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霞觀經常接待皇親貴戚,素齋果然名不虛傳。素高湯煨出來的山菌鮮得人舌頭都能咬掉,豆腐做的素肉素鵝居然叫人吃出肥瘦俱全酥軟細嫩的口感來。
宋微一點不客氣,就著菜連吃三碗飯,才意猶未盡地咂咂嘴,放下碗筷,毫不吝嗇地向玄青誇讚她的廚子。
他坐在上賓席,一共就四個人:玄青上人,寶應真人,獨孤銑加上他自己。其中兩位修真者,於口腹之慾上頗爲剋制。至於獨孤銑,公共場所,憲侯的派頭在那兒擺著,再好吃的東西,意思意思便罷。於是差不多半桌子菜都進了宋微的肚子。長寧與寶應真人的小弟子侍立在側,都被他放開肚皮大飽口福的架勢嚇一跳。獨孤銑從半途起,就專職給他夾菜添湯盛飯,偶爾順順後背,怕他噎著。
孫寶應起先以爲宋微是憲侯在外結交的江湖朋友。留意觀察一番,見侯爺行動舉止,不似對待友人,結合宋這個姓氏,推測是哪家宗室子弟。結果看了這個吃飯的架勢,只覺得哪一條都對不上,實在猜不透這位是何來路。他之所以沒往歪路上猜,一來兩人間親暱得相當自然,二來以常理推斷,再有地位的私寵,也不可能如此這般帶到青霞觀裡,同桌吃飯。
好在任誰看了宋微吃飯的樣子,都不會心生厭惡,只會想這小夥子怎麼餓成這樣,這飯菜真就那麼好吃?他吃得投入又專注,動作有點急切,但並不到失禮的地步。吃到合口的那道菜,會一邊咀嚼,一邊微微睜眼,再慢慢瞇上,嘴角上揚,顯出心滿意足的神情來,令人由衷覺得他吃的定是人間美味,極品佳餚。東西被他這麼吃進去,不枉身爲食物來這世上走一遭。
另三人早已放下筷子,因爲宋微沒吃完,自然都未起身,一個個不由自主面上帶笑看他吃飯。
宋微發現人家衝他笑,鼓著腮幫子笑回去,絲毫沒有不好意思之類的表示。
等他誇完了廚子,玄青藉著寒暄問起近況。看獨孤銑坐在邊上沒有表示,還不時插句話加入進來,玄青心裡便知道他沒有要隱瞞寶應真人的意思。除去二人曖昧關係未曾涉及,宋微是什麼身份,以及當初相識經過,言談間透露不少。孫寶應聽得暗暗稱奇。不過他乃修道之人,活的年頭夠長,天涯海角奇聞異事都經歷過,絕不至因爲宋微出身平凡,年歲尚輕就看低他,反倒認爲此子渾身不拘一格的天然灑脫氣質,十分難得。
孫寶應本是獨孤銑昔日舊識,關係不算深,卻有些緣分在。因爲治癒皇帝,極得賞識和信任。皇帝不肯放他走,他若真要走,估計也留不住。如今在這京郊青霞觀逗留許久,不知道的以爲是貪圖富貴,但獨孤銑並不作如此想。寶應真人曾暗示,皇帝的毒雖然解了,龍體受損已成必然,若不善加調養,抑或喜怒相激,難保不出意外。憲侯認爲,若非事關天下蒼生,未必能把這行蹤飄忽的世外高人羈縻於此。
嚴格說來,寶應真人只是個玄門散修,因醫術高超聞名天下,道法方面反而不顯。他在青霞觀住了近一年,可見與玄青也還投緣。自去歲至今的皇室動盪中,憲侯獨孤銑、明華公主玄青上人,以及半路冒出來的寶應真人,都可以劃入皇帝直屬的絕對忠心的勢力範圍裡。
何況玄青對於宋微知道得足夠多。而孫寶應,則在皇帝跟前足夠有面子。故而獨孤銑進城之前,要先帶宋微來見此二人。
宋微的腦筋向來和他的骨頭一樣懶,眼下毫無必要,他根本不會,也不可能去深想獨孤銑此舉背後的意圖。在他看來,玄青師徒是同甘共苦過的朋友,路過朋友的家,順便上門拜訪,豈非理所當然?
