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子貢也算見識廣博,卻頭一遭現場觀摩這等離奇認親戲碼。
轉頭問薛璄:“這是你兄弟?真是你兄弟?”
薛三腦子還不大能正常轉動,張著嘴不說話。
宋微以爲他還沒認出自己,或者不敢認出自己,一邊抹眼淚,一邊哀慼道:“姚四爺,說來慚愧,我確實是薛三郎本家兄弟。如今這副樣子,當真無顏以對。別說三郎認不出來,我自己又何嘗有臉與他相認。”
轉向薛璄道:“去歲仲夏,與三郎西都一別,竟不覺經年。三郎上京武舉,想來必定旗開得勝,獨佔鰲頭。我秋天離開西都,亦不知三郎秋試後是否曾經歸家……”
眼淚鼻涕亮晶晶掛在頭髮鬍子上,怯怯望著薛璄:“四小姐與翁十九公子的親事,想必我已然錯過。只不知是否也錯過了三郎的喜事?……”
姚子貢聽到這兒,不必薛璄開口,已經認定眼前這叫花子流浪漢只怕真是薛三郎的熟人親戚。
他心思細密,在旁邊插嘴:“既是自家兄弟,昨日相見,怎麼不說?”
薛三念頭急轉間,總算魂歸本體。將宋微上下打量好幾遍,問:“你、你怎麼搞成這副樣子?”
“我……我……”宋微欲言又止,神情悲憤且難堪。忽然狠狠瞪一眼姚子貢,道:“此等落魄模樣,你叫我如何與三郎相認!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非要買我的馬,我怎麼會……怎麼會忍不住說出口……我寧願立時死去,也不願,也不願叫三郎瞧見……”
說到激動處,“哇”地一聲,居然仰天嚎哭起來。這一哭便止不住,哀傷慘烈,簡直風雲變色草木含悲天地動容,直哭到上氣不接下氣,眼瞧著就像要當場暈厥過去。
遠處打鬧的小孩子都停下來,嘻嘻哈哈看他一個大男人哭鼻子。
姚子貢無奈,對薛璄道:“我看你還是先帶你兄弟回去,好好拾掇拾掇,仔細問問怎麼回事。”
宋微如此表現,若不看形象,單憑言辭,與那個刻印在薛三郎心中的,玉潔冰清深情堅韌隱忍大度的宋妙之,毫不違和地重疊起來。
若要看形象……薛璄悄悄撇了撇頭,不願多瞧。然而他自問風流多情,絕非沒擔當的渣男,此時此刻,於情於義,都不可能撇下宋微不管。
薛家有錢,薛璄又是立志要在京城混出名堂,故此一上來就直接租了個院落。只等謀到合適的差事,便買地置宅,成婚後再把內眷接過來,在此安家。薛三郎的未婚妻是嬌嬌女,父母不捨得急忙出嫁。他年前考完武舉回西都,正式做了定親酒,然後才嫁的妹妹。
當下應了姚四爺安排,一行人離開蕃坊。宋微垂頭騎在馬上,默然跟隨。
姚子貢帶著僕從回府,薛璄則領著宋微回自己住處,雙方在一處道口分別。宋微跟在薛三後頭,走出一段,眼看道路僻靜,環境優美,可見薛璄住的地段頗上檔次。勒住繮繩,柔柔喚一聲:“三郎。”不再前進。
薛璄沒有回頭,略微不耐煩道:“何事?”
