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易皇命在身,完成任務(wù)立刻往皇宮跑?;实壅A(yù)備吃晚飯,報說李御醫(yī)求見,馬上宣召,順便叫他一起用膳。李易想起六皇子的反應(yīng)和回覆,覺得自己實在當(dāng)不起這頓御膳,戰(zhàn)戰(zhàn)慄慄,食不知味。
飯畢,皇帝和顏悅色問:“朕拜託李愛卿的事,不知如何了?”
“回稟陛下,六殿下說……說他知道了?!?
皇帝等了好一陣,見李易始終不往下繼續(xù),才意識到他話已經(jīng)說完。
“就這句?”
“回陛下,就這句?!?
皇帝預(yù)備了足夠的情緒和理智來聽李易轉(zhuǎn)達兒子回話,誰知就等來這四個字,頓時好似平地走路踏進坑,狠狠打了個趔趄。
怫然道:“什麼叫他知道了?這叫什麼話!真的沒有了?”
李易拿袖子擦擦額角:“回陛下,真的沒有了。”看皇帝實在不高興,搜腸刮肚找詞兒?!暗钕码m然沒有多說,然依微臣看,神色哀婉悽惻,顯見心中觸動頗深。陡然得知往事,一時思緒繁雜,難以言表,也是有的。況且殿下這兩天精神頭也不大好……”
皇帝立刻緊張了:“怎麼?傷情又有反覆?”
李易道:“陛下放心,不嚴重。只是前日沐浴時又昏倒了一回。大概水溫不合適,時間也有點長,殿下身體難受,偏忍著不肯說,唉……”
心知此乃禍水旁引,暗道一聲憲侯大人,對不住了。果然皇帝微怔之後,氣哼哼罵句:“該死的獨孤銑!”
當(dāng)即打定主意,要把宋微接到宮裡來,越快越好。
若論皇帝如今一廂情願的程度,與當(dāng)年獨孤銑以爲(wèi)宋微會跟自己進京那時候,不相上下。聽罷李易的話,滿腦子想的都是宋微心裡已經(jīng)接受了自己皇子身份,不過是嘴硬不肯表態(tài)。只要做父親的再多表示一些體貼關(guān)心,要不了太久,就一定能達成共享天倫之樂的心願。至於目前的彆扭抗拒,說到底,都是因爲(wèi)憲侯的混賬舉動。
皇帝也曾回想當(dāng)日宋微拔劍自戕情景,最初的憤怒震驚之後,越想越覺得哀傷淒涼。尤其聽過了獨孤銑的表白,更加理解爲(wèi)什麼會出現(xiàn)那一幕。這個兒子,實在是像透了他的親孃,對待感情單純又剛烈,正應(yīng)了“嶢嶢者易折,皎皎者易污”這句古語,既爲(wèi)情所累,亦爲(wèi)情所傷。污了他折了他的人,如何不該死?只是皇帝心知肚明,自己根本沒有審判憲侯的資格。而從權(quán)衡利弊的角度說,用好了這段關(guān)係,各方面都有益。
當(dāng)務(wù)之急,接兒子進宮最要緊。自己的骨肉寄住在臣子家裡,成何體統(tǒng)。
皇帝這廂暗中緊鑼密鼓地收拾寢宮,把平時閒暇起居的一個暖閣騰出來,預(yù)備臨時安置六皇子。等正式認祖歸宗的程序啓動,就在宮外安排王府。重新建造耗時太久,現(xiàn)成合適的宅子卻是前隸王府?;实坌难e有點膈應(yīng),一時拿不定主意。
兩天後休沐日,皇帝顛兒顛兒又來了憲侯府。獨孤銑把皇帝迎進去,轉(zhuǎn)身站到臥房門外守著。和他一般無二同樣姿勢站在房門另一側(cè)的,卻是奕侯魏觀。原來皇帝這一趟微服出宮,覺得有必要讓廷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認識下即將入住宮中的六皇子,便帶了魏觀來混個臉熟。
奕侯擔(dān)任廷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負責(zé)皇宮安全保衛(wèi)工作,其得皇帝信任的程度,與憲侯不相上下。當(dāng)然,從感情上說,皇帝與老憲侯獨孤琛更親密些,曾經(jīng)很想讓他來管廷衛(wèi)軍。不過昔年登基前,老皇帝鄭重叮囑用人之道,建議他不要把最要好的兄弟放在距離最近的位置。皇帝后來也覺得有道理,這纔是君臣長處的方式。
皇帝在房裡跟兒子說話,門外站著憲侯奕侯,外間還立著個內(nèi)侍青雲(yún)。侍衛(wèi)們都在走廊裡。獨孤琛自打知道兒子跟六皇子夾纏不清的關(guān)係,能不露面就不露面,徹底做了鴕鳥。
宋微其實已經(jīng)可以勉強下地,看見皇帝進來,故作艱難撐起身子,齜牙皺眉一副痛苦模樣。
皇帝疾走兩步,扶住他肩膀:“小隱,躺著別動。”等他躺好了,才試探道,“父皇來看看你,好些了沒有?”
