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七,清晨。
宋微睜開眼睛,打個大大的哈欠,唯有一個感想:孃的,老子終於睡醒了!
伸手摸摸左肩,腫塊似乎下去不少。睡太久,渾身躺得生了鏽一般。很想伸個懶腰,貌似某人叮囑過,十天之內不能擡左手。於是伸出右胳膊,像轉風車似的掄幾圈,跳下牀,蹬腿蹦躂一陣。
他這裡才弄出動靜,李易便進來把脈,又囉嗦幾句。藍靛領著內侍宮女魚貫而入,招呼問候過,更衣的更衣,倒水的倒水,端藥的端藥,擺飯的擺飯。
宋微左手不便,十分大爺地站著,任由伺候。問:“我爹起來沒?”
藍管家正幫忙扣衣襟上的金絲盤紐,答道:“陛下尚未下朝?!?
雖然藍靛表情如常,宋微就是沒由來覺得他在腹誹休王殿下。摸摸鼻子,嘿嘿乾笑:“那我等等他。老頭子也真是……身體不好,幹嘛非得早朝。誰有事見誰不就得了?!?
先在憲侯府關了十來日,接著又在宮裡關了好幾天,宋微頗有點兒想念自己的休王府。但老爹沒下朝,無論如何也該等著見面說說話,再申請回去。
吃罷飯,裡外轉兩圈,無聊得很??匆姞楊^搭著獨孤銑的外衣,案上鋪著修改過的奏摺,一副當事人根本沒有離開,或者隨時都能出現的樣子,不免有點兒扎眼。既然皇帝老爹早朝去了,獨孤銑那廝當然也早朝去了。一會兒不知是跟到寢宮來討嫌,還是專等自己出宮時,在宮門口攔截。
宋微想到這,不覺有些煩悶。他卻不知道,昨夜憲侯與皇帝談完,直接落荒而逃,失魂落魄不足以形容其狼狽,連暖閣的門都沒敢進,更別提到牀邊看他一眼。這無意落下的外衣與奏摺草稿,都是神經失常舉止失措的證據。
打從六皇子睜眼,伺候的人無不繃緊了弦,就怕他做出什麼加重傷勢的不當舉動來。被好幾雙眼睛盯著,宋微等同半個殘廢。實在沒趣,索性拿過獨孤銑那張奏摺草稿翻看。
嗯,字跡工整,條理清楚,語言通順。最最重要的,是很容易看懂。
獨孤銑作爲武將,文筆只能說尚可。然言之有物,沒一句廢話。所思所議,切中要害。他若談的其他內容,宋微或許看得一頭霧水,偏偏說的是本次朝貢接待工作。經過先頭長孫如初一番惡補,又親身經歷了最重要的三天活動,宋微對此不說了如指掌,也算具備全盤概念。一份奏摺洋洋灑灑千餘言,讀下來居然毫無障礙,甚至能從字裡行間看出寫奏摺的人背後的思路,以及某些未盡之言。
不知不覺讀完,長長的條幅疊起來挺厚一沓。心想,獨孤銑這廝勤奮又用心,還有真本事?;实劾系羞@樣的臣子,其實蠻走運的。
擡頭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閒人全都退下了,只剩下一個藍靛杵在桌子那頭。他剛把眼神投過去,藍管家立刻躬身殷勤問:“殿下是要臨帖,還是要摹經?微臣這就給殿下磨墨?!?
宋微失笑:“不好意思,你家殿下既不臨帖,也不摹經。早朝怎的這麼久?還沒散麼?”
“回殿下,早朝已經散了。陛下頗覺不適,暫且躺下歇息。聽說殿下正用功,不許微臣等打攪殿下呢?!?
“用功”兩個字,從藍管家嘴裡說出來,正直得不能再正直。臉皮厚如宋小隱,也不由自主面上一紅。
“那啥,我去瞅一眼我爹。”走到門口,不想問獨孤銑,於是改問李管家。
“李易呢?怎麼不見他?”
“回紇使團今日午後啓程出發,李大人剛出宮回府去了,預備代殿下給骨乞羅殿下送行?!?
宋微纔想起把客人徹頭徹尾丟在家裡,自己這個主人就沒回去招呼過,虧得李易上心記著。不過這回情況特殊,再說一趟朝貢回紇使團實惠面子都不少,骨乞羅賢侄大概不會見怪罷。
走到皇帝臥室門外,卻是青雲迎了出來,低聲道:“殿下,陛下剛剛睡著?!?
