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微被一羣人擁著進了寢宮,偏生靜悄悄沒有半點聲響。濃重的壓抑感周遭瀰漫,簡直令人窒息。他也不是沒死過爹媽,基於種種原因,皆不曾這般真切地牽動心魂。頭一回又慌又怕,接近內室,雙腿竟然如鉛鑄般挪移不動。無助地望望青雲,澀聲道:“我爹他……”
青雲明白他想什麼,躬身稟道:“陛下無恙,殿下請先隨微臣沐浴更衣。”
宋微略略放鬆,總覺得對方話沒說透,忍不住一通亂猜,沒怎麼留意後邊半句內容。待回過神來,已經站在寢宮御用浴池邊上,兩個宮女正要動手替自己剝衣裳。
“幹嘛呢這是?下去下去!”揪住衣襟蹦開。正睏乏無力,頭昏眼花,一腳踩在浴池沿兒上,“撲通”橫跌下去,打起三尺高的水花。
“殿下!”兩個內侍慌忙跳下去把他撈起來。幸虧傷口早已癒合,浸水亦無妨。
“咳!咳咳……”宋微一陣猛咳。
青雲等他咳得差不多,才道:“陛下吩咐,先請殿下沐浴更衣。”
什麼時候見皇帝老爹還要先洗澡?宋微擡頭瞥一眼,池子遠處衣架上整整齊齊一堆,紫金絢爛,貌似是最正式的親王冠服。一個念頭從心底掠過,明明站在熱水池子裡,硬生生打了個大大的寒戰。
“青雲大人,你跟我說實話,我爹是不是打算……把我涮乾淨了直接送去拜堂成親呢?你信不信我啥也不穿了,就這麼裸奔出去。”
六皇子渾身溼嗒嗒往下淌水,滿臉囂張無賴。“裸奔”兩個字雖是初次聽聞,青雲卻在轉念間準確理解了其含義。終於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殿下誤會了。西北各部族使團即將入城,陛下有意命殿下列席迎賓朝會,故須沐浴更衣。”
西北使團中地位最重要者,當屬回紇部族。莫非皇帝要利用六皇子生母身份搞外交?宋微這廂不著邊際地猜著,一邊猜一邊打瞌睡。身邊兩個內侍動作輕巧麻利,伺候六皇子沐浴更衣。
依舊是白羅內衫,紫綾外袍。與常服不同的是,外袍顏色更深一些,繡著山川雲龍禽鳥各色花紋共九章,掩去幾許風流,平添多少莊重。腰間一根鞶革大帶,上嵌鏤雕饕餮黼黻金鑲玉牌共九塊,連接處一根玉龍帶鉤。至於頭上戴的,則是五色玉珠九旒冕冠,親王太子同制,與十二旒的帝王冕冠最爲接近,充分彰顯出穿戴者的顯貴身份。
宋微任由內侍擺佈,腦袋不停往下墜,幾乎站著就能睡著。玉旒叮噹相撞,滑溜溜涼沁沁滾過額頭,才感覺出異樣。伸手摸摸,問青雲:“接個客而已,非得穿這樣?”
青雲恭敬應答:“這身衣裳與冕冠,近日方纔完工。殿下賜爵封號時,倉促從簡,如今接見蕃邦使團,自無馬虎之理。”
原來是剛做好的新衣新帽。穿這個參加朝廷兩年一度的重大迎賓典禮,確實合乎規矩。青雲不至於在此等大事上說假話,宋微頓時放心,只要不是霸王硬上弓逼婚就成。
頂著沉甸甸的烏絲纏金玉旒大帽子,由內侍們架著,迷迷瞪瞪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本靠在牀頭假寐,等小兒子到了近前,才睜開眼,將人上下打量一番,轉頭吩咐:“李易,給六皇子弄點醒神的什物來。”
一個宮女引著李易退下去。
宋微揉揉眼睛,又搓了幾趟臉皮,愣愣瞅了皇帝半晌,終於不陰不陽開口:“爹啊,沒事別天不亮就折騰,嚇死人了知不知道?”