見宋微半闔眼簾不做聲,完全不似前兩次張牙舞爪反應(yīng)激烈,心頭大喜。在牀邊坐下,微抖著手摸了摸他臉頰。想起初三頭次見面時生機勃勃的樣子,此刻卻這般消沉憔悴,既心疼難當(dāng),又有些無端惱恨。
惱恨無法宣之於口,心疼卻可以充分表達。
皇帝握著兒子的手,話語間充滿感情:“小隱,從前的事,你也知道了。總之,是父皇對不住你,和你的母親。然而錯已鑄成,悔之莫及。你母親若地下有知,一定不願看到你這般傷心難過?!卟豢芍G,來者猶可追’。父皇好不容易找回了你,卻已年邁體衰,行將就木……小隱,從前父皇沒能陪過你,往後……恐怕也陪不了你太久,你如何忍心……”
沒想到皇帝打起親情牌來這麼具有煽動性,宋微差點就動搖了。在被子裡狠捏自己一把,才睜開眼睛,問:“陛下高壽?”
呃……皇帝一輩子也沒什麼機會被人當(dāng)面問年紀(jì)。上一次,是二十多年前,美麗的蕃族少女睜著大眼睛問:“陛下,你多大了?”
愣了一會兒,才道:“父皇今年六十有七。”
人生七十古來稀,這個年紀(jì)確實算很老了。宋微在心裡算了算,又問:“我娘什麼樣?”
終於聽到一個正常問題,皇帝鬆口氣:“你娘……乃室韋族的公主,因室韋併入回紇,說是回紇也沒錯。她在室韋烏洛部族隱居的西域依連山麓長大,入宮之前從未出來過,就像天上的仙子,不識人間煙火,純真無瑕,宛然可愛……”皇帝越說越惆悵,感傷嘆氣,“至於模樣,你跟她有七八分相似。朕瞧見你,便好似瞧見她又回來了一般。”
能被送進宮的公主,最多也不會超過二十歲。宋微估計了一下年齡差,皇帝的歲數(shù)不但沒能掙得同情分,反而令兒子更加鄙夷。無恥老流氓一個罷了。
眨著那雙跟已逝紇奚昭儀神似的大眼睛,宋微問皇帝:“聽說你兒子不少?”
皇帝被他直直地瞪著,早已湮滅在記憶深處的某些細節(jié)神奇復(fù)甦,彷彿看見憨態(tài)可掬的少女眨著大眼睛問:“陛下,你究竟有多少個妻子?”
恍惚間回神,答道:“你有五個兄長?!?
宋微道:“多子多福,陛下好福氣?!?
語氣不冷不熱,也不知是何用意?;实坌闹杏欣?,想起老大太子跟老三隸王,覺得小兒子這話真是說不出的諷刺。
宋微仰著頭:“喏,你看你兒子一大把,少一個省事,多一個麻煩,何苦非要把我找回來?!?
皇帝一下變了臉色:“這是什麼話!朕是你父皇,你是朕的皇子,天之倫次,天理昭然,不言自喻。你那些謬說妄言,再不要出口!”
腦海中卻閃過少女泫然欲泣的面孔:“陛下,你已經(jīng)有這麼多妻子了,爲(wèi)什麼一定要烏奚也做你的妻子?”
當(dāng)時至尊帝王是怎麼回答的?天長日久,時過境遷,全然忘記了。
宋微雙手掩住面目:“那你告訴我,我娘怎麼死的?!?
“你不是……都知道了?小隱,傷心往事,何必……”
宋微很乾脆地打斷皇帝:“你不敢講就算了。我不會跟你進宮去。我孃親無辜喪命的地方,那種齷齪場所,你還要我去???我醜話說在前頭,你若一定要把我弄進去,除非時時刻刻綁著我,否則遲早有你後悔的。”
皇帝很想生氣,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一個字也沒法反駁。忍了又忍,最後道:“那你在憲侯府把傷養(yǎng)好,我給你準(zhǔn)備所宅子,等傷好了就搬過去?!?
宋微在心裡給自己比了下大拇指,哦也,皇宮暫時不用去了。不過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再加把勁兒。
冷冷道:“我也不想在憲侯府住下去了,我要離開這裡。我自己有錢,不用你準(zhǔn)備宅子。”
皇帝覺得他這態(tài)度大可商量,和藹道:“你是皇子,自有宗正寺給你預(yù)備府邸。只是倉促間不甚妥帖。父皇知道你不樂意住在這裡,事急從權(quán),暫且委屈一下。”
對於未公開的六皇子而言,除了皇宮,就數(shù)憲侯府最安全。在皇帝看來,這是道非此即彼的選擇題。至於小情人間的矛盾,在安全問題面前,當(dāng)然退居其次。
宋微發(fā)了一會兒呆,忽然翻身,背對皇帝。
“小隱?”皇帝瞅著他的背影,覺得這賭氣的模樣也很可愛,心中愈發(fā)柔軟。揣測一番,溫聲道,“你不想看見獨孤銑,朕叫他滾遠些,保證不到你面前煩你。住到傷好,咱們就搬走,???”
