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要說驚駭,嚇得最狠的還是薛三郎。可惜他沒有資格列席六皇子的封爵典禮,否則只怕站都站不穩。
昨日皇帝陛下與六皇子殿下剛走,薛璄便被一干同僚圍住,各種刨根究底問,羨慕嫉妒恨。他壓根顧不上理人,向上司告個假,快馬加鞭就往姚子貢的別院趕。
話說去年九月初八,宋微中途從馬場退出,薛璄乃是事後才知道。姚子貢以爲宋微臨時內急,出去方便。一場擊鞠結束,遍尋不著,並未太放在心上。衆人無法久等,照原計劃出城狩獵。薛璄騎在馬上頻頻四顧,姚子貢還打趣說他兄弟不是吃壞了肚子,就是被誰家姑娘勾留住了。薛三心中忐忑,可又不能單獨留下,只得隨同大隊伍出發。結果才安下營帳,就趕上宿衛軍執行緊急軍令。
姚子貢什麼也不知道,薛璄卻是心中有鬼。找不見宋微,總覺得不踏實。衆人因了宿衛軍騷擾,掃興而歸,沒走出多遠,便撞見放開四蹄飈得高興的得噠。一干軍士蜂擁圍上,非說此乃欽犯坐騎,薛三作爲藏匿欽犯的最大嫌疑人,當場帶走,便是姚子貢想救也救不下來。
薛璄被扔進監牢,很吃了點苦頭,但實際上,精神折磨遠遠超過皮肉之苦。他心裡認定是憲侯公報私仇,可憐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不知對方要把自己如何,日夜憂慮,差點沒白了頭髮。過了些天,莫名其妙又被放了出來,上頭輕飄飄一句弄錯了,便交代過去。這下他心裡越發認定受了宋微牽連,憲侯背後搗鬼。當主審官問有什麼要求,壯起膽子提出想調往廷衛軍。沒過幾天,竟然夢想成真,果然進了廷衛軍,只不過崗位不太如意罷了。
事已至此,無法可施,他暗中猜測,宋微多半又被憲侯捉了回去。奈何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空有護花之心,徒嗟美人薄命而已。
當日從監牢一出來,他便去找姚子貢解釋,偏生又不敢把自己猜測的真相往外講,一番說辭漏洞百出。姚子貢當然不肯相信,只嫌他無端招惹麻煩。倒忘了自己當初如何看上人家的千里馬,恨不能巧取豪奪。經此一事,薛三哪裡還有臉往姚四爺跟前湊,好歹廷衛軍的差事是真,足夠應付家裡囉嗦,暫且安分上班。
孰料多日不見的宋妙之,竟會在宮門內再次重逢。對方搖身一變,成了流落民間迴歸皇室的六皇子。好比晴空一個霹靂,旱地一聲響雷,轟得薛三郎六神無主,魂飛魄散。剛有一點清醒,勉強想起唯一一個能商量主意的知情人來,便是姚子貢姚四爺。他此刻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各種亂糟糟的念頭在腦子裡如同煮粥一般,不找個人說道說道,直接就要沸開了不可。想到姚子貢,好像抓住根救命稻草,再無疑慮,飛奔上門求助。
姚子貢剛吃罷晚飯,正端著茶碗坐在廊下剔牙,僕從在旁邊挑高了燈籠供四爺賞花。因爲薛三硬闖進來,相當不耐煩。待驅走僕從,聽完他一席話,愣了半天,才緩緩開口。
“你是說……皇帝陛下找回來失散多年的六皇子,是你那遠房本家兄弟薛蟠?”
“正是。我親眼所見,親身經歷,許多同僚可以爲證,絕不敢欺瞞四爺。”
姚子貢上下打量他幾眼:“那你來找我做什麼?等著當皇親國戚不就得了?”
薛璄這纔想起還有重點內容沒交待:“不、並非如此,薛蟠、那個、他、六殿下,並非我遠房兄弟……”
念及宋微與自己那一團亂麻似的孽緣,如今他做了皇子,後頭等著薛家的,也不知是潑天的富貴,還是株連三族的罪過,薛璄心中著實不安。眼前這位姚四爺,好歹算得同病相憐,既幫過宋微的忙,可也訛過人家的馬,叫人堂堂皇子守著馬廄做過馬伕。薛三牙一咬,心一橫,明白處往明白了說,曖昧處往曖昧了說,將二人結交始末,原原本本招了出來。
姚子貢聽到一半的時候,牙籤插在板牙縫裡,神情動作再沒變過。
好不容易等薛璄說完,又過了半晌,才半信半疑,慢騰騰問道:“這些個經過,都是真的?”