宋微也放低音量:“那我瞧瞧就撤。”
青雲將他引進去,室內站著好幾個貼身伺候皇帝的內侍宮女,衝六皇子默然行禮,一點聲息也無。恰巧寶應真人也在,兩人相對拱手。
瞧過皇帝,宋微到院子裡溜達閒逛。不想寶應真人也跟了出來。
“看殿下氣色,傷勢恢復得不錯?!?
“勞真人掛念。我爹這病,辛苦真人了?!?
對面這位,鶴髮童顏,紅光滿面,念及自己老爹,宋微不覺更加鬱悶。他曾經私下與冬桑一起猜過寶應真人年歲,保守估計超過八十?;实圻€不到七十,動不動就躺倒。果然人比人,沒法比。
兩人說了通閒話,得知冬桑追蹤刺客追得不亦樂乎,不久前才託人給師傅捎過信。宋微無端豔羨起來。他當然知道,冬桑那身功夫,不是平白練就的,羨慕也沒用。兩人一塊兒混日子的時候,人家該做的修行正事,從來不曾間斷過。
一老一少兜著圈子聊天,宋微到底忍不住,問起皇帝的真實病情。
“真人也不必誑我了,直說罷,就我爹這樣,往好了說,最多能撐多久?要是……往壞了說……”
寶應真人懇切道:“殿下,生老病死,歸根到底,不過盡人事,聽天意。老朽唯有承諾,竭盡所能,爲陛下盡人事。剩下的,便只能……聽天意了。”
說罷,不等宋微追問,藉口準備丹藥,匆匆告辭。
宋微呆了好一陣,才邁開步子,爬上院中假山,尋塊突起的大石頭,緩緩坐下。
寶應真人模糊不清的言辭中透出的,恐怕不是什麼叫人樂觀的訊息。宋微撐著腦袋,舉起右手掐算。從第一次聽說皇帝病危,至少過去三年了。三年來起起落落好好歹歹,反覆不知幾何。據說像這種情況,反而拖得久。何況老頭子那個性格脾氣,求生意志絕對比一般人強太多。
宋微一面擔憂,一面自我安慰。靜靜坐了許久,開始思考爲什麼唯獨這個爹,叫自己如此掛念。
很久很久以前——真的是很久很久了,宋微完全無法確定該用哪一個階段的數字來描述其間時差。他模糊地記得——真的非常非常模糊,連涉及到的人物相貌都已完全想不起來。
按說逃避回憶,刻意忘記,已經成爲他的本能之一,但是此刻卻不知怎麼了,空虛的神經自己活動起來,彷彿急切需要被往事填滿。他無比認真地回憶著,居然漸漸浮出了某些輪廓。
他記得最早雖然是號稱性別平等的世界,但因爲自己是可以繼承香火的男孩,父母分開時,被父親及其族人使盡手段留下。等發現兒子跟男人鬼混,極度失望而後帶來的劇烈反彈,那真是相當之不堪回首??傊?,直到最後走投無路,來自血緣關係最親近的人的厭棄,都遠遠超過其他人。
後來……嗯,後來就突然變成了太子。這個太子親爹親媽都死了,有一個厲害的太傅,還有一個和藹的攝政王。雖然理論上知道太傅和攝政王是什麼物種,一旦實際過招,自己這個便宜太子簡直不堪一擊。做了兩年自以爲是的傀儡皇帝,莫名其妙掛了。
再後來,爹孃都不錯。自己做個閒王世子,萬事不愁。突然有一天,皇帝垂危,卻沒有皇嗣。閒王世子稀裡糊塗變成了太子,爹不是爹了,娘也不是娘了。這一回沒有太傅跟攝政王逼人做傀儡,滿心以爲主角光環顯靈,想幹啥幹啥,喜歡就勾搭,看不順眼就收拾,結果……結果,咳,不提也罷。
下一回,醒來又是在皇宮裡,是個不起眼的隱形皇子。因爲吃了教訓,終日小心翼翼,自保爲上。萬沒料到,一朝兵臨城下,被稱作父皇的那個人,居然打算隨便抓個兒子傳位,自己拍屁股出逃。天真愚蠢的自己,以爲主角光環終於降臨,聖母磁場臨時爆發,主動替下同病相憐的兄弟,臨危受命。自我催眠天降大任於斯人,拼了命地蹦躂。被敵國皇帝抓去咔嚓的時候,才聽說那可憐兄弟厲害得很,一路收復失地,登基做了皇帝了……
…… ……
宋微頭一回這樣系統性地反思過往。忽然覺得,自己好像陷在了某個沒法通關的遊戲裡。也許因爲忘性太大,個性太蠢,每一次,都不由自主玩得認真又投入,最後輸得慘烈又幹脆。經驗積累得多了,最終總結出的教訓就是:跟皇家沾上就沒好事,而自己,徹頭徹尾不是當皇帝的料。
這一次,又成了皇子。
