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微一覺醒來,是在牀上。這時天色已擦黑,秦顯進來稟報:“皇上急召,侯爺進宮去了,請公子好好歇息,明日再和老侯爺見面。”
宋微聽到“皇上急召”四個字,一愣。聽到“和老侯爺見面”,又一愣。問清楚皇帝那邊雖然喊得急,並不是有什麼壞消息,放下心來。一個人吃著侯府裡精緻的晚餐,紅撲撲的臉頰掛著傻笑,時不時抽上一抽。
醜媳婦遲早見公婆,可這也太快了些——人家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呢!
吃罷飯,在院子裡走了走。天黑看不清楚,只覺得庭院很大,假山池沼樓閣花木一應俱全。自己住的,是這座院子的正房,富麗華美、寬敞舒適,很好的體現了侯府氣派。
秦顯陪他走了一圈,回到前廳,道:“這是府裡東院,如今便歸公子,公子一切均可自便。侯爺命屬下替公子打理雜務,有何吩咐,但請示下。”頓了頓,才接著道,“只是近日侯爺會十分忙碌,委屈公子稍候,暫且不要外出。”
歇了三個月大假歸來,又是年尾年頭重要時刻,獨孤銑的忙碌,可以想見。宋微一路玩得暢快淋漓,動極思靜,自問宅些日子應該不難受,很配合地點點頭:“有勞秦大哥。”
對於獨孤銑單獨撥給自己一個院子,宋微是很滿意的。他一點也不想到正院去跟男主人擠一間房,留給潛在的女主人找茬的機會。何況這院子看起來相當不錯,絕對貴賓待遇。
他不知道的是,獨孤銑在三個月前剛帶著他離開西都,就在琢磨住處的問題。即便皇帝願意,也不可能直接將人帶進皇宮去校驗。開始打算在侯府正院騰一間房,然而正院住著男主人,免不了府內外各色人等出入,不利於保密。後來打算將西南邊接待客人的院子收拾出來,多想一想,又覺得恐怕配不上他身份地位。最後決定把眼下長子住的東院騰出來,各方面都合適。一道密令傳回府,可憐侯府八歲的嫡長子獨孤蒞,不得不手忙腳亂遷出自個兒的窩,搬進南院跟祖父同住。
這院子原本住的是誰,秦顯當然知道,當然更不會亂說。
這一夜,獨孤銑沒有來。宋微越發覺得是新媳婦見家長的節奏。在寬大的牀上裹著被子打個滾,合上眼,睡了個舒坦的好覺。
清早爬下牀溜鴿子。鴿子放起來才發現另一邊正飛著一羣,當即就慌了。這種情形,勢單力薄的一方極容易被裹挾走。宋微飛快地爬上院中假山,脫下罩衫抓在手裡,沖天上拼命揮舞,想把拉嘰跟溜丟召喚下來。奈何鴿子們飛得又高又嗨,任憑他在底下手舞足蹈地叫嚷,也沒一個搭理。
留在院中伺候的,都是跟宋微相熟的侍衛。大夥兒見怪不怪,勻出兩個在他邊上守著,省得宋公子一激動掉下假山去,其餘人等該幹啥幹啥。宋微見鴿子們不理自己,一屁股坐在石頭上,仰著脖子等候。脖子酸得快要斷了,一羣鳥兒才盤旋著下降。他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只顧追隨自家那一對的身影。還好離地面十餘丈時,那倆小混蛋總算醒過神來,想起了等在假山頂上的主人,扇動翅膀飛過來,冷豔高貴地停在山石尖兒上。
宋微這纔有工夫去看那大羣鴿子,發現飛進了後方角落處的小院,反應過來:那裡應該就是侯府專門飼養信鴿的地方。若是小拉跟小丟立場不堅定跟進人家的窩,還真不方便去討要。看來以後要注意錯開時段放飛才行。
鴿子回來了,便有心放眼閒看。這假山已經不算矮,周圍比它高的建築竟然不少。視線越過一片琉璃屋頂,就被一幢幢兩層三層的樓閣以及高大的樹木擋住。毫無疑問,憲侯府所在的權貴聚居區,比之西都長寧坊,更顯富貴。極目遠眺,南面一片高低錯落金碧輝煌,若隱若現。宋微猜想那裡應該就是皇城,真正高端霸氣之所在。
假山上待得有點冷,正要往下爬,轉頭瞥見院門口站著一個小娃娃。仰著腦袋傻傻望向自己,大概跟自己剛纔仰頭瞅鴿子的傻樣差不多。也不知這小孩站了多久,宋微忽然意識到,只怕自己抓著衣裳又叫又跳也被他瞧去了,莫名地有點不好意思。摸摸後腦勺,爬下假山,走到那孩子跟前。
那小孩視線一直粘在他身上,直到人站到了面前,纔好似恍然大悟般回神,臉刷地紅了,轉身就跑。
“哎——你站住!”宋微看他衣著,認定是獨孤銑的小崽子。只不知爲何,堂堂侯府公子,身邊竟然一個下人也無。
那小孩果然站住,回頭把他看了又看,一步一步重新走過來。宋微覺得他不是被自己叫住的,而是另有因由,才這麼一臉鄭重,去而復返,不禁十分好笑。
笑瞇瞇問:“你是誰?叫什麼名字?”