宋微從懷裡掏出賣馬的金子:“這十兩黃金,有勞三郎轉交四爺。煩請三郎替我分說分說,絕非有心欺詐。給三郎平添許多麻煩,實在抱歉。我,我這就告辭了……”
薛璄掉轉馬頭,揚起下巴斜眼看著他:“你什麼意思?你當我薛三是什麼人?我若不知道便罷,我既遇見了你,便萬不能任由你這般落魄下去。你只管跟我來。”
宋微感動得嗓子都噎住:“不,三郎,我不能……”
恰巧左右無人,是個解說隱情的好機會。宋微聲音低沉卻清晰:“三郎情深意重,我如何不銘感五內?只是,我得罪了一個萬萬得罪不起的人。淪落至此地步,全因此人緣故。三郎,我不能害了你……你不必管我,我自有去處。你就當,就當我們從未重逢罷!”說到最後,滿是痛苦糾結。
薛璄本就猜測他是遭了什麼難當,搞成這副悽慘模樣。聽聞此言,傲然道:“什麼人敢欺負你?說來聽聽。我倒要看看,是不是薛某也萬萬得罪不起。”
他從進京起就在姚府走動,因爲知情識趣,擅長逗樂玩耍,很對姚四爺胃口。武舉得中之後,趕回家過年、定親、嫁妹,隨即返回京城,被分配進京兆府衙做守衛。薛家覺得這份工作前途有限,想通過姚府在廷衛軍中另謀職務,因此薛璄不遺餘力緊抱姚子貢大腿。幾個月工夫,儼然成爲四爺跟前新紅人,在京城紈絝跟班圈中,足以橫著走。此刻於宋微面前放出大話,很好理解。憑姚四爺的面子,哪怕他得罪的是皇親國戚,也並非沒有餘地斡旋。
當然,在薛璄的概念裡,宋微是不可能有機會得罪皇親國戚的。
宋微心底一聲暗歎。薛三郎啊薛三郎,你怎麼就這麼上道呢?
本著做人當做奇葩強人,撒謊必撒彌天大謊的專業精神,他萬分謹慎,小心四顧,才催馬上前,在薛璄忍不住要當面捏住鼻子的時候,用充滿了驚懼絕望的語調,壓低嗓門道:“三郎真誠相待,我不能再相隱瞞。實話說與你,我得罪的人,乃是……乃是……憲侯獨孤銑。我這條右腿,是……被他親手打斷的……”
一陣莫名的痛楚從右腿傳來,宋微坐在馬上,憑空打個冷顫。
遠在北郊兵營的獨孤銑,大太陽底下仰天一個噴嚏。
憲侯獨孤銑,這個名號從宋微嘴裡說出來,端的是又恨又怕,恩怨交纏,複雜難言。薛璄大吃一驚之後,看見他神態語氣,瞬間便相信了。
憲侯獨孤銑……
那是與襄國公中書令姚老平起平坐的人物。薛璄迅速在心中做了一個衡量:從姚老,到姚小公爺,再到姚四爺,最後到自己。這中間每差一級,就足夠壓死千人萬人。
他臉上神色不定,半晌,終於道:“你跟我來,把話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
薛璄受不了宋微那身味道跟裝束,儘管急著知道事情經過,還是先把人悄悄領回住處,叫僕從燒了滿滿好大一鍋熱水。東西送到浴房,遣散下人,自己守在外頭,讓宋微先進去收拾乾淨再說。
宋微這個澡,足洗了大半個時辰。幸虧浴房設計合理,污水直接從暗溝流出去了。否則叫薛璄親眼看見那肥得流油的黑泥湯,非留下終身心理陰影不可。
宋微把自己涮乾淨泡舒爽了,穿上衣裳。伸出手指捏捏料子,是主人該有的檔次。勾起脣角,低頭一笑。
他頭髮依舊亂糟糟披散著,過長的劉海覆在額前,遮住了眼睛。鬍子拉碴打卷,貼在下半張臉上。因爲堅持不懈用散沫花水塗抹,露在外邊的皮膚呈現出黯淡的黃褐色,比起從前明豔照人模樣,相去甚遠,更別提那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勢。雖然洗乾淨了,只要不開口,辨識度其實沒增加多少。
薛璄看他出來,瞧見那蓬亂的頭髮鬍子,張嘴想說什麼,又忍住。
兩人進屋對坐,薛璄道:“這裡沒有別人,你跟我老實說,你是怎麼……怎麼惹上那憲侯的。”
宋微看他一會兒,慢慢垂下腦袋,緩慢又小聲地道:“九月裡穆家商隊上京,我跟著出來。行至半道,嫌商隊太慢,便自己先走。”
薛璄此人一貫不憚於自作多情,聽他這麼說,忽然福至心靈,問:“你想來京城找我,是也不是?”
