僕從們七手八腳將四皇子扶起,收拾整理一番。好在茶水都不燙,天氣也暖和,巾帕擦拭乾淨,並無大礙。
宋微那一球來得嚇人,實際誰也沒砸著。獨孤銑趕在端王府侍衛前頭,伸手將球撈入掌中。當太子問比賽是否繼續,憲侯便託著鞠球呈到太子殿下面前。
端王這纔想起,憲侯任宿衛軍統帥,不管誰被球砸到,都是他失職。真是躲到獨孤銑身後,甚至抓他當盾牌,憲侯恐怕還非得替自己接下不可。無奈先前太過驚慌失措,被那一眼瞪出心理陰影,硬是嚇昏了頭,坐失良機。
太子先是關切地問候端王兩句,然後道:“四弟無事便好。馬有失蹄,人有失手,賽場難免意外。”
太子比底下幾個兄弟年長一截,兄長派頭擺了很多年,十分自然順暢。自從三皇子隸王死後,其他幾位皇子再跟太子打交道,無形中比過去更加小心。端王這一跤摔得七葷八素,面紅耳赤,滿腔羞惱,正不知如何發泄。被太子殷勤問候,強壓著情緒應付。待聽見後邊這一句,心頭熊熊怒火登時熄了大半。
太子這意思,擺明了各打五十大板。馬有失蹄,誰叫你先不守規矩使絆子?人有失手,難怪對方衝著你來這一下。
端王張了張口,一時竟無法自辯,只得頹然放棄。他心裡也知道,若非宋微騎術過人,那一下撞擊,勢必掉落馬下,至少斷條胳膊腿之類。而砸向自己這一球,此處侍衛林立,不乏高手,一枚小小鞠球,又能掀起多大風浪?最糟糕,也不過是叫自己顏面掃地。而四皇子的顏面,在太子眼裡,顯然沒那麼要緊。
憲侯捧著鞠球,向四皇子道歉:“獨孤銑救援不及,叫殿下受驚了,請殿下恕罪。”
端王尚未答話,太子已然自憲侯掌中捏起那枚鞠球,悠然道:“剩下不到一刻鐘,難得一場精彩賽事,自該善始善終。四弟以爲何如?”
宋霏木然點頭:“但憑太子殿下吩咐。”
按說馬匹失控撞人,該判罰下場。但宋微故意將球擊出場外,同樣屬於嚴重犯規。雙方就此扯平。太子將鞠球扔回場內,宣佈比賽繼續。
三聲鼓響,重新開始計時。
這一回與先前大不相同。六皇子一方氣勢如虹,而四皇子一方明顯士氣低落。搞出馬失控撞人這般意外,不但狠狠得罪了對手,更害得自家主子大大丟臉,最後結果不論輸贏,註定沒有好果子吃。罪魁禍首心虛憂慮,餘者害怕牽連,難免怨懟。如此一來,此消彼長,休王隊伍越打越勇猛,越打越順利,而端王隊伍越打越拘束,越打越忙亂,片刻工夫連丟三球,可說兵敗如山倒,毫無懸念走向失敗。
□□過於出乎意料,驚豔動人,結局反而顯得平淡了。當宣佈結束的鼓聲響起,衆人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反是場外觀衆,聽說六皇子勝出,掌聲歡呼聲雷動,比起場內熱烈得多。
儘管如此,所有現場觀賽者,除去個別心不在焉的,都不得不承認,這一仗淋漓酣暢,確實不虛此行。
太子親王在場,其餘人等皆候在原地,不敢先行離開。
比賽一結束,那撞人的騎手便滾下馬背,到宋微面前磕頭謝罪。宋微擺擺手:“你是四皇兄的人,找你家主子領罪去,別來找我。”
說罷,再不搭理,騎著馬慢慢往觀衆席主位走去。昂首挺胸,左右睥睨,滿臉驕傲自豪的笑容。一邊走,一邊不時跟場邊鼓掌的人揮手致意。用後世的形容詞來講,那叫一個酷帥狂霸拽,完全徹底地滿足了觀衆們對於球場英雄的心理期待。
他就這樣像只得勝的公雞般,趾高氣揚走到賽場邊,翻身下馬。不料落地時左腿忽然吃痛,步伐不穩,慌忙拿球杖當柺棍,想要撐住身體,然而終究未能如願,“撲通!”一屁股跌坐在地。
“哈哈……”
如此笑得張狂的,是端王安王二位及其忠心屬下。
周圍不少人也跟著嬉笑起來。但隨即想到六皇子如此這般,必是碰撞時腿上受了傷。笑得並無惡意,且很快收聲。宋霏兀自抱著肚子“嘎嘎”樂,猛地發現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聲音,訕訕止住。
獨孤銑一步越過廊前欄桿,旁人還沒看清他身影,已經到了六皇子身前。
宋微察覺他要伸手抱自己,一巴掌推開,低喝一聲:“扶我起來!”