這時秦顯得了手下通知,急匆匆趕過來,衝小孩彎腰行禮:“見過大公子。大公子怎的獨自在此?”
小孩認得他,點了點頭,居然頗有幾分主子架勢,彷彿之前紅著臉跑開的根本不是同一個人。宋微見秦侍衛出來救場了,便不再說話,饒有興致地堵在門口圍觀。
“我……”小孩說了一個字,欲言又止,一雙眼睛卻望向院子裡頭。
秦顯心頭暗忖,這院子本是大公子住處,莫非落下了什麼東西。大公子才八歲,想來無非孩子的玩物,沒什麼要緊。便預備差人去南院,把伺候大公子的婢僕叫來,將人領回去。還沒開口,前方婷婷嫋嫋過來幾個人。中間那位不是別人,卻是侯府大小姐,憲侯十三歲的長女獨孤縈。秦顯趕緊低下頭,再次招呼行禮。
鹹錫朝風氣開放,獨孤縈雖是未出閣的小姐,因生母早逝,養母地位低下,管不住高貴的嫡出大小姐,只得任由她跟親弟弟同進同出。故而獨孤銑身邊的幾個重要侍衛都是認識的。
豆蔻年華的獨孤縈,已是亭亭玉立少女模樣。五官秀致美麗,氣質沉靜端莊。冷冷淡淡看人的樣子,跟她親爹倨傲的時候簡直出自一個模子。只是因爲年紀小,又是女孩,這份倨傲反讓人覺得矜持自重,正符合她的身份。
只可惜,宋微腦子裡壓根沒有矜持自重這根弦,肆無忌憚打量人家小姑娘,一邊看,一邊暗暗讚歎,這才叫做大家閨秀。
獨孤縈微微點頭:“秦侍衛。”打過招呼,轉向弟弟,“小蒞,過來。你爲何在此,驚擾了父親貴客?”
伺候大公子的婢女清早不見主子,以爲去了大小姐住處,結果卻不在。熟知弟弟習性的獨孤縈稍微開動腦筋,便找到這裡來。
獨孤蒞被姐姐抓了現行,立刻徹底恢復成小孩神氣,垂著腦袋一步一蹭,蹭到姐姐跟前,小聲道:“爹爹回來了,定要查看功課。我昨夜突然想起來,兩月前臨的經義,落在了這邊……”
獨孤銑對兒子,一貫要求苛嚴,不茍言笑。尤其嫡長子,因爲總是拿自己作比,便時常覺得差強人意。幾個孩子都有些怕他,以獨孤蒞爲甚。聽說父親回來,連夜清點功課備查,不睡覺練了兩趟拳,把幾摞臨帖大字按日子數了又數,數來數去總差一個月,半夜如廁都在想這事。終於記起來,當初姐姐幫著抄完那個月的份額,換了一刀新紙,寫完的隨即捲起來收進櫃子裡,這回搬去南院,被自己忘在了腦後。
搬地方的時候他已經知道,這院子要騰出來,給父親請回家的貴客住。不敢驚動旁人,大清早借口練功,一個人從南院側門溜出來,跑到東院。結果纔到門口,就被假山上逗鴿子的神人吸引住了,差點忘記正事。
小孩子最怕查作業,宋微這方面的經驗可是不少。獨孤蒞的話他聽見一耳朵,才知道這院子原本住的侯府長子。一面在心裡同病相憐,一面袖著手裝路人甲。
誰知獨孤大小姐看了弟弟片刻,忽然牽著他的手來到宋微面前,施了一禮:“舍弟莽撞,打擾貴客,請見諒。”
宋微搖搖頭:“無妨。”
就見獨孤小姐轉頭對秦顯道,“小蒞有一卷臨寫的經義,遺落在正房北側櫃子裡,恐怕爹爹要查看,有勞秦侍衛幫忙取來。”
秦顯應了,很快進去又出來:“回大小姐,未曾見到大公子臨寫的經義。”
獨孤蒞一聽這話,急得幾乎要哭。
宋微心想,獨孤銑是有多兇殘,把個兒子嚇成這樣。雙手一攤,對小孩兒笑道:“許是記錯地方了,不如你自己進來找?”
