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銑在烏洛部族的神殿裡逗留了很長時間,先是聽老族長絮絮叨叨講古,後來藉口替公主祈禱,又獨自坐了半夜。
室韋族併入回紇之後,廢去王室稱號,再沒有室韋王這個說法。現任族長乃先王堂弟,也是烏奚公主的堂叔父,而烏奚自然成爲室韋族最後一位公主。歲月滄桑,英雄逝去。幾十年不懈打壓之下,昔日榮光早已被後人忘卻。如今的烏洛部族,人丁寥落,守著靠公主餘蔭分得的小塊盆地,日子平靜安詳。
神殿重在氛圍莊嚴肅穆,裡邊並無貴重物品,何況來人乃天朝貴客,代表公主回鄉探望,老族長沒說什麼,任由獨孤銑獨自留在殿中。
獨孤銑把那幅畫前前後後仔細端詳許久。畫工談不上十分高超,然而繪畫者顯然對畫中人很是熟悉,也非常善於捕捉表情神態,眉眼間極爲生動傳神。尤其隔得稍遠些,乍一看去,氣質風情之鮮明,尤勝面貌,與腦海中另一張深刻而明朗的臉,幾乎重疊。
或許……只不過是個巧合。
獨孤銑在心裡麻木地想。一路從危機四伏險象環生中闖過,巧合這種東西,早已排除在經驗之外。然而此時此刻,他多麼渴望,這只是一個小小的巧合。
離開烏洛部族的時候,獨孤銑知道,自己應該把那幅畫帶上。萬里之外皇宮中的那位,如果得到這幅畫,一定會感到許多安慰。他回頭望了一眼,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回程少了搗亂的蒼蠅老鼠,速度比來時快得多。獨孤銑路過西京,連府門都沒進,只留下牟平主持大局,安排人手,開始暗中調查宋曼姬身世來歷。他自己則直接回京,面見皇帝。
皇帝陛下身體幾近痊癒,要給寶應真人封爵。對方辭而不受,但答應久逗留一陣,暫且住在西郊青霞觀內,由玄青上人負責招待。玄青身爲公主,並非當今聖上嫡女,而是他早逝的親弟弟的女兒,自幼養在先皇太后跟前,御賜公主身份。她身在方外,很得皇帝信任。
皇帝聽了憲侯彙報,內心雖然失望,面上並沒有表現出多少情緒。時間過去這麼久,西域部落又隔得那麼遠,這個結果也不是預料不到。內侍官將憲侯呈上的柔然族物品送上去,皇帝一樣樣拿起來看看,才道:“先前不知道,便罷了,如今朕知道了,斷沒有皇家嫡親血脈流落在外的道理。只要人在這世上,總該有跡可尋。小澤,辛苦你了。”
儘管獨孤銑已然正式繼承爵位,沒有外人的時候,皇帝待他還是如同自家子侄般親近。
獨孤銑明白,皇帝的意思是務必繼續找下去,直到找著爲止。
皇帝輕咳兩聲,立刻有伺候的宮女送了茶盞過來。他沒有接,嘆了口氣,繼續道:“朕老了。若是上天垂憐,能在有生之年,見一見那個未曾謀面的孩子,也算……少了一樁憾事?!?
這意思就是,不但要找,動作還要快。
獨孤銑看著皇帝,身體雖然好了,經過這一番折騰,明顯更加蒼老。在他外出的幾個月裡,施貴妃被賜死,隸王奪爵圈禁,太子雖然還是太子,過年之後卻再沒有於朝堂上露過面。作爲帝王,不管其他方面如何成功,教育下一代失敗了,便是最大的失敗。所受打擊之嚴重,不言而喻。
眼前鬢髮蒼蒼的老者,不過是個傷心失意的父親罷了。更別提還尋不著丟了二十餘年的親生幺兒。
獨孤銑跪伏下拜:“臣自當盡心竭力,爲皇上分憂。”
他先見的皇帝,然後纔回家見父親?;实鄄∥_@些日子,獨孤琛作爲肱股老臣之一,身上的壓力可想而知。原先是三分病七分裝,如今倒成了七分病三分撐了。局面漸漸平息,也就待在家中休養。
獨孤銑跟父親商量出京繼續尋找六皇子的事,獨孤琛道:“這會兒皇上心裡爲難,你走開些也好。對於隸王和施貴妃,皇上雖然憤怒難過,依我看,最令他傷心的,還是太子?!?