宋微沒說話。半晌,懨懨道:“你走吧。我也不想看見你?!闭麄€人從頭到腳都顯出低沉蕭索的味道,一派心灰意冷。
皇帝當(dāng)然捨不得走,反被他這副脆弱模樣激起無限父愛:“小隱,聽父皇的話……”
宋微猛地回過頭,睜圓眼睛瞪住他:“我不想看見他,也不想看見你,你聽不懂麼?你明知道我委屈,爲(wèi)什麼還要我受著這委屈?我活到這麼大,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日子好過得很,絲毫不覺得沒有父親有何不足。你說你是我父親,我倒要問你,父親就是特地叫我來受委屈的麼?我滿心以爲(wèi)找到了一生相守的真心愛人,爲(wèi)此不惜自毀前程,背井離鄉(xiāng),拋別親友,令慈母肝腸寸斷,萬沒想到……會是一場騙局……”
言辭間真真假假,實則話到傷心處,淚水在眼眶裡匯聚,霧濛濛一片。
門外守著的三個,尤其是門口兩位,一字不落聽得分明。憲侯神色慘然,奕侯莫名驚詫。饒是魏觀素來老成持重,也瞠目結(jié)舌望向身邊另一位當(dāng)事人,渾然不覺自己的失態(tài)。
望著宋微紅通通溼漉漉的眼睛,皇帝完全忘了就在幾天前,憲侯跪完劍鞘跟自己訴苦,如何覺得他可憐,一顆心徹底偏向兒子這面,脫口道:“你貴爲(wèi)皇子,將來要什麼樣的沒有?何必總惦記一個憲侯。”
門外的獨孤銑立時被劈傻了。
只聽屋裡宋微道:“啊,我懂了,你當(dāng)年就是這樣對我孃的罷?你貴爲(wèi)皇帝,要什麼樣的沒有?上完了拍屁股走人……”
“放肆!你、你……”皇帝氣得根本說不出話。
魏觀與青雲(yún)不約而同有了動作,湊到門口伸頭往裡看,被皇帝惡狠狠瞪一眼,又迅速縮了回來。
宋微跟皇帝吵架吵上癮,撐著胳膊坐起身。畢竟躺著說話只便於以柔克剛,控訴罪行明顯氣勢不夠。
“你跟他獨孤銑有什麼不同?你們君臣一丘之貉,自私!霸道!陰險!虛僞!玩弄人心很得意麼?踐踏真情很高明麼?覺得我好哄騙,好欺負,任由你們搓圓捏扁是不是?皇子有什麼了不起?我是被騙來的,我纔不稀罕!”
皇帝指著他,手一個勁兒發(fā)抖:“你……你個孽障……”
宋微瞧他臉色不對,滿肚子糟心話都忍住,衝外頭大喊:“御醫(yī)!御醫(yī)!”
幾個人紛紛搶進門來,李易看皇帝那樣,趕緊打開藥箱摸出一管蔘茸丸,與青雲(yún)一同給皇帝灌下去。撫胸拍背折騰好一陣,見情形好轉(zhuǎn),纔不甚贊同地對宋微道:“六殿下,陛下受不得激怒,大喜大悲均是忌諱。按說本不該來看殿下,可惜沒人勸得住?!?
望著老頭可憐兮兮的樣子,宋微心裡有些茫然。他也不想自己痛快了,真把皇帝氣出個三長兩短。暗中嘆氣,算了,換下一個吧。有人皮糙肉厚,經(jīng)摔扛打。柿子專揀軟的捏,不是英雄所爲(wèi)。
皇帝又是躺在馬車裡回去的,宋微估計,短期內(nèi)應(yīng)該不會來了。
皇帝和他的跟班一走,立刻冷清下來。
獨孤銑望著宋微,不知如何開口。這般跟皇帝對著鬧,逞一時之氣,實在於將來毫無益處。哪怕再勸不得,事到如今,也得勸上一勸。
“小隱。”
宋微正盤腿坐在牀上,聞言下巴頜一擡:“你叫我什麼?”
獨孤銑一愣。
宋微眼神斜斜打量他,一字一頓:“憲侯大人,‘小隱’兩個字,也是閣下叫得的麼?”
獨孤銑全身都僵住。被那熟悉又陌生的冷冰冰的眼神掃過,從裡到外都似遭遇了一陣寒流,就連骨頭縫也未能倖免。
宋微就這樣坐在他對面,纖瘦而又挺拔,一掃傷病中頹弱姿態(tài)。蒼白的臉上五官明媚如畫,表情淡漠出塵,令人只覺高貴無匹,清豔無儔,比任何一位皇子都更像皇子。
獨孤銑慢慢彎下腰,拱手行禮:“六殿下?!?
宋微淡淡道:“不管你本來想說什麼,都請你閉嘴。陛下與我如何,終歸是我父子間的事,無需外人置喙?!痹俨豢此谎?,“你退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