獨孤蒞擡腿就往裡衝。獨孤縈彎腰拖住:“仔細些,叫香槿和木槿跟你去。”說著,示意身後兩名婢女跟上。
獨孤銑到家前,這院子徹底做了打掃,之前伺候的婢女僕役都沒留下。正房櫃子裡一卷字紙,自然無人知其下落。獨孤蒞帶著兩個婢女也沒找到,婢女知道輕重,不敢亂翻,還出來請示大小姐。
獨孤縈站著沒說話。爲這點事驚動庶母或者大管家,落人口實,端的不值得。跟爹爹求求情,或者乾脆重頭抄一摞,還省事些。
這年代有惜字紙的習慣,大戶人家主子寫的字,即便作廢,也不會亂扔。宋微把手一揮,對秦顯道:“秦大哥,不如請幾位侍衛大哥都幫忙找找,找著了便讓大公子帶回去。”衝小孩擠擠眼,“這麼點小事,當然沒必要跟侯爺提。”
侍衛們紛紛幫著大公子找作業。獨孤縈看一會兒,覺得還是自己靠譜些,與宋微打個招呼,輕提裙襬,領著兩個婢女跨進院門。獨孤蒞見姐姐出馬,立刻有了頂樑柱定海針,裝模作樣這裡瞧瞧,那裡瞅瞅,回頭看見宋微手心託著粟米喂鴿子,不知不覺移動腳步,湊了過去。
終於,獨孤大公子的作業找出來了,一邊被姐姐拖著手往外走,一邊戀戀不捨地回頭:“宋哥哥,我明日還來看小拉和小丟。”
宋微笑著衝他搖搖手。
這一日獨孤銑又進了宮,傍晚纔回家。秦顯彙報大小姐大公子撞見宋公子始末,他皺皺眉,沒太放在心上。
皇帝明顯近情近怯,連著兩天跟自己打聽個不休,卻始終不提見面的事。獨孤銑甚至想,皇上再這麼事無鉅細打聽下去,只怕自己撐不住要把隱情全抖出來。先不管他認不認得回兒子,先認了侄兒媳婦再說。
晚飯前與兒女們見面,檢查功課兼訓話。幾個月不在家,兩個兒子都攢下一大堆字紙。獨孤銑看見大兒子那裡邊有一摞卷得格外厲害,心知是今日許多人翻箱倒櫃幫他尋出來的。只裝不知,照常看過。他一向覺得這個兒子既沒能遺傳到自己的優點,也未能繼承他母親的長處,只希望後天嚴格訓導,將來擔起獨孤家的重擔。這會兒想起秦顯的描述,不由就覺得這樣的孩子一定很得某個人歡心,忽然發起愁來。
因爲約了父親跟宋微一起吃飯,沒多少時間耽擱,最後叮囑女兒帶好弟弟便罷。獨孤銑對自己這個長女的感覺很微妙。他根本不知道怎麼養女兒,頭幾年有老婆,後來就交給了侍妾。反正憲侯府的嫡女,哪怕針線都不會拿,大字不識一個,也必定一生風光富貴。後來發現女兒很有長姐風範,便十分欣慰。兒子們學文,女兒很自然一起學,兒子們學武,女兒在旁邊看,他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獨孤銑的亡妻,是成國公宇文家的小姐,秀外慧中,儀態端方,當年京都貴族女子中首屈一指,很得丈夫敬重。獨孤縈像足了生母。本來父女間就不親近,因爲這一點,越發不親近。獨孤銑曾經聽給兒子授課的大儒誇讚女兒有悟性,當時就覺得,若老大是個兒子,情形也許會好得多。
晚飯擺在獨孤琛住的南院,獨孤蒞平時跟祖父一起吃,今日被打發去了姐姐那裡。而憲侯小兒子獨孤蒔,則跟母親住在一塊兒。
只有三個人吃飯,伺候的也是最忠心的下人,氣氛寧靜而溫馨。宋微進屋先給獨孤琛行禮:“宋微見過老侯爺,給老侯爺請安。”
獨孤琛望見他的臉,呆了呆,馬上露出笑容迴應,和藹又不失熱情。
一頓飯吃得非常盡興。獨孤琛遠比兒子隨和,好相處得多。直到飯吃完,告辭回到自己住處,宋微還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這就見完家長了?家長原來如此好見!這不科學。
宋微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問:“你父親不知道……是不是?”
“暫時還不知道。慢慢來。如今家裡我做主。”獨孤銑安頓他躺下,親了親,道,“睡吧。我還有事要做。”
宋微覺得他臉色不太好,正要說話,卻聽他又道:“我跟秦顯說了,小蒞再來擾你,直接遣回南院去。”
宋微聽他提起這茬,說多了彼此尷尬,只好道:“你既有事要做,趕緊走,別吵我睡覺。”
次日,獨孤琛乘著肩與進了宮。
皇帝不等他下拜便攔住:“子玉,怎麼樣?”
獨孤琛也很激動,穩了穩心神,望著皇帝道:“皇上,微臣覺著,這位宋微公子,與紇奚昭儀面目十分相像,尤其眉眼之間,極爲神似。皇上見了,便知分曉。”
當年宋曼姬在宮中固然沒有見過憲侯,獨孤琛作爲護衛天子安危的近臣,卻在皇家狩獵場上見過皇帝帶在身邊的紇奚昭儀,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