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宋微潛入商隊離家遠行的那天晚上,侯小夏待到深夜時分,爬進宋家院牆,敲開宋曼姬的房門,不負重託,將信物和口信一一轉達。他不敢細說宋小隱如何勾搭了獨孤夫人,然而宋曼姬何許人也,入耳便聽出端倪,想通了是怎麼回事。怪不得那獨孤小侯爺一口咬定盜竊之罪,卻又拿不出憑據,想來是特地上門算這紅杏出牆綠帽壓頂的賬。
把混賬兒子狠狠罵了一頓,又大哭了一回。第二天早上,依舊請了麥阿薩,悲悲慼慼去府衙報官,要找兒子。又暗中委託行商熟人,在外打探兒子消息。同時婉言拜託麥阿薩,留意獨孤府動靜。她不敢再把因由明著攀到獨孤銑身上,所幸獨孤家的人也沒有再到蕃坊來找麻煩。
宋曼姬一夕愁白了不少頭髮,終究無法,只得放下愁緒,聽天由命。
這邊做孃的操碎了心,那邊卻是當爹的費盡了力。
獨孤琛收到兒子的飛鴿密信,連讀三遍,才透徹理解了事情經過。拍一下桌子,罵聲廢物!平時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狗熊樣,誰都不放在眼裡,結果連個養在家裡的女人都對付不了。獨孤老爹此時渾沒想起來這女人乃是自己留下的隱患。
憲侯府的鴿子從西都到京城,單程只需三天。獨孤琛盤算著,若是這時候還沒抓到崔貞,那金印玉冊保不保得住可真難說。崔貞不是不知輕重的女人,她會順走這兩樣,大概因爲老宅裡珍貴物品雖然不少,真正拿出來就能當錢使,又隨身帶得動的,還就這塊四方金子。難爲她這些年守著一座大空宅院,連書房暗格都找了出來。
崔貞當初肯跟隨比自己大二十多歲的獨孤侯爺,圖的就是長久的富貴安逸生活。獨孤琛吃定了這一點,因爲種種緣由,始終不曾把她帶回主宅,也沒覺得多不放心。本打算自己百年之後,施捨一筆遣散費,打發出門。不想她這麼快就忍不住了,並且如此湊巧撞在兒子手上。
高祖親筆御賜的金印玉冊,留到如今,象徵意義紀念意義大過實際意義,因爲每一任皇帝都會在登基後重新封賞三公五侯,類似於一個刷新盟約、繼往開來的儀式。丟了早先的這套東西,沒臉面擔罪責當然是一定的,但具體後果如何,卻全看現任皇帝心情如何。
獨孤琛收拾一番,坐著肩與進宮求見皇帝。他這兩年動輒臥病,腿腳也不利落,事情都交給兒子在做,進一趟宮不容易。
皇帝近來龍體也欠安,不曾出宮走動,算起來一兩個月沒見到憲侯。聽說是他,高興得很,連忙宣召。
兩個老頭坐在一塊兒,向來最愛談舊事,講老話。不由得又講起從前一同讀書騎射之事,皇帝自然順口提到祖父高祖皇帝親授武藝的場景,獨孤琛忽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老淚縱橫,傷心難抑。
皇帝嚇了一跳,趕忙詢問因由。
獨孤琛腿腳不好,扶著椅子往下跪,皇帝身邊的內侍官連忙上前拉住。只聽他抽抽搭搭道:“微臣罪該萬死,微臣是特地來向皇上請罪的。微臣近來時常夢見高祖太宗,思念日甚,便吩咐銑兒順路回一趟西都舊宅,把從前高祖太宗恩賜的幾件東西遣人送上京來。誰知道,誰知道……當年高祖封賜祖父的那套金印玉冊,竟然失竊了!微臣昨日得到消息,整夜不能入睡,輾轉傷懷,愧疚難當……”
獨孤琛越哭越傷心,皇帝只得反覆勸慰,許諾過些時候他兒子的承爵大典,一定隆重舉辦,詔告天下,而且還會鄭重叮囑太子,將來登基封賞,務必打造一套最大最重最氣派的金印玉冊,賜給憲侯。
獨孤琛被皇帝安慰好了,兩人接著敘話。
皇帝不無遺憾道:“小澤常年在外邊,跟皇兒們都不太親近。哪像我們小時候,一個鍋裡吃飯,一個被窩睡覺,比親兄弟還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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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口裡的小澤,就是獨孤銑。他的名聽著剛硬,卻有一個相當溫厚的字:潤澤。二十弱冠,皇帝親賜。
獨孤琛心道,你兒子太多,我怕我兒子站錯隊,老早打發了他去外頭,時候到了再回來。
他這心思皇帝自然知道,這時也並沒有不高興,不過是這麼一說
皇帝又開口:“朕這陣子時有力不從心之感,也該放手,把江山社稷交給下一代了。小澤去年回朝,正是時候。等這趟汛期巡方完畢,就別往外跑了,在京裡待著吧。”
獨孤琛站起身,恭敬地應了。
