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銑是被一陣馬兒嘶鳴聲驚醒的。夾雜著急促的雨點聲和隱約的雷聲,恍惚間讓他誤以爲在夢裡回到了野外行軍的時候。
猛然睜眼,才意識到並非夢境,聽見雨點噼裡啪啦打在屋頂瓦片上,驚覺外面的雨竟然下到這麼大了。雨勢是逐漸加大的,昨夜又睡得尤其深沉,若非他對自己坐騎的嘶鳴格外敏感,都不見得會醒。
心頭一凜,畜類的直覺遠勝於人,莫非有狀況?騰地坐起,掀開被子,空的。
“宋微!宋小隱!”高叫兩聲,沒有迴應,只聽見噼噼啪啪的雨點如萬箭齊發(fā),伴隨著不知從哪裡傳來的殷殷雷聲。
記憶還停留在那傢伙之前起夜的時刻,因爲睡得迷糊,分不清到底過了多久,感覺像是前一瞬兩人才說過話。心想莫非還是跑出去撒尿去了,真是毛病。
又一陣馬鳴聲響起。
不對勁。一股莫名的寒意掠過神經(jīng),獨孤銑的心毫無由來提到嗓子眼。唯有戰(zhàn)場上兩軍對壘危機四伏時纔會出現(xiàn)的緊張感,居然這個時候出現(xiàn)了。
他飛快地跳下牀衝到門口,拉開門被冷風一吹,才意識到自己是光著的,轉身也不知抄起一件什麼圍在腰上,迅速衝到外面。
一道閃電自天幕劈下,映得峰巒樹木如山魈鬼魅。閃電過後,黑雲(yún)濃稠如墨,伸手不見五指。就在這一眨眼工夫,原本隱隱約約遠在天邊的雷聲竟似到了耳側,轟隆巨響,震得地動山搖。
牟平秦顯也衝了出來:“小侯爺!狀況不妙,恐怕……”後半句完全淹沒在雷聲裡。
接連不息的震雷持續(xù)炸響,不像是來自天空,倒像是來自山谷,腳下地面隨之顫抖,似乎隨時可能坼裂。
又一道閃電過去,獨孤銑看見一掛瀑布無端從半空裡冒出,彷彿神仙從雲(yún)頭往下潑水般傾瀉而至,直直地衝著面前的房屋倒下來。
山坡半腰的陂塘垮了。
他臉色突變,衝兩個侍衛(wèi)狂吼一句:“走!”衝進堂屋,一腳踹開正房的門,把剛剛驚醒兀自迷糊的歐陽大人從被窩裡拖出來,竭盡全身之力,向外飛奔。牟平秦顯也反應過來,一個拖著歐陽大人的長隨,一個拖著男主人,拼命跟上小侯爺?shù)纳碛啊?
與此同時,但聞一聲長嘶穿透風雨,獨孤銑的坐騎竟硬生生掙斷繮繩,飛躍院牆,以追風凌雲(yún)之勢衝了過來。
獨孤銑打個唿哨,將歐陽敏忠丟上馬背:“大人抓緊了!”轉身往來路飛掠。馬兒要跟著掉頭,被他一聲吆喝止住,在屁股上猛拍一記,果然聽話地繼續(xù)向前奔跑。這種時候,畜生的判斷比人更加敏銳準確,牟平秦顯將拖出來的人放下,大叫一聲:“跟著馬跑!”也轉身追隨自家小侯爺。
獨孤銑才掠出兩丈,就被閃電下清晰的景象驚呆了,硬生生停下身形。
就在這一剎那工夫,垮塌的陂塘之水裹挾著泥沙草木奔涌而下,撞上瓦房牆壁,一面摧毀脆弱的磚木,一面激起迴旋的浪花,沒過門窗屋頂,與上峰谷口奔流而來的山洪匯合,聚成一股更加壯闊黏稠的渾黃泥水,如魔鬼巨獸般,瞬間吞噬了兩側屋宇、谷底清溪。
不過須臾片刻,入睡前印象中那白牆青瓦、那綠樹紅花,那活色生香,那音容笑貌,都成了一灘黃泥。
獨孤銑覺得自己的魂好似被抽走了似的,木然瞪著前方。閃電消失,四周黑沉如故,那一灘黃泥就像刻印在了腦子裡,不曾消散,令他再看不見其餘。
兩個侍衛(wèi)立刻發(fā)現(xiàn)了他的異樣,當然也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人。然而此種情形下,不論是誰,自己逃得命在都是僥倖,救人也只可能救手邊之人。一個小男寵,跟朝廷命官比起來,應該先救誰,根本不是問題。
“小侯爺。”牟平喊他一聲,居然沒反應,馬上使勁拽了胳膊一把,“小侯爺,山洪!”