寒暄完畢,宋微惦記他的鴿子驢馬,打一圈招呼,由秦顯陪同,喂鳥喂牲口去了。
這邊孫寶應也起身,領著小徒弟回自己院子,收拾今日採摘的藥草。有一些藥物,經霜遇雪之後效果大不相同,師徒倆就是特地趁著冬日入山找尋這些品種。
玄青與獨孤銑撤席換地,入內室密談。玄青本就是不守規矩的主,在自己地盤上,避嫌什麼的,更是浮雲。雙方立場一致,自來心照不宣,但私交方面,還是從南疆之行纔開始密切起來。經過了去年皇帝中毒風波,關係自然愈發緊密。
獨孤銑說了些申城見聞,玄青也講了講近幾月京城時事,算是交換信息,互通有無。期間玄青問起獨孤銑出京所爲何事,見他沒有正面回答,心中猜度不知又是皇帝派下的什麼秘密任務,口裡很自然地轉移話題。
正事說完,難免八卦。
玄青上人掩口笑道:“前些日子京中傳言憲侯遣散府中內寵,怕是要看破紅塵,參修大道,如今看來,卻是誤傳了。侯爺分明是預備金屋藏嬌,獨佔專寵。”
獨孤銑被她這般揶揄,露出一個苦笑。
玄青看他表情不對,不禁詫異。收起戲謔神色,道:“過了這麼久,小隱終於肯跟你上京,不是挺好?”
當初施城分手,宋微不顧而去,小侯爺劍底揚塵,回京途中臉黑了一路,玄青可是看得明明白白。
獨孤銑忽然站起身,單膝點地,行了個大禮。
玄青嚇一跳:“侯爺,這是做什麼?快快請起!”
按說憑她公主品級,若是以皇室成員身份出席重大場合,獨孤銑雙膝跪拜都應該。但此刻私下相談,又是女冠身份,有事拜託,拱拱手足夠。鹹錫朝禮儀雖重,人情亦濃。哪怕臣子見皇帝,只要不是正式場合,彎彎腰也就可以了。
獨孤銑在玄青的堅持下重新落座,沉默片刻,才鄭重道:“小隱雖然甘願隨我進京,卻並非樂意爲此。上人想必也知道,他的性子,其實不適合……”
玄青搖頭笑道:“我看你是當局者迷,關心則亂。小隱若真是甘願隨你來的,又怎見得不是樂意爲此?你擔心他在你侯府裡吃虧?與其擔心這個,不如擔心他被惹急了,把你侯府內院拆了罷。”憲侯府有三個拖油瓶,還有個打發不走的侍妾,玄青自然清楚。腦補一番,咯咯嬌笑。
獨孤銑沒法跟她挑明,只得越發嚴肅:“無論如何,小隱日後會有他的身份。萬一有勞煩上人之處,懇請上人照拂一二。此外,小隱和我的關係,有勞上人暫且保守秘密。尤其是……皇上那裡。等……該說的時候,我自會親口稟報。我不願、我不能,一上來便讓人誤會小隱……攀附於我。”
玄青看著他,輕輕皺眉。這番話實在有些沒頭沒尾,莫名其妙。琢磨琢磨,心說難不成還要搞出個門當戶對明媒正娶不成?那你憲侯得有多大本事!又想獨孤銑年紀輕輕死了原配,皇帝金口玉言賜個繼室,結果也沒能娶進門。如此一來,憲侯府門第雖高,姻緣上的名聲卻不怎麼樣。而今好不容易修成正果,還是個無權無勢的普通男人,若傳出去,確實不太好聽。可憐的宋小隱,只怕立時便成衆矢之的。
頓時清高起來,手執麈尾,正襟端坐:“修道之人重口德,侯爺多慮了。”
“多謝上人!”
宋微騎了一天馬,又吃了頓飽飯,將家中四口挨個伺候一番,不由得哈欠連天。洗漱完畢,鑽進被子就睡著了。中間感覺有兩隻涼手搶熱被窩,翻身打個卷兒把自己裹住,霸道無比地佔據了整個被子,一角也不分出去。獨孤銑本來就是故意逗他,望著牀上的大蠶蛹,搖頭笑笑,抖開另一牀被子。沒多大工夫便捂熱了,伸手將人拖過來。果然,根本不必使勁,小混蛋自動蛻出蠶蛹,鑽進懷裡,扭巴扭巴,腦袋靠著胸膛,屁股墊著肚皮,睡得那叫一個美。
真是一點虧都不肯吃。獨孤銑擰了擰宋微臉蛋,在他嘟起的嘴上咬一口,隨即圈住人閉上眼睛。彼此交疊的悠長呼吸裡,那種恨不能今宵即成永寐的惶恐又冒了出來。他知道,這惶恐足以作首好詩,卻無法面對即將到來的真相。
次日一早,宋微就醒了。自從養鴿子以來,他被迫改掉了睡懶覺的壞習慣,增加了睡回籠覺的好習慣。獨孤銑比他更早,在他毫無知覺的時候已經起了牀。宋微知道他應該是上外頭練劍去了。