獨孤銑瞅他一眼,宋微低頭笑笑,悄聲道:“聽我的。”這一縷壞笑再沒有別人能看見。
獨孤銑於是攙著他起身,任由他架在自己胳膊上,一瘸一拐慢慢走到端王跟前,鞠躬道歉:“四皇兄,實在對不住,適才我被嚇昏了頭,根本不知道球往哪兒飛,幸虧皇兄好身手,不曾有什麼閃失……”
端王氣結。
這時那撞人的騎手醒過神來,慌忙衝到四皇子面前,跪下“咚咚”磕頭,口中連聲請罪。
宋微看四皇子沒空理自己,大搖大擺在他旁邊憲侯的位子上坐下。獨孤銑蹲身給他解開綁腿,撩起左腿褲管,果然從小腿到膝蓋青了一大片。手掌輕輕摁了摁,宋微立刻呲哇叫喚,嗷嗷呼痛,把邊上人全嚇一跳。
大男人受點傷就掉眼淚,未免招人輕視。奈何宋微賽場上的狠勁給人留下印象太深,再加上長得好的人總是容易獲得同情分,觀衆一方面覺得他大概天生怕痛,另一方面,自然認爲是傷勢太重。
擊鞠賽難免損傷,通常雙方都會帶有傷藥,且有通醫理者在場。獨孤銑在宋微的慘叫聲中上下摁了個遍,道:“先上點藥,不要再使力,回去讓李易仔細瞧瞧。”手一伸,秦顯馬上將藥遞了過來。
宋微不願李易藍靛兩個耳報神來看比賽,把全程細節都傳到皇帝那裡,以形象太差不夠拉風爲由,拒絕了此二人跟隨的請求。
端王挨著宋微坐著,被他鬼哭狼嚎叫得心慌氣短,真以爲是腿斷了。偷瞟一眼,外皮青紫,也看不出裡邊傷勢如何。他這時纔想明白,倘使老六沒點本事,運氣再差些,中間那一撞,被馬蹄子踢破腦袋都有可能。一念至此,後脊柱冰涼。看不慣野猢猻是一回事,真是和自己賽擊鞠弄出個三長兩短,父皇那裡,只怕要吃不了兜著走。
狠狠瞪住跪在面前的騎手,回頭吩咐侍衛:“押回去關起來,待我明日得空,親自打斷他的腿!”勉強換一副笑臉,對宋微道,“六弟放心,皇兄定不能叫你白受這委屈。我那裡還有些南邊來的上等好藥,回頭叫人送到六弟府上去。”
宋微見他居然挺上道,當即展顏一笑:“我看他也不是故意的,皇兄不要罰得太狠了。”
他前一刻還疼得又哭又嚎,涕淚交加,這會兒破涕爲笑,眼眶還是紅的,腮邊掛著淚珠,眉眼一彎嘴角一揚,真個似大海止息風暴,陽光衝破烏雲。饒是端王對他向無好感,也不禁瞧得一愣。再過去安王宋霂,一直偷偷留意這邊動靜,陡然瞥見這個笑臉,心神一晃,許久未能平息。
宋微不管這兩人心思如何,滿臉誠懇道:“大概求勝心切,一時忘了分寸,換誰下場,真打到那份上,都可能會這樣……”
端王這時已經不發愣了,聽見這幾句,回過味來:老六這意思,不就是一口咬定自己的人是故意的麼?