所謂汛期巡方,是鹹錫朝臨時巡按督察制度之一種。朝廷於汛期來臨之際,派人巡視各地,明察暗訪,監督水利農事。獨孤銑這次回舊京老宅,本是巡方公幹途中,順路抽空,替老爹辦點小小私事而已。
金印玉冊失竊一事在皇帝這裡備了案,再無後顧之憂。憲侯府分別從執掌宗廟爵祿的太常寺及管理刑獄訴訟的大理寺拿到公文,府中侍衛便可不受干擾展開追查,還可要求各級地方機構全力協助。
獨孤銑在西都留了幾天,專等老爹回信。此次西南汛期巡方,他是副使,另有一位正使,乃工部一位侍郎,是個經驗豐富的專業型官員。論身份顯貴,卻遠不如副使。此等巡按督察職務,代表的是天子和朝廷,有當機立斷之權責,來個地位高的成員壓陣,真遇上事的時候,要好辦得多。當然,沒事的時候,地位高而居副職的這個,明顯比較閒。這就是爲什麼,獨孤銑有工夫在西都乾耗。
獨孤琛給兒子增派了人手,送來了公文,獨孤銑便在西都調兵遣將,一面繼續審訊府內外相關人等,一面佈置通緝捉拿逃亡的竊賊。他正在猶豫要不要往通緝名單上添上宋微兩個字,牟平就來彙報說蕃坊的人已經招了。
原來牟平拿著公文進府衙,要求調查嫌疑人宋微去向,府尹立即傳宋曼姬、侯小夏一干人等問話。聽說侯府失了重寶,宋微是嫌疑人之一,還有同夥,侯小夏再不敢隱瞞,把自己所知宋微如何勾搭女人,如何捱揍逃跑細講一遍,竭力證明好朋友絕不是竊賊同夥。衙役們往馬市商隊集散地偵查一番,果然當日午前有人見過宋小郎,然而到底去向如何,卻沒人說得清楚。
獨孤銑聽罷,對牟平道:“如此就把崔貞焦達畫像傳往各處水陸官驛,著各級巡捕加緊秘密探查。楊麟、蔡攸另外帶些人,查一查此二人西都舊交,故里何處,有可靠消息,自行追捕即可。”
站起來:“耽誤這麼些天,歐陽大人的臉色只怕不好看得很了。收拾收拾,便趕去匯合吧。”
挑起嘴角,隱約露出一絲含義不明的笑:“問問那天西都出發的商隊有哪些,都走哪條線,出發前報給我。”
獨孤小侯爺家事告一段落,迴歸隊伍,繼續忙公務。相比之下,宋微的商隊生活卻是每日樂陶陶,快活又滋潤。
穆家做西北到嶺南一線的生意,已然做了二三十年,是這條商道上的龍頭老大,整個經營模式都十分成熟。什麼地方留宿,什麼地方換貨,遇上意外如何應對,都有自己的一套流程。
頭兩個月,商隊在雍州境內行進,每到一處大市鎮,就有穆家自己的商行接待,不僅貨物有調整,人員也會有變化。除去穆七爺跟幾位資深夥計全程跟隨,以最南端的交州爲目的地,大多數年輕後輩都是短途歷練。至於腳伕車伕,等出了雍州,進入南嶺,多數也會改僱當地人,經濟又方便。
穆七爺估摸著宋微堅持不了多久,打算出雍州前讓他留在穆家哪個商行,待得有人返回西都,便隨同回去。長途跑貨不是輕鬆行當。如今太平年月,人身財物安全倒不必太擔心,然而在大市鎮修整的時間畢竟是少數,多數時候日曬雨淋、風餐露宿,旅途枯燥乏味,若趕上水土不服,則更加受罪。宋家小郎出了名的懶散嬌氣,穆七爺捋著鬍子,就等看他能挺到第幾天。
從銎城出來,宋微不可能再有墊著羊皮褥子躺貨車上的高級待遇,老老實實跟商隊夥計們一起,兩條腿一步步往前走。三天後抵達一處鎮子,在旅舍歇息時,衆人都聽到他鬼哭狼嚎般的哀叫:“我的腳,啊,腳!”一個個心頭暗笑,摸出銅板下注,賭宋小郎還能堅持幾天。
第二天早晨,商隊出發時,夥計們在院中集合,全呆住了。宋微笑瞇瞇地坐在一頭毛驢上,還頂了個當地人遮陽的大笠帽,那美滋滋的小樣兒,怎麼看怎麼欠揍。
穆七爺問:“毛驢哪兒來的?”
宋微答:“昨日託旅舍老闆買的。”
“多少錢?”
“一千文。”
“你身上統共多少錢?”
宋微摸出錢袋子,抖了抖,零星幾個銅板叮噹落在手心:“一、二、三……還剩八個。”
穆七爺氣得不知說什麼好:“你,你這混小子……休想從我這裡討飯吃!餓死你個懶鬼活該!”
宋微佝僂著腰趴在毛驢背上,仰面看向他,神情天真又可憐:“七爺,嗯昂除了馱我,還可以幫你老馱東西啊。我看你老那個酥油箱子,擱貨車上都顛散了,讓嗯昂馱著吧。我做飯不怎麼樣,酥油茶煮得還過得去……”
穆七爺在中土生活了半輩子,只一樣老習慣始終改不掉,那就是每天必喝兩碗酥油茶。商隊出行,他專門有一個箱子,裝著煮茶的原料和器具。箱子分量不輕,不好意思叫夥計背,就放在貨車上。偶爾坎坷路段,顛得哐當作響,穆七爺的眉頭總忍不住要皺上一皺。
於是,再次上路,宋微光著兩隻腳,帶著遮陽帽,坐在毛驢背上。側面掛了個小筐,放著他那雙皮靴以及零碎物品。身後一個貨架,馱著穆七爺的酥油箱子。悠悠閒閒,跟在商隊末尾,向南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