獨孤銑詫異。跟自己老爹說話不用繞彎子,直接道:“太子不是並沒有……”
下毒的是施貴妃,隸王也脫不了干係。儘管他們很巧妙地嫁禍到太子身上,但最終還是查明瞭真相。
獨孤琛看著自己兒子,覺得他還是太嫩了。繼而又覺得嫩一點未嘗不好,知子莫若父,在大局觀和原則性方面,自家孩兒絕對是難得地沉得住氣。那些個詭譎陰謀,終究落了下乘,少琢磨些也好。
當然,有些事講明白還是必要的。
“太子確實沒有做什麼。不過銑兒,沒有做什麼,不代表不知道什麼。兵法裡有以退爲進,謀略中有將計就計。有時候,不做什麼,比做了什麼,效果好得多?!?
被父親點醒,獨孤銑當即想通。太子只怕是察覺了施貴妃和隸王的動作,卻順水推舟當了受害者。若非自己歪打正著橫插一槓,很可能演變成皇帝瀕危之際,太子洗刷冤情,處置兄弟,登基即位。其中深遠處,細思之下,心底不覺冒出一縷寒意。
“話說回來,太子也可能確實什麼都不知道?!豹毠裸姛o奈笑笑,“若是如此,我猜著,皇上定然又覺得太子過於……過於軟弱無能了。”
皇帝的兒子,又是太子,當然格外難做些。
獨孤銑遲疑道:“那究竟……”
獨孤琛嘆氣:“究竟如何,恐怕只有皇上跟太子知曉了。幾次質詢,都是皇上與太子密談。拖到今日也沒個處置,可見爲難之處?!?
獨孤琛不再多說,總結道:“帝王正道,本該是信,而不是疑?;噬蠈Τ紝?,一貫取信不取疑,故上下同心,內外鹹服,實乃明君聖主。可惜到了家事上頭,就沒這麼痛快了。無論最終結果如何,失望總是免不了的。你且先避一避,用心幫皇上找找六皇子。當年紇奚昭儀極得聖心,可惜……若真能找回六皇子,至少能讓皇上高興高興,龍體康健,於國於家都是好事。”
獨孤銑說起西域之行遭到暗算,獨孤琛細詢一番,慰問兒子幾句,冷笑道:“一個在民間養到二十餘歲的皇子,就算真找回來,也不過是給皇上一點安慰,能礙著他們什麼?不成器!你放心,我去跟皇上說。他不忍心動兒子,底下那些爪牙嘍羅還動不得?”
心想果然兒子在精不在多,單憑這點,自己就比皇帝強。
獨孤琛還病著,說完話就歇下了。獨孤銑回到正院——自從承爵之後,他就搬到這邊,父親則住進了南面朝陽的院子專心養病。
晚上跟兒女們吃飯,問一番學業生活,一一打發走。在教養兒子這個問題上,他遠沒有自己父親用心負責。究其原因,大概因爲獨孤琛年過而立才得了一個獨子,看重之餘,身爲人父的自覺性也很高。而祖父母,即獨孤琛自己的爹媽,在養育孫子方面亦功不可沒。到了獨孤銑這裡,十八歲就當爹,早得有點沒感覺。又常年在外,感情生疏。等回家長住,已經不太習慣與孩子親近。
孩子們早已開蒙,先生是憲侯府專聘的飽學之士。獨孤銑自己沒空,從親隨中選了個可靠的教兩個兒子習武。只要回家,必然定期當面過問。他覺得作爲父親,這就夠盡責了。獨孤琛倒是疼愛孫子,奈何忙於公事,身體也不允許,於是同樣停留在過問層面。
獨孤銑的正妻生完長子沒多久便病逝了,母親也已不在人世,內宅事務,全賴正妻身邊的陪嫁婢女打理。當初看此女知書達禮,對妻子十分忠心,不致於苛待小主人,便提爲侍妾。次子即是這個侍妾所出,這些年還算安分。原本定下承爵之後續絃娶親,結果又給退了。如今多事之秋,不論皇帝還是父親,都不會逼著他成婚,倒是有了緩衝餘地。