薛璄指天發誓:“若有一字虛言,叫我天打雷劈。”
“照你這麼說,你跟那六皇子殿下……曾經……嗯?”姚子貢挑挑眉毛,婬蕩一笑。
薛璄被他笑得心驚肉跳,聲音幾不可聞:“嗯。”
“若你猜得不錯,六皇子殿下與憲侯獨孤大人……只怕也……嗯?”姚子貢嘴角一歪,笑得更加婬蕩。
薛璄越發心虛膽怯,顫巍巍應一聲:“大概……是。”
“哈!哈哈!哈哈哈……”姚子貢仰天大笑,“有趣!真有趣!這可太有趣了!薛三郎啊薛三郎,早知道你是個有福氣的,果然,洪福齊天吶!哈哈……”
薛璄被他笑得發毛,焦急道:“四爺!我實在不知如何是好,纔來請四爺拿個主意。你、你別笑了,這事,總得有個應對之法……”
姚子貢猛地收起笑容:“沒錯,總得尋個應對之法。你知道頭一個來找我討主意,倒也不算蠢到家。”心中卻把這貨罵了不知多少遍。搶馬養馬算什麼,幫忙藏匿六皇子,又讓他順利回了皇室,若被太子知道,往後還有安生日子過麼?
肅然道:“你聽著,這事再不要讓旁人知曉。哪怕你親爹親孃,也萬不可泄漏。”
薛璄趕忙點頭:“我明白。”
“一動不如一靜,眼下切勿輕舉妄動。照我看……六殿下是聰明人。且先看他怎麼說,怎麼做。他若不提,你就當從來不曾有這事。他若要提……”
薛三一顆心怦怦如小鹿撞懷。
姚子貢看他一眼,皮笑肉不笑:“他若要提,便是你薛三郎真福氣到了。只不過,福氣太大,也得看命夠不夠硬,扛不扛得下。”
薛璄渾身一凜:“四爺教訓的是。”
姚子貢又是一個哈哈:“明日我倒要仔細瞧瞧,被你說得天下少有人間罕見的美人,到底是何模樣,竟叫我姚四有眼不識泰山。”心中暗忖:想個什麼法子,才能與新鮮出爐的六皇子悄悄接上頭,揭過這一樁公案,既不叫皇帝生氣,又不令太子起疑呢?
到得二十九,紫宸殿前望見六皇子真容,一通宵的思量盤算都被驚飛。今昔對比太過強烈,姚子貢壓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整半天站下來,都沒能回過神。
他不過是個五品閒職朝議大夫,也就在殿外站站,比起站在殿內的二品工部尚書歐陽敏忠,壓力大大不如,可算幸運得多。
歐陽敏忠與獨孤銑汛期巡方,是在景平十七年。四年前的工部侍郎,因農桑水利諸事屢立功勞,如今已然升遷至工部尚書,成爲尚書省六部長官之一。
歐陽敏忠與宋微相識相處不過數月,卻稱得上共患難,同甘苦,一塊兒喝過酒,談過心,彼此印象深刻,交情不淺。六皇子迴歸始末,自從宗正寺覈實身份,就已在朝中傳開。偏偏歐陽大人忙於佈置春耕新舉措,雖然知道此事,卻沒空關心皇帝小兒子究竟打哪兒蹦出來的。同僚們都知道他是資深技術宅,也沒人專門跑到面前八卦。
直待封爵典禮上看見宋微那張臉,距離不過幾丈,這一驚非同小可。等到延熹郡王宣讀詔書,皇帝親賜金冊玉牒,今日之六皇子宋霈,即是當初之小男寵宋微,確鑿無疑,歐陽大人立刻陷入狂風驟雨式的回憶中。往事歷歷,實在難以與眼前發生的一切聯繫起來,分不清是過去做了個夢,還是此刻正在做夢。
宋微雙手捧著老爹給的東西,隨同禮官走到皇帝御座側前方,轉身站定。百官跪倒,山呼萬歲,向皇帝賀喜,並正式參見六皇子殿下。歐陽敏忠忍不住比旁人早擡一會兒頭,看見六殿下一雙妙目盼顧生輝,帶著淡淡笑意自羣臣身上掃過,端莊又高貴。落到自己這邊,筆直地便瞧了過來,笑容瞬間加深,一隻眼睛迅速閉上又睜開,竟是大庭廣衆當中衝自己做了個鬼臉,俏皮且淘氣。