獨孤銑驀地還魂:“砸門!能出來多少是多少!”
門板在腳下四裂,吼聲在雷雨中炸響。獨孤銑只覺眼睛熱辣辣刺得生疼,心口恍若無端被剜走了一塊,冷風和雨水無止境地灌進去,造成一種空洞的痛。
他踢開一家又一家的門,帶出一個又一個人,想:爲什麼獨獨來不及救他?
爲什麼,獨獨,來不及,救他?
又想,如果重來一遍,救不救得了他?
若還是二選一,答案無須追問。
擡頭看一眼震怒的天空,也許,這就是天意吧。
多數(shù)村民本來就沒睡安穩(wěn),被三人這一通鬧,都飛快地跑了出來。山村總共不過幾十戶,大部分住在這邊,小部分住在對面,幸而山溪下游更遠處住戶較多。趁著石橋還沒被沖垮,兩個壯漢冒險過去報信。這面安全逃出來的人,最後都聚集在下游一處坡頂,獨孤銑的馬兒就停在這裡。這地方多大塊巖石,故而未曾耕種,人家也少。雨水無法存留,順著石槽流向谷底。
半個時辰後,雨停了,天也開始亮了,人們這纔看清,谷底並非洪水,而是黃濁濃稠的泥石流,從上游谷口衝下來,直到第二座石橋的位置,砂石才漸漸減少,變成一股流動的泥水。整體望去,上寬下窄,好似一隻巨大的漏斗。凡是這隻漏斗佔據(jù)的地方,除了黃色泥沙,什麼也沒剩下。被沖垮的房屋,大約五六所。
雨聲一停,哭聲就起來了。即使不是親戚,小小山村,往來密切,關係都很親近。災難釀就的悲傷籠罩了人羣。
有村民迫不及待要回去查看自家房屋,被歐陽敏忠制止。雨雖然停了,誰也不知道山上哪一塊已經(jīng)泡軟泡發(fā),隨時可能引發(fā)新的塌陷。
昨夜投宿那家的房子,就在陂塘下方。若非臨時有貴客,這一家子斷然無從倖免。男主人驚魂初定,帶著妻兒過來磕頭道謝。
獨孤銑懶得說話,只擺擺手。牟平幫他把人打發(fā)走了。歐陽敏忠坐在他邊上的石頭上,這時才發(fā)現(xiàn)不見了小侯爺身邊的小男寵,問:“怎麼不見宋公子?”
獨孤銑置若罔聞。秦顯只好替他答道:“回大人,沒來得及,宋公子他……”想起那個活潑可愛的漂亮青年,心裡也十分難過。又想起自己的坐騎,跟了幾年的良駒,不料意外葬送在此地,更加難過。
歐陽敏忠吃了一驚。繼而想起當時狀況,當即明白了。獨孤銑第一時間救了自己,才導致來不及救他的小男寵。
暗歎可惜,只得道一聲:“天災無從預料,請小侯爺節(jié)哀順變。”
聽見獨孤銑低聲說:“是我把他帶到這裡來,卻未能護他周全。”側頭看一眼,並沒有多麼悲傷的樣子。
歐陽敏忠心想:活著時日夜不離,死了也不過如此。
只聽獨孤銑繼續(xù)道:“我?guī)Я怂麃恚驮撍退厝ァW陽大人,不知什麼時候能開工清理泥沙?”
歐陽敏忠一愣,隨即道:“只要天氣好,今日就可以。不過在那之前,須先派人看看山頂?shù)臓顩r,消除了塌方的隱患方可。”
獨孤銑站起來:“那麼我?guī)绦l(wèi)們上去看看,這裡就有勞大人了。”
歐陽敏忠道:“何必這麼急?等村民們暫時安置了,找?guī)讉€熟路的壯勞力同去,豈不穩(wěn)妥?”