跑到院子裡,沒見著人,他也不在意,打開鴿籠,讓小拉和小丟出來放風。大概旅途奔波不定,影響了生理週期,兩隻鴿子一路都不曾下蛋。宋微擔心了些日子,看它倆能吃能飛,覺得還算健康,也就放下心來。又跑去馬廄給嗯昂和得噠張羅早飯。青霞觀僕役不少,但憲侯的院落並沒有用他們,而是隨行的侍衛打理瑣事。一個侍衛幫宋微拌好飼料,然後由他親手送到驢和馬跟前。
青霞觀依山而建,沒有能夠溜牲口的地方。宋微扯著驢跟馬的耳朵,道:“快過年了,估計在這待不了幾天。等下了山,你倆愛怎麼蹦達怎麼蹦達。”
閒扯幾句,秦顯來說吃早飯的事,宋微昨天晚飯吃太多,一點都不餓。打著哈欠搖頭,準備等鴿子落地,就去睡回籠覺。在外頭乾坐著冷,待房裡又覺得沒意思,擡腿便出了院門。
因爲寶應真人喜靜,住了最偏遠,也是位置最高的小院子。憲侯入住,便安排在旁邊稍大的院落,高度自然也在絕大多數屋宇之上。
此時朝陽打在雪坡和屋頂上,比昨日夕陽更顯絢麗。昨天是從下仰望,此刻身臨其境,居高俯瞰,一座又一座精巧的宮室院落順著山勢往下蔓延,間以廊橋階梯相連。草木山石間霜霧瀰漫,真似仙人府第一般。
宋微正無聊,忽然轉頭望著側面臺階,眼睛一亮。這院落明顯很久沒人住,正面臺階清早侍衛們掃過,側面則鋪著厚厚一層白雪,平整鬆軟,彷彿一大塊白麪發糕,讓人忍不住就想踩幾腳,戳幾個坑。宋微心裡這麼想著,往前幾步,擡腳就踩了下去。苑城雪不算多,然而積了整整一個冬天,亦頗爲可觀,踩到底居然感覺不到臺階。宋微轉身跑進院子,搶走了正在拌草料的侍衛手裡的鏟子:“趙大哥,借我用一會兒。”
“哎,宋公子?”
那姓趙的侍衛跟出來,看見宋微拿鏟子順著坡度往下,拍實臺階上的雪。恰巧他是個北方人,一看就明白了,宋公子這是要玩雪滑梯。
“宋公子,這鏟子太小,費事。我換個傢伙幫你弄。”趙侍衛進去,把餵馬的活兒交給同事,叫兩個人搭手,拆下馬廄上一塊大平木板,一下壓實一大片雪。這幾個年紀都不大,跟宋微又混熟了,最能玩到一起去,嘻嘻哈哈不亦樂乎。
要說能在憲侯手下做親衛,都是謹慎可靠的主。只是在外奔波數月,到了家門口,不免有些懈怠。況且青霞觀乃皇家地界,安全係數高得很,不用再緊繃著神經。而碰巧此地沒有其他住客,明面上以憲侯爲尊。一路上侯爺對宋公子縱容到什麼地步,這些人看在眼裡,記在心上,陪著玩玩雪,真不算什麼。
臺階一直往下,是個觀景平臺,正好做緩衝。考慮到宋公子功夫低微,侍衛們又在平臺靠外一側欄桿處堆了座雪山。
宋微樂壞了,眼睛瞇成一條縫,摩拳擦掌,只待上陣。
趙侍衛要做先鋒,宋微堅決不肯。這頭一回試滑,說什麼也得留給自己。侍衛們知道他身份金貴,乾脆多叫出幾個,兩邊隔段距離各站一個,以策周全。
宋微摸著鼻子:“各位大哥太客氣了。”
也許心情過於激動,一個不留神,屁股落地四腳朝天便往下出溜。
“啊——哈哈哈……”
他身手靈活,慌了一下便鎮定下來,嘴裡大叫大笑,邊出溜邊扭著屁股調整方向。眼見滑到平臺,雙腿一蹬站起身,直撲到雪山上,整個人嵌進去。隨即甩著腦袋掙脫出來,看著自己壓出的人形哈哈大樂。
宋微樂顛顛爬回去:“趙大哥,來,咱們比賽!誰快誰贏,輸的人去山裡打野味來吃!”
趙侍衛想說:這青霞觀獅虎山可是禁獵的。
不提防被宋微一扯,“哧——”一聲便滑下去,引起一陣大笑。
衆人興致高漲,輪班比賽,笑鬧聲簡直衝破雲霄。
旁邊小院子孫寶應師徒站在門口,小弟子望著這邊的滑梯比賽,眼睛都直了。
前方正殿玄青正在做早課,聽見後面遠遠傳來動靜,心頭無奈,暗道明天務必把這堆禍害轟走。
獨孤銑正在山崖上練劍,停下來看一眼,不打算理會,還練他的劍。不一會兒就心浮氣躁,提著劍往下走,盤算怎麼收拾這幫皮癢欠揍的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