後宅偏院養著的人也能數出幾個,有他自己從外邊帶回來的,有應酬場上別人送的,有從前母親妻子安排的,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沒有皇帝賞賜的。才退完親,獨孤銑便急匆匆去西域找孫寶應,回來後即趕上皇家風雲突變,敏感時期一點小動作,都可能被認爲別有用意,弄得他不敢輕舉妄動。皇帝剛好,又把他派往西域尋訪有關六皇子的線索,一年之內東西縱橫兩趟,哪裡有工夫騰出手整頓內宅。
獨孤銑知道自己應該儘快動身,到西都去。心裡卻橫著一道坎,竟然有些不敢邁步。莫名其妙地,記起這樁事來,乾脆其他都不想了,一心一意清理風流舊債。該送的送,該賣的賣,該打發的打發,該遣散的遣散。好在他向來公私分明,陪牀的跟幹活的從不混淆,倒沒什麼夾纏不清之事。
侍妾跟下人都很吃驚,看他板著個臉,也沒人敢問。
每隔數日,就會收到西都來的飛鴿傳書。獨孤銑一封封看罷,再逐一回復。誰也不知道,侯爺沉靜如水的表情底下,是個什麼心情。
這一天讀完西都來信,看到落款處標識的日期,獨孤銑心頭一震:再不走,與宋微的半年之約,就要過期了……
點上蠟燭,把那封暗語寫成的密信燒成灰燼,獨孤銑一個人也沒帶,往花園裡散步。恰巧天氣好,獨孤琛由身邊人伺候著,在花園裡曬太陽。當爹的看見兒子,大吃一驚:“銑兒,你怎的還沒走?”他以爲獨孤銑大半個月前就走了。
“在等一些線索?!?
“還沒等到?”
“已經到了,明日清早就走?!?
獨孤琛看兒子神色沉鬱,以爲他擔心京中局勢,抑或是擔心自己未來處境,安慰道:“你走你的,不論你能不能把人帶回來,於大局都影響不了什麼,但皇上心裡必然記得這份功勞。萬一將來有什麼事,只管往我們這幫老傢伙頭上推?!?
一朝天子一朝臣。鹹錫朝的傳統,極重盟誓。每一任新君皆需重新封賜三公五侯,君王向臣子表達自己的誠意,而臣子則向君王獻上自己的忠心。獨孤琛希望兒子能保留一份不含雜質的忠心,換得新君不打折扣的誠意。
他卻不知道,自己兒子心裡想的,全然不是這回事。
獨孤銑一路緊趕慢趕,終於在最後期限前兩天抵達西都。到了地方,忽然又不著急了,在府裡閒待兩日,等到最後一天下午,才換身衣裳,僅帶著牟平秦顯,極其低調地來到蕃坊。
宋宅時常有貴族富豪子弟出入,近幾個月更是頻繁,因爲薛璄拜託了他的弟兄們關照自己相好。因此獨孤銑三人來到門口,也沒人在意。
大門沒鎖,一推就開。兩個侍衛關上門守著,獨孤銑側耳細聽,斷定人在雜屋裡。悄悄走過去,打起簾子,探頭一看,宋微正撅著屁股彎著腰,腦袋整個伸進鴿子籠中,模樣滑稽可笑得很。
“小隱,這是做什麼呢?”
宋微被他嚇得一驚,腦袋磕在木柵欄上。好一會兒,才慢慢退出來,轉頭看向他,頭髮上粘著草屑和鳥毛。似乎有些意外,定睛看了半晌,才一手摸著後腦勺,一手伸到他面前張開,笑道:“小拉下蛋了。”
西沉的陽光從窗縫透進來,落在那張笑臉上。
獨孤銑許多個日夜重重壘砌的心理防線,瞬間崩塌。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提醒的話,之前都講過。不過貌似很多看文的親,總是選擇性忽略。
那就再說一次吧,這文純娛樂、非主流、神展開,符合正常閱讀期待的內容會很少……
關於畫像那個,據我個人經驗,近古的傳統中國畫完全可以做到,中古時代,比如說唐代,稍微差點,但是也頗可一觀。比如閻立本的《步輦圖》,畫唐太宗接見吐蕃使者,人物相貌就蠻有個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