮,雲層遮得再嚴實,心裡也知道,它穩穩當當掛在那裡。只要風起雲動,便是白光滿地,再多的燈加起來也亮不過它。
宋微再清楚不過,在時空及性別條件限制下,找一個比獨孤銑更令自己心動的對象,恐怕不大可能。
果然距離產生美。
都是月亮惹的禍。
宋微搖搖晃晃騎在馬上,心想:如果這場皇位更替順利完成,憲侯大人還活得不錯的話,也許可以考慮對他稍微客氣點。
元宵一過,很快春意盎然,宋微忽然有了一件大事須煩惱。
小鴿子長成大鴿子,成日撲棱在一塊兒,有點要學妖精打架的意思了。宋微特地問了懂行之人,道是一週歲左右配對比較好,這會兒稍微早了點。出於爲孩子身心健康著想,他開始成日琢磨著怎麼隔離小倆口。籠子是早就分開了,平時餵養也儘量拉開距離。然而架不住人家會飛,翅膀一展,躲在家長看不見的某個角落搞些曖昧小動作,能奈他何?
宋微雖然也盼著早些見到鴿蛋跟小鴿子,然而深信早婚早育有害健康,上躥下跳著攪和,儼然人生頭等大事。幸虧驢跟馬在到他手裡前就被騸了個乾淨,否則不定鬧騰成啥樣。
鴿子從外形上難以分辨雌雄,爲此宋微一度把人家裡外上下端詳個遍。如今長大些,神態便顯出差異來。嫵媚優雅的是雌鴿,暱稱小拉。矯健神氣的是雄鴿,暱稱小丟。
季春三月,風和日麗,柳綠桃紅。鴿子在天上飛,毛驢在地下跑,馬兒跟主人同樣的懶饞德性:一個躺在草地上,不時往嘴裡丟顆乾果;一個低頭啃嫩草,偶爾甩甩尾巴。
獨孤銑在北郊找到宋微,入眼就是這幅圖景。灰馬灰驢灰鴿子,恰巧宋微今日穿了件淺灰外衣,一家子灰。然而印在五顏六色春景裡,卻好似青綠山水粉彩工筆上邊落了幾處淡墨寫意,頓時素淨了清新了悠遠了,眼裡心裡都舒坦,怎麼也瞧不膩。
多少俗務煩憂,盡數消解其間。
春遊的人集中在近郊幾處有名山水,此地偏僻,除了野林子雜草叢,沒什麼特別看頭。再加上日頭剛出來,打算出門遊玩的都還在家裡,因此根本沒別人。
獨孤銑讓侍衛停住,自己騎馬悄悄挨近。青草柔軟,掩住了馬蹄聲。嗯昂跟得噠比宋微警惕性高,發現是熟人,果斷無視。
風吹過,長草葉拂過耳邊,癢癢的。宋微一邊撓耳朵,一邊轉過臉。與獨孤銑對望片刻,笑著揮揮手:“早。”
確實還早。若非身下墊著薄皮氈,晨露早就浸溼了衣裳。
獨孤銑看他片刻,問:“剛纔想什麼呢?魂不守舍的。”
宋微聽罷,憂愁地望著高空中盤旋的鴿影:“想怎麼叫它們晚點兒下蛋。”
獨孤銑一愣,隨即哈哈大樂:“你管得可真寬。天要下雨,鴿子要下蛋,順其自然即可,何必杞人憂天?”
被他這麼一說,宋微覺得自己好像是有點閒得蛋疼。
獨孤銑就在馬背上俯身,向他伸出手:“別這麼躺著,溼氣太重,不好。”
宋微手剛搭上去,就被對方猛然發力,直接扯上了馬背。才坐穩,身後的人又是一個彎腰,把那塊不透水的皮氈子提了上來。
獨孤銑驅使馬兒往更偏僻的樹林子裡走,扳過宋微腦袋親吻。
兩個都是久曠之身,乾柴烈火不足以形容。
獨孤銑斷斷續續道:“管什麼……鴿子下蛋,你不如管管……”
宋微深知這流氓定然說不出什麼好話,索性一口咬上去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