歐陽敏忠被他嚇得呆住,好一會兒才側目偷窺左右,貌似再無別人發覺六皇子驚世駭俗之舉。經過宋微這極具針對性的一嚇,歐陽大人反而漸漸回覆常態,暗中搖頭失笑。
六皇子既是故人,說不得須尋個合適的由頭,上門拜會。只不過,朝臣與諸皇子相處,很需要技巧。那些懶得琢磨技巧的,便要麼都結交,要麼都不結交。歐陽大人恰恰屬於最後一種,實在不好貿然跑到六皇子府上去。思量一番,還是先找機會與憲侯說說話比較合適。想到這,歐陽敏忠心裡將獨孤銑好一通埋怨。這麼大個事,竟然一個招呼也不打,完全不念舊情,把自己忘在了腦後。
下午宗廟祭祀結束,朝臣告退,皇室宗親都留下來沒走。宋微這才正式與自家親戚見面,從四個兄弟,到上一輩的堂伯堂叔,再到下一輩的侄兒侄女,一路認下來,名字都記不全,林林總總二三十個。當著皇帝的面,誰也不會給他難堪,但見歡聲笑語,濟濟一堂,好一幅和睦融洽場景。自從施貴妃與隸王宮變以來,皇家有兩年沒這麼團聚熱鬧過了,簡直比過年還隆重。
心內鬱悶不服氣的,自然有的是。沒法明著挑釁,便合起夥來欲圖灌醉六皇子,好叫他出醜露怯。若論文比武比,哪一方面宋微都佔不了便宜。唯獨拼酒,正中下懷,好比魯班門前耍斧頭,聖人門前唸書,這幫人等於自掘墳墓。宋微酒量不必說,口才既好,臉皮又厚,一邊喝,一邊回敬過去,眼尖耳刁,花樣百出,把一羣心懷不軌的挨個喝趴。
最後還是皇帝看不過眼,找藉口散了席。又暗示還有話跟幺兒說,那些別有用心,打算另外找六皇子聯絡感情的,只得告辭離去。
宋微送皇帝回寢宮。酒氣上涌,面紅耳熱,一雙眸子卻清澈透亮,毫無醉態。
皇帝道:“小隱,爹爹又小瞧你了,是不是?”言下另有所指,宋微卻嘻嘻一笑:“下回還拿幷州六曲香來試試,上次喝被你加了料,做不得數。”
皇帝看他這樣,哭笑不得。上回喝完酒還鬧自殺呢,如今渾似沒事人般,恍若一場玩笑,真不知是腦子太鈍還是心太大。
暗歎一聲,叮囑道:“在休王府裡,還有爹這寢宮裡,儘可隨你玩鬧。出了門,什麼人,能見不能見;什麼事,當做不當做,都聽藍靛跟李易的,切忌自作主張。”
皇帝身邊八位品階最高的內侍,按青白赤橙黃綠藍紫八色命名。藍靛排在第七,爲人沉默,然而細緻可靠。將與李易配合,任休王府內總管。
宋微乖乖應道:“是,兒子明白。”
從寢宮出來,升任休王府侍衛首領的秦顯正候在門口。宋微頭一次回到自己王府,夜色中也顧不上細看。這一天累得像死狗,進屋便一頭紮在牀上。
他以爲獨孤銑會在王府等自己,過了一陣,不見人來,把秦顯找來一問,才知道侯爺有急事回府去了。
仰面躺在牀上,望著富麗堂皇的屋頂發呆。
彷彿數息之間,便從最繁華最熱鬧,轉向最寂寞最冷清。一切好似即將完結,又好似纔剛剛開始。
宋微翻身而起,衝外頭嚷一嗓子。秦顯立刻進來請示。
“明日給我爹請了安,就去憲侯府。”
秦顯道:“侯爺一旦事了,立即會來看望殿下。殿下若是想念驢馬鴿子,明日叫人去接便是。”
宋微慢條斯理搖頭:“是另有一件緊要事,我得去跟小蒞道個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