皇帝溫和地看著他:“爹年歲大了,又犯了老毛病,覺少。不比你年輕,少睡這片刻工夫,都跟要命似的。小隱,你便體諒爹一回罷。”
皇帝忽然這般軟款款說話,宋微大感不適,瞪直眼睛,一時接不上茬。
算起來,父子兩個自上回吵架談崩,差不多快一個月沒見了。宋微一直拿皇帝裝病脅迫自己當藉口,策劃出逃乾脆利落,其實心底何嘗不明白,皇帝這麼個歲數,又是那樣的身體底子,再裝,能裝到哪裡去。
望著那雙黯淡渾濁的眼睛,宋微清楚得很,真正面臨選擇的時候,盡孝二字,殺傷力其實有限,忠於自己的比重終歸大上那麼一點點。被皇帝這麼看著,難免心生愧疚。纔對上眼神,便下意識偏頭避讓。
皇帝也不問他別的,只道:“傷好全了沒有?”
宋微趕緊回答:“好、好全了。一點皮肉小傷而已。”
皇帝轉臉去看青雲。
內侍大總管上前一步:“啓稟陛下,六殿下身上的傷確實已無大礙。”
宋微被圈在憲侯府,頓頓好吃好喝好藥,養了十來天,肩膀上的傷早已癒合,只要不使力,行動無礙。鬱悶的是從初九晚上開始,就提心吊膽,沒法踏實睡覺。昨夜被獨孤縈折騰半宿,迫切盼望白天補眠,誰知又被皇帝折騰。所謂迎賓典禮,還不知要站幾個時辰。想到這,愧疚下去幾分,煩躁不覺升了上來。
這時李易取來冰片薄荷調配的強力醒神香,宋微被薰得連打幾個噴嚏,睏意全消。李易把玉瓶塞緊,雙手呈上,請六殿下隨身攜帶,以備不時之需。
宋微想想,典禮上打個噴嚏,總比困得太狠站不穩要強,接過去揣衣袋裡。
皇帝道:“小隱,這是塊闢毒的翠玉,掛脖子上,貼身戴著,別弄丟了。”說罷,滿臉關切祈望瞅著兒子。
宋微只得又掏出來,果然玉瓶頸上拴了根金鍊子。往脖子上一套,不長不短正好。他一個象牙佩韘掛幾年,剛掉了沒多久,正空落落不習慣。這一套上去,竟似踏實不少。皇帝因爲曾經差點不明不白被毒死,著實下力氣尋得幾件防毒辟邪的寶貝,這翠玉瓶正是最爲珍貴鍾愛之物。
宋微不知其來歷,然而老爹如此鄭重,也明白絕非凡品。看皇帝衝自己伸出胳膊,半天不肯放下,無奈坐在牀邊,把手放到他掌心裡。
皇帝露出一絲欣慰笑容,隨即慢慢斂去,一字字語重心長:“小隱,你在外漂泊二十年,大概不容易記住,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總不肯顧惜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傷。你可曾想過,你這般任性恣意,爹爹如何憂心難過?昔聖人弟子問孝,聖人曰:‘父母唯其疾之憂’。爹爹也不指望你別的,但求你把自己看顧好,便知足了。”
宋微心說,那飛鏢難道是我自己要挨的?如果不是你逼得太子狗急跳牆,他又怎麼會拿我當活靶子?
