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樓裡過夜,沒有誰能早起,因此妓館都會爲客人備下粥飯點心。宋微陪窈娘吃了早餐,打情罵俏一番,才款款告辭。走廊裡碰見翁寰跟他的兩個朋友,遂結伴出來。普通女支女宿處在另一個院子,昨夜只有這三人跟宋微住在同一幢樓裡。按說他們都是正兒八經貴族子弟,宋微一個平民小子混在其中,難得般配。然而宋小郎不但容貌勝出多多,就是氣派風度,亦毫不遜色。
翁寰笑得猥瑣,拿胳膊肘撞他一下:“春宵何如?”
宋微眉毛輕挑,笑得矜持而得意:“悉賴十九公子成全?!?
翁寰湊近些:“你知道窈娘這個窈字,什麼意思?”
宋微道:“不是窈窕淑女之意?”
另一邊翁寰的酒肉好友之一慢條斯理道:“窈者,從穴從幼,深遠也。你想啊,幼穴深遠,真是道盡了此女的好處,哈哈……”
幾個人一邊眉飛色舞低聲說著葷話,一邊跨過門檻,出了大門。早有各人的僕從牽著馬在門前等候,麗情樓的僕伕也十分盡責地幫宋微把得噠牽了過來。得噠是匹懶馬,並非烈馬,只要不叫它出力,比嗯昂的炸毛脾氣好得多。
宋微接過繮繩,正要上馬,忽然感應到什麼,擡頭往側前方看去。
長樂坊乃西都娛樂場所集中地,而麗情樓所在的灑金街,更是高檔奢華之處,滿街通宵不歇的妓館酒樓。此刻晌午,反是最冷清寂寥時分。除了偶有宋微等人一般滿臉酒色縱慾之態的客人打著哈欠離開,就是僕婢們在自家門前清掃收拾。街道兩側的槐樹有年頭了,濃蔭如雲,成串的淡色小花落得滿地皆是,槐花的清芬也替代了夜間濃郁的脂粉香氣。
就在宋微側前方,兩家酒樓之間空隙處的大槐樹下,靜靜立著一人一馬。
宋微看見獨孤銑,腦子裡一片空白。吃驚意外尷尬難堪得意痛快慌亂恐懼……種種情緒走馬燈似的從心頭掠過,表現在臉上,就是不動聲色。
翁寰騎在馬上,問:“妙之,你是跟我們一道還是回家……”見宋微沒反應,順著他目光瞧過去。不過隔著一條大道,自然看得清清楚楚。翁公子世家子弟,一眼就看出對面那人非同尋常。尤其那匹馬,更是萬中無一。流著口水將馬打量片刻,轉過去看人。二三十歲年紀,身材魁梧挺拔,五官深邃銳利,獨自站在那兒,像是憑空多出一座山峰來。一雙眼睛又黑又沉,直勾勾盯著身旁的宋微。
“妙之,那人是誰?你認識?”
宋微回過神來,嚥了口唾沫:“一個遠道而來的朋友。十九公子,你們先行一步吧,抱歉無法作陪了。”
翁寰走出老遠,還忍不住回頭。暗忖:這個宋微居然識得如此人物,那什麼交趾奇遇,莫非也不全是吹噓?
宋微牽著馬慢慢走到獨孤銑面前,心裡十分沒底。他能感覺出對方身上如風暴前夕般壓抑的低沉情緒,試探著道:“小侯爺,別來無恙?”
獨孤銑沉默著看了他一陣,忽然笑了:“你說過要請我喝酒。我來找你喝酒?!?
宋微覺得他那一笑簡直毛骨悚然,叫人汗毛直豎,下意識就顧左右而言他:“我,那個……”
獨孤銑輕聲道:“我昨日回的西都,白日裡有事,一直忙到夜間,纔去蕃坊找你。你娘不肯告訴我你的去處,好在不難打聽。知道你跟翁家公子贏了擊鞠,來這麗情樓慶功,便上這兒等你了。小隱,看在我等了許久的份上,你也該請我喝一杯?!?
宋微大感震驚:“你、你在這等了一夜?”
“也沒有一夜,找到這地方時已經挺晚了,正好腹中飢餓,就上旁邊這家‘得月樓’吃了個飯,坐到天亮,纔下來等你?!?
