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牟平把午飯送到了房裡。宋微吃完,漱漱口,捶捶後腰,慢悠悠往門外走。牟平不想讓他出去,於是問:“宋公子不再歇會兒麼?”
宋微搖搖頭,伸個懶腰:“不了,下去溜溜。”
牟平知道留他不住,只能跟著往外走。快到門口,忽道:“其實小侯爺對宋公子很好,請公子多體諒。”
宋微點點頭:“我懂,我該體諒他沒有用鐵鏈子拴牲口一樣把我拴在牀頭夜壺邊上。”
牟平的表情就像被人往嘴裡塞了一隻臭襪子。
他看宋微不大工夫便打了一圈招呼,坐在中廳長凳上跟人侃大山,覺得陪在旁邊既丟臉又浪費時間,便往值堂夥計手裡塞幾個銅板,讓人幫忙盯著,自己回房間辦正事去了,間或出來掃一眼。
旅舍中多是走南闖北之輩,很容易就聊得熱火朝天。午後相對冷清,可也一直沒斷了人。宋微摸出五文錢,要了一壺茶,一大盤炒田螺,跟幾個跑南海的海客一邊吃喝一邊閒扯,聽他們講海上冒險故事,開心得很。
將近晚飯時分,昨日那對賣藝的徠姓父女從外邊進來,徠小妹左右看看,沒見著監視的人,蹦蹦跳跳來到宋微面前,從兜裡掏出一個大蛤蜊。
“宋大哥,我跟阿爹明日就走了,這個送給你。”
宋微接過來,笑道:“給我加餐?有點太少了啊。”
“不是給你吃的,這裡面裝的是萬應膏,摔傷了或者被蟲子咬了都可以抹,不過如果拉肚子的時候吃一點是可以的,很管用。”
旁邊一個海客識貨,插口道:“這可是好東西。南嶺萬應膏,對跌打損傷、蟲蛇叮咬有奇效,一般的無名腫毒都能解。”又問,“小姑娘,還有沒有,能不能賣兩盒給我?”
徠氏父女便與幾個海客談起了生意。宋微道了謝,讓他們等自己片刻,上樓回房,拎著個小包袱下來,在桌子上打開。包袱裡是他之前一路擺攤剩下的零碎,尤以那筐青李跟穆家商隊夥計們換得的西北小玩意兒爲主。
笑道:“我要拿錢,估計會捱揍。這樣,小妹你自己挑,相中什麼就拿走,當是哥哥送你的謝禮。”
他這一包袱東西並不怎麼值錢,卻多是本地罕見之物。不光小姑娘看得新奇,幾個海客也跟著瞧熱鬧。
徠小妹看來看去,最後看中了包袱皮——一塊繡了回紇花紋的頭巾。很不好意思地捏著頭巾一角,看向宋微。
宋微哈哈大笑,把一堆東西嘩啦倒在桌上,用手扒拉開:“你要走了我的包袱皮,這不是逼著我把它們賣掉麼?”一面笑,一面將頭巾塞到徠小妹手裡。
又有兩個路過的客人被這邊動靜吸引,圍過來挑揀問價。宋微道:“給錢也行,拿東西換也行,總之合適了就行。”乾脆現場做起生意來。
旁邊的海客生意卻沒談妥,原來徠氏父女想留些萬應膏自用,不肯多賣。一個海客解下腰間一枚魚形掛墜:“我用這個跟你們換,看成不成。”吆喝夥計端來一盆水,把那鐵皮小魚放進去。因魚腹中空,小魚就像扁舟般浮在水面。不管他怎麼撥弄,魚頭始終指向南方。
“怎麼樣?這個叫司南魚,是交趾國那邊傳來的,又好玩又實用。”
司南衆人都不陌生,但做得這麼小巧有趣的還當真沒見過,一時嘖嘖讚歎。可惜姓徠的蠻族漢子不爲所動:“我們山裡人,一雙眼睛就能辨方向,不比客人在海上討生活,用不上這個。對不住了。”
