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十月,皇帝健康狀況急劇下降,一日不如一日。捱到中旬,已然很難堅持日常朝政,幾乎完全交給太子代理了。
宋微幹得非常小心,生怕弄出什麼不可收拾的岔子。
要說同一工種幹過多次,駕輕就熟,理當輕鬆勝任。但如果這是一個天下間權力最大、自由度最高的工種,則幹得好壞與否,相當程度上取決於承擔者如何發揮。那麼,積攢許多次失敗的經驗,未必足以奠定下一次成功。
宋微發現自己所熟知的,均屬皇帝這份工作最表面化的東西。比如永遠都得沒睡醒就上早朝,比如什麼樣的表情語氣能叫人磕頭磕得更賣力,比如當大臣們吵得不可開交,怎麼吆喝能令所有人馬上住嘴。
而更深層次的一些技能,他其實從來沒有真正掌握過。
比如他老覺得日日早朝十分多餘。而且一些常規政務實在沒必要頻繁地拿出來說。結果被成國公滔滔不絕論證一番何謂事職不懈,君主懈怠則上行下效,直說到終致朝綱弛廢,國家危殆的地步,弄得他從此再不敢多提半句。
比如面對大臣,他很擅長裝逼做樣子,但這種狀態往往堅持不了多久。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本質上是個活潑隨和的性格,直率毛躁的脾氣,潛意識裡又總覺得搞好關係更容易打商量。時間一長,難免讓人感覺輕佻。有時又表演太過,嚇壞膽小不明真相的下屬。對此,明國公一針見血地指出:這些問題,都應歸咎於太子殿下以經營私人關係的方式對待君臣關係。如果太子不能以是否忠於社稷大義作爲衡量臣子的基本標準,就始終脫離不了首鼠兩端搖擺不定的窘境。而只要把握了這個基本標準,嘻笑怒罵儘可任情揮灑。
宋微聽罷,忽生頓悟之感,眼前恍若新開了一扇門。他立刻就理解到了以前的錯誤所在。限於經驗見識、性格脾氣,君臣在他這裡,有時是主僕,有時是哥們,有時是因利而動的合作伙伴,有時是不死不休的競爭對手。他從來沒有像明國公所說的這般,高屋建瓴地看待過這個問題。
宋微仔細想了想,客觀地認爲不完全是自己的原因,更有環境的原因。就是在這一刻,他模模糊糊地感應到了當前所處時代與其他時代更本質的差異之處。
但情況並沒有因爲認識到問題而馬上得到改善。因爲宋微不確定要怎麼做。正如他可以有很多辦法制止羣臣爭辯不休,但爭辯停止後,他常常無法斷定誰對誰錯,孰優孰劣,哪一個才真正符合長遠利益,社稷大義。因爲他已經知道,不能憑衝動,憑感覺,憑好惡……隨意判斷。有一些,能事後從皇帝老爹,從三位國公或其他相關重臣那裡,甚至高級秘書太子妃那裡,得到更多信息和建議,從而做出判斷。而另外一些,則即便如此,也無法做出判斷。或者雖然給出了判斷,卻連自己也毫無信心。
如此一來,因循守舊,蕭規曹隨,反而成了最好的辦法。也幸虧政局穩定,除卻常規事務,偶有意外緊急,均有例可循,能照老規矩辦事。
話說回來,各部門大佬扯皮扯得太厲害,最終無非變成三位國公之間扯皮。每當此三人誰也不能說服誰,或者宋微覺得誰也不能說服自己,就把皇帝老爹擡出來,滿腹哀怨,哭鬧發泄一通。後來他發現此法極爲奏效,往往能促使國公們迅速達成一致意見,雖然未免有些丟臉。只是此乃必殺絕技,效果雖好,不可多用。
如此磕磕絆絆,日子一天天過去,宋微心中惶恐日勝一日。如果說,最初的惶恐來自怕被束縛被折騰被算計□□練到生不如死;那麼現在的惶恐則變成了,怕被束縛被折騰被算計□□練到生不如死之後,還什麼也沒做好。
這一日又是睡眼朦朧開始早朝,早朝之後單獨接待了幾個有事稟報的官員。當場拿不了主意的,如非緊急,命人過後遞摺子,好騰出空慢慢應付。若要得緊急,就只能打發人先退下,午後等回覆。宇文皋和長孫如初通常儘量在場陪太子殿下理政,像這樣午後等回覆的,必是兩位國公有了分歧,或者還需第三位國公參與。之前襄國公單獨給太子上的朝政分析課,於是演變成三個人扯皮。
等這三個人把皮扯完,也就該吃午飯了。因爲不得不留出時間看奏摺,晚上還要守在病牀前盡孝,宋微幾經糾結,到底忍痛取消了午睡。崗前培訓課程挪到午飯後,三位國公輪流上。新太子的知識儲備少到令人髮指,經史禮儀,各類常識,包括皇族本家的成員掌故,所知所聞均突破國公們容忍的下限。三人只好儘量給太子殿下撈乾貨,時時刻刻都是高強度密集型衝刺課,上得宋微連吐槽叫苦發脾氣的力氣也省不出來。