獨孤銑看著前方,沉默片刻,道:“小隱愛乾淨得很,我不忍心讓他在底下待太久。”
歐陽敏忠頓時語塞。
牟平小心補充道:“大人跟我們的行李信物也都沒來得及帶出來,早一點找到也好。”
獨孤小侯爺是以近乎裸奔的姿態(tài)跑出來的,匆忙中只抓了那件半夜拿來做抹布的裡衣遮羞,這時當然早有未遭災的村民送了衫褲給他穿上。一身農(nóng)夫裝束,穿在他身上,富貴氣派沒有了,更添憂鬱落拓之意。歐陽敏忠望著他的背影,覺得他其實相當不好受,心裡也跟著更加不是滋味。
宋微走了個把時辰,才穿過山道,行至平地。剛出山時雨下得不算大,後來卻瓢潑盆傾,打得人差點睜不開眼。勉強又行了一段,他還想堅持,嗯昂不幹了,路過一處農(nóng)夫守夜的竹棚,刨著蹄子再不肯往前走。
無奈之下,只得牽著毛驢進竹棚躲雨。竹棚一面無牆,三面漏風,頂上蓋的茅草,雨點兒外面大下,裡面小下,不過是聊勝於無。風稍微大一點,整個棚子就東倒西歪,嘩啦嘩啦作響,好像隨時都會被風連根拔起,或者被雨水徹底澆垮。宋微提心吊膽等了好一會兒,居然始終不壞不倒,不由嘖嘖稱奇。
這麼幹坐著被雨淋,很快就覺得冷了,於是爬到嗯昂肚子底下蹲著。只盼著雨勢快點兒變小,好重新上路。又想如此澆個透心涼,路上只要遇到人家,先討口熱水歇一歇再說。
長夜無聊,風雨淒涼。這輩子是沒這麼悽慘過,但比起記憶深處一些模糊的悲慘往事,似乎還是好得多了。捋著嗯昂肚皮上的毛,有一搭沒一搭說點閒話。
“你說那神經(jīng)病會不會氣破肚皮呢?他氣死沒關係,只要不去找孃親的麻煩就好。我覺得不至於,你覺得呢?”
嗯昂被他揪得又舒服又難受,嗯昂叫一聲。
“你看他堂堂一個小侯爺,又擔著這麼重要的皇差,肯定不會特地來找咱們。等他回了京城,也不會馬上有機會去西都。當我看不出來麼,他這是長途寂寞,路上無聊,拿我打發(fā)時間。等京城好日子一過,就算這會兒氣破肚皮,估計也記不了太久。回頭見過孃親,咱們就跟高家商隊跑西北去。雖然當初和高家打得頭破血流,過了這麼久,也該化干戈爲玉帛了,你說是不是……”
摸摸鼻子:“說起來,神經(jīng)病牀上工夫還是蠻不錯的,要不是這輩子我只想娶女人……嘿,這話我可只告訴你哦……”
宋微心想:嗯昂是最可靠的,這世上還有誰能比一頭毛驢更可靠呢?
一陣電閃雷鳴。宋微怕附近就這處稍微高點,運氣太好被雷劈著,死活拽著嗯昂站到路當中。轉眼想起出了棚子就數(shù)自己高,不是避雷針是什麼,又手忙腳亂鑽回棚子裡,還蹲在毛驢肚皮下。
又一陣轟隆之聲從遠處傳來,與之前的雷聲不同,這一次回聲格外長久。伴隨著成串的轟鳴,地面似乎也跟著晃動,更別提頭頂?shù)闹衽锪恕?
“嗯昂——嗯昂——”毛驢仰頭叫個不停。
宋微大駭,莫非要地震?探頭看看,夜色濃厚,雨霧悽迷,真要地震,沒個躲處。索性站出來,側耳傾聽,仔細判斷。那聲傳十里震響天地的動靜,恰從自己剛剛離開的地方傳來。
聲音並沒有持續(xù)多久,因爲過於響亮,餘音不絕於耳,好似還在腦中盤旋。
宋微默然站了許久。他當然知道,那聲音絕不尋常。
這些天熟悉的面孔從眼前掠過,就連昨日送了半罈子醬瓜絲給自己的大嬸,不過一面之緣,亦栩栩如生。
他爬上驢背,輕聲道:“嗯昂,走,咱們回去看看。”
作者有話要說:猜中了本章情節(jié)走向的MM,讚歎一個!
謝謝繁峙未卜親的長評,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