海客無奈,卻也沒法強求。宋微瞥著水面漂浮的司南魚,忽道:“我倒覺得挺有意思,喜歡得緊。不知大哥能不能讓給我?”最後出了幾樣東西,又添了點錢,把它買了下來。
被他們這麼一弄,中廳成了個臨時小集市。午後本是旅舍最閒的時間段,宋微又送了根羊角挖耳勺給掌櫃享用,也就無人干涉他們隨地擺攤。中間牟平出來察看,望見一堆人以宋微爲中心,討價還價做起了小買賣,實在不知如何反應纔好。心想小侯爺一定要帶著這位上路,似乎真不是個好主意……
過得兩日,獨孤銑突然叫宋微收拾行李,準備啓程。原本他還想過離開前找機會帶宋微出去逛逛,結果因爲後者的忤逆言行,直接就在心裡取消了。導致宋微在庾城前後住了半個月,僅有的兩趟離開旅舍經歷都是跟玄青去韓府,其中第二趟更是穿著悲摧的女道士裝,帶著遮面的幃帽。這座城市什麼樣兒,根本沒來得及細看。
宋微騎在嗯昂背上,左顧右盼,抓緊最後的機會看新鮮,根本不管前邊三人什麼速度什麼方向。
毛驢比馬慢得多,獨孤銑回頭看了兩次,在把他拎到自己馬背上和給他也弄一匹馬兩個主意間徘徊片刻,覺得都不合適,最好維持現狀。連瞪幾眼之後,意識到不高聲催促對方不可能發現自己的存在,十分氣悶,很想往那驢屁股上抽一鞭子。看他那副興奮樣子,張了張嘴,到底沒喊出聲。算了,反正也不趕時間,慢點就慢點吧。
獨孤小侯爺與歐陽敏忠大人約好同一天出發,目的地是庾城下轄賀陽鎮。同路不同行,各走各的。
因爲風氣開放,出門遊歷成爲本朝時尚。書生們崇信“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而遊俠浪子、藝人行商,則更是司空見慣。獨孤銑一行即使到了賀陽這種邊地小鎮,也許顯眼,但並不扎眼。
賀陽是歐陽敏忠選定的重點視察地。穿越庾城的河流庾水在城外分岔,其中一支叫賀溪,賀陽就坐落在賀溪北面。當地人挖了若干渠溝,引水灌溉,覆蓋方圓百里,形成一片良田耕種區。
獨孤銑先在賀溪岸邊轉了一圈。他再外行,堤岸是否牢固、水位高低如何還是會看的。貌似閒逛般瞧了瞧,覺得本地官吏沒有偷懶,河堤溝渠挺象樣,應該都有按時修整。只是今年雨水比往年多,因此水位很高,顏色也比較渾濁。跟幾個釣魚撈蝦的農夫聊了幾句,發現他們都挺樂觀,認爲雨季再長,也該結束了,沒什麼大事。只是秋水過多,第二季稻子可能欠收。不過今年第一季收成不錯,怎麼也夠吃飯。
宋微彎腰瞅瞅河面,略有點暈。他原本並不怕水,但這一世的身體從小在北方長大,西都雖說有河也有湖,可惜戲水之風並不普及,因此沒有機會學習游泳。他想,找時間練一練,應該能撿起來。
問那釣魚的老頭:“老伯,這水壓根都看不清,能釣著魚嗎?”
老頭說的是方言,但聽得懂官話。把竹簍往他面前一拖,頗得意:“看看。”大半簍銀白色的魚,上邊的還在蹦。
知道他們是外地人,老頭說話很慢:“漲水釣河口,落水釣深潭。還有一句,叫做漲水魚靠邊,落水釣中間。你看我坐在什麼地方?”