反駁不能,瞪眼瞅著對方。又聽宋微道:“皇兄千萬勿要自責……”
端王在心中咆哮:你哪隻眼睛看見我自責?你才自責,你全家都自責!
後面這句亂入,是宋微腦補的。
他一條腿搭在幾案上,由著獨孤銑輕柔抹藥,側頭跟四皇子聊天:“也怪我自己學藝不精,若是動作再利落些,就不至於驚擾了皇兄府上良駒。說起來,四皇兄,你家的馬可真夠猛的,衝著我這兒筆直地就來了。要不是小弟我好歹還有兩把刷子,嘿嘿,這會兒可沒法坐這跟皇兄你說話了……”
端王氣得只想拍案而起:你不就是想炫耀麼?不就是想炫耀麼?你他娘就不能好好說話!
宋微渾似看不見他表情,忽然橫著身子越過他,與中間的太子說話:“太子殿下,我這個樣子,午後的宮宴恐怕是參加不了了。”
端王心一沉。老六要借題發揮,到父皇面前去告狀。
太子望著宋微,溫言道:“六弟是要大哥幫忙,跟父皇告個假?”
宋微點頭:“有勞太子殿下。要是一會兒父皇問起,就說我自己不小心,扭到腳了。之後我也會自己跟他老人家講。”
不去看端王吃驚的模樣,悠悠道:“咱們做兒子的,怎麼忍心叫父皇爲些須瑣事操心?況且比賽麼,哪能一點風險都沒有。馬它畢竟是畜生,誰能保證它跟人一般懂規矩?既然準備下場,自該有跟畜生周旋的打算。四皇兄,你說是不是?”
“噗!”另一邊二皇子沒忍住,一口茶噴了出來。
四皇子看著宋微得意洋洋的臉,心想:自己當初一定是腦子進了水,纔會想要跟這野猢猻賽擊鞠……
太子及各位親王郡王依次退場。侍衛把凌雲牽過來,獨孤銑摟住宋微的腰,直接帶著他上了馬背。衆人在岔口告別,憲侯送六皇子回休王府,檢查傷勢。其他人直接進宮。唯獨四皇子,要先回府換衣裳。
端王跟太子和老五打完招呼,到後邊向馬車裡的老二告別。
安王撩開車窗簾子,低聲勸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老四,算了,你弄不過他。跟這種小混混鬥,沒的失了身份。爲這個開罪憲侯,惹父皇生氣,不劃算。”
自從老三死後,老五跑去做了老大跟班,於情於理,老二和老四都變得遠比過去親近。
端王壓低嗓門,忿忿道:“你當我不懂?我幹什麼要跟他鬥?不過是想玩玩,順便給點教訓罷了。”
安王低頭想想,問:“你那手下,果真不是你授意?若說是意外,也並非沒可能,然而……”
端王呆了呆:“不是意外,能是什麼?那廝平素老實得很,馬倒當真是匹烈馬,從前也沒賽過這麼狠……”
安王翻個白眼:“蠢、貨!”
簾子一甩,命人啓動馬車,走了。
獨孤銑帶著宋微回到王府,先叫李易看了腿上的傷,果然不過碰撞出來的青腫,雖然走路牽扯,會有些疼,絕不至倒地不起的程度。搽上藥,有個兩三天就能下去。
【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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