他倒也還記得,當初自殺未遂,皇帝氣暈在當場;出逃病癒歸來,皇帝如何關心緊張。便是打馬球撞青了腿肚子,都要差專人探看一番。這回半夜遇刺,要不是多少有點人品運氣,當真交待了也不是沒可能。倘若果然如此,老頭子只怕要受不住……
雙手貼上蒼老枯澀的皮膚,心頭涌起一股難以言說的酸楚之意。他不困了,眼前也越發清晰。皇帝雖然順順當當說著話,那臉色在燭火映照下,卻是實打實一片灰敗,竟似縈繞著一團死氣。
罷了,但凡可以不計較的,又何必去計較。
嘴裡沒好氣道:“連個囫圇覺也不讓人睡,知的哪門子足?不就試試衣裳,去迎賓典禮上站站?犯得著天不亮把我弄來麼?提前送一趟東西,打個招呼,不就得了?”
皇帝瞥他一眼:“提前告訴你,你會來?”
宋微噎住。如果提前知道,他至少有十個八個主意將事情推託得乾乾淨淨。
皇帝定定地瞧著兒子,緊了緊力道,似乎想要攥住他的手,卻叫宋微越發感覺出肢體的衰弱無力來。
忽然覺得老頭兒抓著手看自己的眼神,簡直酷似獨孤蒞那小傢伙有所求時可憐的小模樣。老小老小,最沒奈何。撇嘴道:“行了,有話直說,到底要我幹嘛?”
皇帝等的就是他這句,聞言道:“太子病了。”
“啥?”沒頭沒腦的,宋微反應不及,脫口而出。
皇帝緩慢清楚地補充:“前日太子忽染急癥,無法理事。”
宋微覺得腦子有點亂。掏出醒神香,拔開瓶塞,“阿——嚏!”噴了皇帝滿臉唾沫鼻涕星子。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伸出袖子替老爹擦拭,才發覺穿得過於高大上,僵著胳膊停住動作。
青雲忙取了面巾伺候皇帝。藍靛隨即給六殿下呈上帕子。
皇帝要笑不笑地望住小兒子,無奈裡帶點寵縱。接下來說出口的話卻有如炸雷,在宋微耳邊轟隆直響。
“太子突然無法理事,西北使團接待不可無人主持。爹爹若是起得來,便自己做了,只恨心有餘而力不足。小隱,你替爹爹把這事做了可好?”
宋微舉著擦臉的帕子半天沒動。最後猛地擤一把鼻涕,翻個白眼:“二皇兄、四皇兄、五皇兄在上,用不著我。”
“老二身體不行,怕是撐不過一天就得躺下。老四半句蕃語也不會說,如何及得上你。至於老五……”皇帝頓了頓,“老五練功夫練入了魔,鬼影子都不見一個,別跟我提他。”
五皇子酷愛武藝,宋微是聽說過的,只不知道竟魔怔到如此地步。
皇帝說了這許久的話,頗爲疲累,緩了一陣,才道,“是長孫如初薦了你。說你精通回紇、突厥、波斯各種蕃語,又熟知蕃族風俗。禮儀方面,他自願給你引導。鴻臚寺跟禮部的人都是他一手帶出來的,若有他出面,必不至欺你無知,馬虎疏漏。”
宋微初進宮時,爲應付認祖歸宗儀式,給明國公長孫如初做了將近三個月學生。老頭子古板又嚴厲,虧得宋微尊老敬賢,臉皮厚實,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忍讓到底。雖然熬得苦,好歹平安出師。
沒想到自己在長孫大人眼裡還有許多好處,宋微不覺骨頭輕了幾分,心底瞬間涌出的排斥逆反又壓了下去。
想一想,問:“太子殿下這會兒怎樣了?”