宋微一瞧,前面是河,身後是渠,老頭正好坐在河渠交口。水流從河裡往渠溝涌,魚蝦全跟過來了。他這釣大魚算是慢的,那邊拿網撈小魚蝦的,一兜一兜往筐裡倒。
獨孤銑看他玩得高興,便隨他去。繞一圈回來,就見宋微一手提兩條魚,一手往懷裡掏銅板:“大叔,那蝦也來點兒,就吃一頓的,你看多少錢?”牟平不等小侯爺開口,過去把錢給了。宋微立刻說聲謝謝住了手。
撈蝦的農夫問:“客人在哪家借宿?這溼嗒嗒沒法拿,我給你們送過去。”
宋微只好拿眼睛去看獨孤小侯爺,這事兒他可做不了主。
那農夫是個伶俐人,馬上道:“我家大閨女出嫁了,二小子去城裡當學徒了,家中有兩間空房,客人要是不嫌棄,儘可以住下。”
賀陽鎮沒有專門的旅舍,旅客通常找戶農家投宿,再給點報酬。獨孤銑點點頭,那農夫笑容滿面,將幾位遠客迎到家中。晚飯切了魚膾,汆了河蝦,十分美味。吃飯時聽主人家議論,說鎮長家裡迎來了看水的欽差,獨孤銑便知道是歐陽敏忠到了。
賀陽此地從來沒迎過欽差,百姓激動非常,吃了飯天還沒黑透,紛紛偕老挈幼去鎮長家看欽差。宋微也跟著主人一家往外走,很好奇的樣子。獨孤銑猶豫片刻,覺得表現過於冷淡未免惹人懷疑,索性也一起去了。等看見一大圈赤腳泥腿子圍住歐陽大人,一邊觀賞,一邊議論,還有女人捂著嘴笑,心裡由衷覺得,自己選擇微服暗訪真是太明智了。
在官驛那次,宋微沒見到歐陽敏忠的正臉。不過這事兒不需要多少智商,就算獨孤小侯爺一句不說,也能推斷出這欽差跟他是一夥兒的。估計欽差到哪兒,小侯爺就到哪兒,然後自己就得跟到哪兒。
第二天,宋微還在賴牀,忽聽外面有人高喊大叫,仔細分辨了一下,才聽懂喊的是:“漲水了!漲水了!”
一骨碌爬起來,牀邊自然早就空了。套上衣服衝出門外,農家起得早,屋裡一個人也沒有。把僅有的一點東西收拾到驢背上,牽著嗯昂走到大門口,腳下頓了頓,又返回來。瞅著獨孤銑跟兩個侍衛的行李,正在想怎麼辦最好,主人一家都回來了,熟練地架好竹梯,推開屋頂一塊板。原來堂屋頂上有一層三尺高的閣樓,不單放東西,臨時住人都可以。
男主人跟小兒子貓腰上去,其餘的人在底下傳遞,飛快地把地上不能泡水的傢什和輕巧物件弄到閣樓上。緊趕慢趕,終於在涌入室內的河水沒過腳面時完成了。
賀陽鎮的地勢西高東低,男主人便帶著大夥兒往西頭去,門也不鎖,任憑河水往屋裡漫。宋微要把三匹馬一匹驢都帶著,結果小侯爺跟侍衛首領的坐騎太有個性,還是他有點手段才近了身,卻無論如何帶不走。索性解開繮繩隨它們去,反正畜生通了靈性,丟不了。
最終只牽了嗯昂跟秦顯的馬,女主人安排他馱了一些食物用具,尤其是兩個能浮水的大木盆。半道遇見幾家房屋低矮沒閣樓的,兩匹牲口於是把他們的細軟全馱上了。
宋微借住的這家離河岸有段距離,加上本身位置偏西,因此順利撤退,沒多久便到了西坡。坡上已經有不少人在,就聽家住岸邊的手舞足蹈,比劃著水到了哪裡哪裡。衆人議論說幸虧水勢來得不猛,而且是白天越堤,巡岸的人發現得很及時。又說近兩日天氣好,突然漲水,定是上游哪裡下了大雨。幾個男人女人就地壘竈埋鍋,預備做飯。孩子們尖笑著圍著行李追跑,好像過節。
宋微忍不住問借宿那家主人:“這水不會淹上西坡來麼?”
男人大手一揮:“幾百年了,最高也只到過那兒。”指著坡下一棵被雷劈斷的老樹樁子,“最多淹過那個樹樁子,再沒上來過。最久淹過七天,不過那是雨季當中。這時節最多一兩天。”
宋微於是也淡定了。
從鎮東到西坡,有一片低窪之地。水位漸漸升高,別處還只到小腿,此處則到了膝蓋以上,行動不便者已經很難蹚過來。不少人家趕著耕牛,老人孩子便坐在牛背上。穩當是穩當,然而既笨重又緩慢,半天還在水裡泡著。
宋微脫了外衣,褲子挽到大腿,把嗯昂交給主人家十五歲的小兒子,自己牽著秦顯的馬,兩人嘻嘻哈哈打著水仗,一邊帶牲口過去接人搬東西。
獨孤銑急匆匆騎著馬趕過來,正望見這一幕。
他清早陪歐陽敏忠沿河看水,往上游走出好幾裡。發現水勢不對,又匆匆往回跑,疏散河邊居民。被馬兒找到,纔想起丟下了宋微,打個招呼先過來看看。
看了一陣,宋微始終也沒發現他。小侯爺面無表情,調轉馬頭,還回去給欽差鎮長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