果然,總有些參數屬於固有設定。但是,我可以做不一樣的選擇。
宋微仔細回想,儘管也曾破罐子破摔,認定此番沒什麼本質不同,其實心底很清楚,終究還是不同的。經歷不同,體驗不同。愛的人不同,被愛的感覺很不同。娘不同,爹更不同。
正如獨孤銑符合他對完美情人的絕大多數期待一樣,皇帝老爹其實也滿足了他對完美父親的絕大多數期待。至於剩下不夠完美的部分——據說絕對完美實際上並不存在。
當自己領略過這些不夠完美的完美,帶著滿足的遺憾退場,這場循環遊戲也許就能真正結束了吧……宋微這樣想著。
終究……是不同的。
望向寢宮大門,他幾乎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躺在裡邊的老者汩汩流逝的生命。正如他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那厚重密實無所不至的關懷與愛護。
他靠在假山上,也不覺得無聊了。反正多陪一天,是一天。
中午吃飯,皇帝起來了,父子倆對坐用膳。桌上擺的,都是些爛軟清淡食物?;实勖私o六皇子單獨另上菜餚,宋微右手連擺:“爹,算了。我這左胳膊還擡不起來呢,也不合大魚大肉。跟你一塊兒吃,正好。”
皇帝點頭,臉上帶著笑意:“如此甚好?!?
飯剛吃完,報鴻臚寺卿求見。
皇帝皺眉:“韋厚德這個時候來做什麼?”
宋微也奇怪,按說韋大人這個時候,不該忙著給各個使團送行麼。
青雲道:“稟陛下,韋大人說,是特地來求見休王殿下的。”
皇帝示意:“小隱,你去看看。沒什麼正事,打發他趕緊走?!?
宋微起身。片刻工夫,進來笑道:“回紇王子跟吐火羅王想當面和我道別,韋大人不好做主回絕,去王府沒找著我,所以找到這裡來了。爹,你說我要不要去?”
皇帝滿臉無所謂:“你自己看著辦?!?
宋微歪著腦袋,勾起嘴角:“那爹你是想我去呢,還是不想我去?”
皇帝輕哼一聲:“我叫你去你就去?叫你不去就不去?你什麼時候這般聽我話?”
宋微聳聳鼻頭,不與老頭兒一般見識。揮手:“那我去啦!送完他們還回來陪你吃晚飯!”
骨乞羅與吐火羅王碰巧都想跟六皇子再見個面,索性約了結伴同行。那吐火羅王與回紇箭手在最後的比試中並列第一,不打不相識,也成了朋友。骨乞羅雖然沒把小小一個吐火羅部落放在眼裡,畢竟有些涵養見識,雙方相處還算愉快。
宋微連睡兩天,骨頭縫裡生苔蘚。韋大人及時送來機會,可以名正言順出門放風,快活得很,更別說要見的幾個人都頗順眼。他不耐煩鴻臚寺的禮官,跟骨乞羅和吐火羅王一提,那兩人當即贊同,甩下大隊伍,各自帶幾名親衛,縱馬放蹄,直奔出城,到十里長亭處喝酒唱歌。
宋微單手握著繮繩,居然也不曾落後。到得長亭,幾個人哈哈一陣大笑,頓時什麼上邦藩屬,主次君臣,盡皆置之腦後,仿似就是老朋友一般??偹阈萃醯钕逻€記得肩膀上的傷,怕回去挨訓,酒照送別的最低標準,只喝了三杯。那兩人不知內情,以爲他晚間還要忙政務,越發顯得這場送別情深意重。
衆人一邊喝酒,一邊唱歌,最後回紇王子與吐火羅王都給休王殿下贈送了代表友誼的特別禮物。當然不如貢品珍貴,但也十分難得。宋微慶幸出門前換衣裳,任由藍管家在腰上掛了一堆彰顯身份的零碎。遂摘下紫金吊牌、白玉腰配,回贈二位蕃邦朋友。
回宮時宋微心情爽快,一路輕鬆。進得寢宮,才發現多了好幾個人。一眼看去,明國公長孫如初、成國公宇文皋、奕侯魏觀,宗正寺卿延熹郡王宋寮,以及寶應真人,當然,少不了憲侯獨孤銑,都在皇帝周圍站著。要不是皇帝好端端坐在龍案後,宋微簡直要以爲這幫人是給老爹送終來了。
心臟沒來由蹦了蹦,訕笑:“人這麼齊,都來陪我爹呢?正好,加上我,整兩桌葉子戲?!?
葉子戲:麻將的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