“太子憂勞成疾,朕不放心,接了他進宮,方便太醫診治。正好玄青也在宮裡,幫著看顧一二。”
初九日父子討價還價過後,第二天太子就稱病不起。朝貢使團已經到了城外,整個接待工作都是他負責,這時候裝模作樣撂挑子,無非欲圖以此脅迫皇帝退讓。到得十二日深夜,就在宋微被誑進宮前幾個時辰,皇帝用同樣的招數,把太子也誑進了宮。
青雲代表皇帝秘傳聖旨,加上一點恰到好處的表演,宋雩第一反應,就是老頭子果真要不行了。驚喜之下不疑有他,匆匆入宮。結果皇帝一句“留在宮中好好養病”,便被奕侯丟進了玄青上人的道觀裡。
此前皇帝與太子天上地下地談條件,最後甚至逼他壯士斷腕,捨棄姚子彰。如此情形下,太子哪裡猜得到,種種姿態,都不過虛晃招數。宋雩篤定父皇別無選擇,這請君入甕之計,自然一頭栽了進去。
宋微不知他父子間這些你來我往,然而一聽就明白,太子這是又被皇帝關了禁閉。景平十九年宮變,太子曾被禁足大半年,復出後照樣蹦躂。故而宋微聽罷,只當皇帝故計重施。過些日子,教訓夠了,自然會放太子出來繼續蹦躂。
心說老頭子跟老大較勁,把小爺祭出來攪局,真討厭。卻又隱約明白皇帝如此做法,其出發點未必不是爲自己好。這麼些兒子裡,唯獨老六伶仃無依。西北使團一來,眼見著舅舅表兄就全冒出來了。要知道,當年回紇王爲了面子好看,名義上可是先認了烏奚做妹妹,然後再送過來的。
正沉著臉琢磨,聽得皇帝又道:“小隱,西北部族,與我鹹錫既可結兄弟之誼,亦可成虎狼之患。非太子親王之尊,不足以迎來使。爹爹知道你不願意,只是事關重大,眼下……只能靠你了。你若還認我這個爹,便當是……盡一回孝罷……”
皇帝滿臉殷切懇求。看得久了,那眼神中分明飽含悽愴。
英雄垂暮,兒孫不肖。宏深基業,後繼無人。
宋微縱有千不甘萬不願,此時此刻,也沒法直言拒絕。
半晌,斷然道:“成,我去。不過我有條件。”
皇帝眼睛一亮:“什麼條件,你說。”
“成親一事,從此休提。”
皇帝沉默許久。最後嘆道:“小隱,你總是要成親的。爹爹只能答應你,你的妃子,你自己選。”
皇帝語氣決然,這是翻了底價了。如此可信度反而高些。所謂漫天開價,落地還錢,宋微原本也沒指望一步到位。點頭:“那便先這麼著。你可以叫長孫老頭兒進來折騰老子了。”
皇帝捶牀怒斥:“你老子我還沒死呢!你算哪門子老子!”
景平二十一年八月十三。
西北各部族使團凌晨自北郊傳舍出發,正午抵達玄武門外。
秋高氣爽,青天白雲。一行行飛鳥自城牆上空掠過,陽光照上城樓頂金色琉璃瓦面,愈顯輝煌。
遠遠望見城門前繽紛密集的儀仗隊列,大夥兒都知道應該是太子偕同鴻臚寺官員在此等候。使團成員並護送的府衛軍官兵,於百丈外下車下馬,徒步前進。
獨孤銑眼神最好,老遠便一眼看出前方並非太子規制,而是親王儀仗。那站在當中爲首之人,身上穿的,也不是淡黃色太子服飾,而是深紫色親王禮服。那人正背對著這邊,擡頭仰望城樓,似乎看天上飛鳥看出了神。那背影如此熟悉,獨孤銑卻無論如何不敢相信。隨著距離逼近,心跳越來越劇烈。
其餘人可不知他這番心思,隊伍行至十丈外,齊刷刷停住。到這會兒,不僅從傳舍陪同而來的鹹錫禮官,包括見識廣些的蕃族使者,都認出眼前並非太子,一時不知如何見禮。
宋微緩緩轉過身,背後旌旗獵獵,城樓高聳。冕冠垂墜的五色玉旒在正午的太陽下流光溢彩。
他挑起嘴角,展顏一笑,笑容比額上玉旒更加耀目:
“使者遠道而來,一路辛苦。”
作者有話要說:架空架空,從這裡開始所有蕃族朝貢內容純屬虛構,絕無符合某朝史實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