入夜,宋微坐在皇帝身邊,彙報這一天大小事務。皇帝起頭還時不時給點回應,到後來,雙眼慢慢闔上,竟是就這樣睡過去了。
宋微收聲住口。好一會兒,才下意識幫老爹掖了掖被子。皇帝全無反應,氣息似有似無,比燭臺上燃燒殆盡的一點焰芯還要微弱。
每天不論多累,皇帝都會硬撐著聽完兒子彙報,再指點幾句。今日卻是連這最後一點扶持都做不到了。
宋微擡起頭,看見內侍正輕手輕腳上前替換燭臺上的蠟柱。光芒陡然熾盛,映出遠近人影重重。內侍、宮女、太醫裡外守了一堆。心底洶涌而出的悽惶,幾乎瞬間淹沒了自己,卻連半個傾訴者也無。
他慢慢俯下身,腦袋趴在皇帝枕頭邊上,用只有彼此才能聽見的聲音悄悄道:“爹……我害怕……”
這一聲無限委屈,靜臥在牀的老人卻沒有任何迴應。宋微等了一會兒,漸漸支不起眼皮,就這麼趴著牀沿,也睡著了。
開始沒人發現太子睡著了,以爲仍舊在跟皇帝講悄悄話。最後還是藍靛忠心細緻,過來叫醒太子殿下,憂形於色,勸他去歇息。宋微揉揉眼睛,暈暈乎乎往暖閣走。走出幾步,忽然清醒,問:“李易呢?”
“李御醫在寶應真人處。”
李易天天和孫寶應一塊兒探討皇帝病情,順便交流經驗。這會兒太子陪皇帝說話,寢宮另有值守禦醫,因此留在寶應真人那裡。
宋微道:“叫他來一趟。”
藍靛望望他臉色,勸道:“殿下不如先歇息,有什麼事,明日再說。”從前藍管家只嫌六殿下太懶散,如今人家當真上進了,又心疼不忍起來。
宋微搖搖頭,不再說話,進屋去了。藍靛沒奈何,差一個小內侍去請李御醫。
李易到來時,宋微正翻閱一堆地方官員進呈的奏摺。說實話,能送到御前的,已經沒有無關緊要的內容了。對於這些摺子,通常有兩種回覆方式。一是皇帝先批,三公複議;一是三公先議,皇帝再批。當然,某些地方大員直呈御前的密奏除外。宋微自從代皇帝理政以來,統統採取第二種方式。這樣他只要看看摺子主題,再瞧瞧三公建議,大多數時候,寫個“依某某之言,如何如何”即可。否則的話,只怕看到天亮都看不完。
他多麼懷念昔日有人代寫作業的美好時光。或者,高級秘書能早一點全職上崗也好。
李易問:“殿下有何吩咐?”
宋微讓伺候的人都下去,才道:“那件事,明日我爹什麼時候精神好些,就說了罷。”
李易也猜著他是要提這個,點頭:“確實也該說了。”
雙方心知肚明,不必多廢話。但李易最終還是補充道:“陛下心情愉悅,精神定然好轉。只是……如此並非病癒徵兆,殿下心中須當有數。”
“我知道,迴光返照麼。讓他走得開心些就好。”
理論上皇帝最多能拖三個月,但實際上被小兒子氣得吐血,又日日消耗心力,知情人都明白,所謂三個月,多半不可能實現。萬般小心維持到兩個多月,今晚上皇帝狀況宋微看在眼裡,就知道大概很難再拖下去了。
十月二十八,連著傳出兩個好消息。
一是曾經刺殺六皇子卻逃脫在外的刺客,經過近三月的追捕,終於落網,免除後患。
二是太子妃被診出身孕,皇嗣後繼有人。久臥病榻的皇帝聽到這個消息,精神大振。
兩個好消息都只在宮中朝裡上層傳播,並未大肆宣揚。太子妃懷孕才一月,胎息不穩,保胎調養最重要。待來日孩子出生,再昭告天下不遲。至於刺客落網,就更加不是什麼適合公開討論的話題,相關人等通知到,也就是了。
和第一個消息一起回來的,是與官兵同行追捕刺客的冬桑。
冬桑進宮,恰是皇帝昏沉未醒時候,宋微單獨接見了他。冬桑對於六皇子忽然改當太子,並且成了親,驚奇歸驚奇,聽完解釋之後,很快就不驚奇了。親王太子,在他心目中沒什麼差別,只是對宋微的忙碌辛苦表示了真切的同情。他一心向道,不識情愛滋味,對於六皇子與憲侯之間的分合恩怨,知道歸知道,感慨歸感慨,終究沒往心裡去。六皇子並非修道之人,成親娶妻,再正常不過。
他要說的,是更重要的事。
“侯爺說,刺客如何處置,須請陛下定奪。他走不開,讓我進宮來和陛下說。”
追捕逃脫刺客的高手,來自戍衛軍及府衛軍,直屬憲侯管轄。因此冬桑先跟著他們繞京畿一圈,找到獨孤銑覆命。
“陛下病得這麼厲害。你是太子,代理朝政,這件事就只好告訴你了。”
宋微道:“刺客既已落網,交給大理寺即可。”心想,獨孤銑曾言離京之前不再見面,果然說不來就不來,信用一流。
冬桑搖頭:“不成的。侯爺交待,一定要先向陛下秘密稟報。因爲……”
以他修爲,邊上有沒有人,通常聽得出來,這時居然前後左右看一圈,才壓低聲音道:“因爲,那個刺客,是五皇子吶!你知不知道!”