“不、不……”宋微慌忙否認,“我就是……想出來長長見識……”
他越這麼說,薛璄越是認定了,宋微離開西都,是因爲不堪相思之苦,遂親自上京來找自己。
回想分別當日,愁腸百結,依依不捨,猶在眼前。頓時將現實問題暫且屏蔽,柔聲喚道:“妙之。”
宋微身子一顫:“三郎,如今我隱姓埋名,浪跡江湖。原先的名字,還請三郎勿要再提了。”
沉默一陣,接著道:“我在路上,結識了一個人。此人……豪爽仗義,英雄磊落,不知不覺,便成了朋友。”
薛璄立時暗叫不妙。當初他自己打算勾搭面前這人,用的就是同樣招數,如何猜不出背後含義。
“他把我騙至家裡,我才知道,原來他竟是,竟是……”
薛璄冷聲接道:“他就是那憲侯獨孤銑?”
“正是。他將我囚在府中,我不願……爲他所迫,拼力反抗,然後……”
薛璄不覺捏起拳頭。
宋微眼圈紅了:“總之,我狠狠得罪了他,他一氣之下,將我趕出侯府。他說,假若再看見我,定不輕饒。我不敢人前露面,更沒臉……回去見我娘。渾渾噩噩,潦倒度日。沒想到,會遇見三郎你……”
薛璄半天沒接話。儘管只在京城混了幾個月,憲侯風流好男色,偌大名聲,卻也是聽說過的。
而此人品級之高,權勢之大,果如宋微所言,是自己萬萬得罪不起的。
這時宋微又拿出那十兩金子,放在幾案上。站起來轉過身:“三郎,多謝你。我這就走了。你的心意我明白,若當真留在此處,難免給你惹來禍端。我想,再躲上一段時日,等那人放下這事,攢點盤纏,就回西都去。我娘……大概想我得緊了……”
宋微慢慢往門外走。那背影單薄孤寂,搖擺不定,說不出的孱弱可憐。
薛璄一時熱血衝頂,猛然站起來,道:“你別走!我帶你去見姚四爺,就說你是我本家兄弟,遭難流落至此。四爺爲人仗義疏財,且熱衷擊鞠,你雖然傷了腿,眼力手法騎術,想來都不成問題。幫忙調/教馬兒,指點新手,再合適不過。聽說襄國公與憲侯素無往來,若能藏身姚府,哪怕是憲侯,也一定找尋不到。”
宋微回頭,眼含淚花。他是真的很感動。即使算到對方多半有此一舉,看薛三當真不惜冒險,向自己施以援手,還是覺得難能可貴。當初順水推船借假亂真以身相許,果然不冤。
薛璄再次被他的正面造型打擊,暗忖便是那憲侯當面遇見,只怕也認不出心目中這人。如此一想,安全係數大漲,心下愈發篤定。從前那些旖旎念頭,對著宋微滿臉絡腮鬍須,剛冒個頭,又統統沉了下去。
景平二十年六月,三皇子原隸王宋霖於流放地畏罪自盡。
消息傳到京城,皇帝震怒。
尋找六皇子兩月餘無果,皇帝日益焦急,幾番將奕侯魏觀召入宮中面斥。
如此一來,皇帝沉痾難愈,龍體一日差似一日。終於,又一次躺著跟奕侯大發通脾氣之後,傳旨召憲侯入宮。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宋微的絡腮鬍造型,嗯,大家可以參照老紅樓寶二爺後來的生活照。絕無冒犯之意,純粹做個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