宋微大驚:“你說啥?老五不是……”立刻也壓低聲音,“怎麼回事?你給我仔細說說。”
“是這樣,我們追了一個多月,終於尋得線索。好幾次眼看就要抓到人,又被他溜了。誰知誤打誤撞,居然追到我家附近。我傳訊回山莊,結果莊主派了兩個師兄幫忙,總算把人逮住了,臨時關在我們山莊刑堂裡。我怕別人不妥當,自己去給他送飯。此人戾氣太重,也順便給他講講道。”
這確是冬桑會幹的事,宋微不由失笑。
“因爲有兩位大哥受了傷,所以準備在山莊住幾天再出發。”
宋微皺眉:“你們一幫子抓他一個,怎麼還會有人受傷?”
“因爲必須抓活的,還要儘量別傷了他啊。你不知道,那人下手有多狠,招招不要命。才關了兩天,忽然就鬧自殺……”
“啊?!”
“幸虧發現得及時,救回來了。但是這樣一來,短期內都挪不了地方,只好我們幾個先回來覆命,暫時還把人關在山莊裡。我本來打算留下看守的,但是想回來看看你,還有師傅。”
“你怎麼知道他是……”宋微伸出五個手指頭。冬桑之前應該並沒有機會跟老五照面。
“他自己說的呀。救回來之後,我每日去和他說說話,也不知怎麼他就說了。開始我不相信,他說了一堆宮裡的事,我不信也不行了。正好這時候,你做太子的消息傳到我們山莊,我告訴了他,他忽然又哭又笑,跟瘋了似的。後來好些,就說不會再尋死,也不會再想著逃,叫我們放心。他知道我認得你,讓我給你帶話,說上回沒得手,算你運氣,以後也懶得再找你麻煩了。”
宋微眨眼:“那他上回幹嘛非要找我麻煩?”心說口氣真大,風水輪流轉,如今這話要反過來講纔對。
冬桑道:“他說你不配住他三皇兄的宅子,更配不上那片碧桃林,他心裡不忿。”
宋微一臉不可思議:“就爲這個?”
冬桑同樣茫然:“他說就爲這個。我看他也不像撒謊的樣子……那種人的想法,誰知道呢。”
宋微深表同意。問:“這事還有誰知道?”
冬桑隨同寶應真人出入宮廷,某些方面被師傅嚴格教導過,道:“我沒跟別人說,回來只跟憲侯說了。侯爺叫我稟報給陛下。我看同行的大哥們那個小心樣兒,還以爲他們都知道追的是五……呃,是那位呢,原來他們不知道。”
自覺此行功德圓滿,江湖經驗和實戰技巧暴漲,冬桑對自己十分滿意。
宋微心想,捉刺客捉得那般小心,可見皇帝跟獨孤銑老早就知道是老五。嗯哼,瞞得真不錯。
兩人又敘了一番別後情形,宋微對冬桑出身大感興趣,旁敲側擊問了幾句,推測是隱居山林的玄門武修世家之類。皇帝對老五如何安頓,早有明確指示。西郊獅虎山其實太近,想想都礙眼,反正都是閉關修煉,不如整遠一點。
遂道:“冬桑,你真的認爲,那種暴戾偏激之人,可以潛移默化,脫胎換骨?”
冬桑毫不猶豫地點頭:“可以的。聽說師傅早年間就曾感化一名惡徒。我們山莊先莊主也曾收兇人爲弟子,令其改邪歸正。我修爲太淺,只能先把人關起來,再慢慢想辦法。”說到這,冬桑纔想起自己不能一直把人關著,望著宋微,“要是他關進大理寺,會怎麼處置?”
宋微道:“大理寺麼,要麼關著,要麼流放。你要是能保證看住人,不讓他跑出來作亂,留在你們山莊也不是不可以。”
冬桑驚喜:“真的?”
宋微點頭:“真的。你叫他寫個親筆誓詞,畫押簽字,最好再附件信物,表示從此了斷塵緣,潛心修道。然後你們莊主寫封信同意接收就行。若你做不了主,回去跟你們莊主商量商量。不白叫你們出力,可以提要求。”
冬桑趕忙搖手:“我就想拿他磨練磨練,哪能跟你提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