宋微往遠處看看,果然望見幾個侍衛在隱蔽處暗中保護小侯爺。
獨孤銑又道:“你要是不願遠走,還上這‘得月樓’也無妨。”
宋微這時候冷靜了不少,感動之餘,覺得小侯爺沒衝進妓館,把自己從女支女牀上揪出來打屁股,實在是給足了面子。這一杯,無法推脫,非請不可。
點頭:“行,就去得月樓?!?
走出兩步,忽然停下。
獨孤銑看著他:“怎的不走了?”
宋微瞬間紅了臉:“我,那個,突然想起來,沒帶多少錢……”擊鞠賽贏得的獎金讓他一夜風流,盡數送給了妓館,兜裡就剩幾個零錢。得月樓既然能跟麗情樓打對門,價位自然也在一個水平線上,這會兒他是無論如何也請不起的。
饒是獨孤銑滿肚子陰霾,瞅著他這副樣子,也不由得好笑:“那就我請你,有什麼關係?”
“那怎麼行?說了我請你!”宋微陡然間惱羞成怒,一跺腳上了馬,“我娘牀底下藏了不少好酒,上我家喝去!”
獨孤銑吐出一口氣,滿腹陰霾略微散去,騎馬跟上他。
因爲昨夜獨孤銑上門打聽宋微,宋曼姬嚇得不輕。儘管他百般解釋,做母親的卻不肯輕易相信。一早沒出門,忐忑不安在家等著兒子。聽見門響,趕忙衝出來:“小隱,那個獨孤家的什麼小侯爺……”看見緊隨其後的獨孤銑,下文嚥了回去。
宋微大咧咧道:“娘,這位獨孤小侯爺,你認識的。來找我喝酒,我拿你房裡的高昌酒招待他了啊?!?
宋曼姬明顯不明白狀況:“小隱,你怎麼,他……”
獨孤銑道:“宋家娘子,我早說了,我與小隱不打不成交,早跟他做了朋友?!?
獨孤府的侍衛只進來兩個,自己找地方杵著,跟木樁子一般。宋微揮揮手:“娘,你上酒肆去吧,不用在這待著?!?
宋曼姬提著裙子走到門口,好似才恍然大悟,慌慌張張回頭:“小侯爺駕臨,實在太失禮了!請屋裡坐,屋裡坐!”拿出酥酪點心,捧出酒瓶酒碗,在堂屋小心翼翼擺好,又將凳子仔細擦一遍。自從跟麥老闆關係穩定下來,宋家母子雖然沒搬家,室內裝潢陳設卻比過去好了一個檔次,倒不至於太寒酸。
宋微跟獨孤銑對面坐下,攔住宋曼姬斟酒的動作:“娘,我們自己來。”
獨孤銑接過宋曼姬手中酒瓶,先給宋微倒一杯:“我跟小隱敘敘話,宋家娘子請隨意,不必客氣?!庇纸o自己倒一杯,開口問道,“小隱,不知穆七爺近況如何?”
宋曼姬聽他跟兒子拉著家常,一面覺得放心,一面又起了疑心。在宋微向母親講述的經歷中,完全沒有涉及與這位小侯爺建立私交的部分。故而明知兒子早已洗去嫌疑,昨夜對方問起,也只敷衍一番,生怕他還要找麻煩。這時看了兩人相處模式,分明熟稔如多年老友,宋曼姬暗暗吃驚,又沒法插嘴,站在一旁不肯走。宋微和獨孤銑連番地勸,終於把她勸出了門。
宋微生怕母親在場,聽出什麼別的,然而母親走了,屋裡沒了第三個人,又擔心接下來該如何面對,宋曼姬一消失,就端著酒杯沉吟不語。
他是確確實實沒想到,獨孤銑竟然還會找上門來。竟然會找到妓館門口去。竟然肯在妓館門外等他等半夜。雖然直到此刻,對方都表現得相當正常,正常得就像一個真正平易近人的貴族,與布衣平等論交,就像真的只是來看個老朋友,喝酒敘舊。但是宋微知道,事情正在向自己無法預料的方向發展。
一切未知的對象,都具有雙面性,既叫人恐懼,又引人期待。關於應對未知,宋微有豐富的事後經驗,卻永不可能備好事前預案。他在心底分析盤算,想來想去,也不知道是該恐懼,還是該期待。活到如今,他已經明白,天下間沒有所謂順其自然。別的事或者會遇上身不由己,唯獨感情,都是自己選擇和放任的結果。
獨孤銑好似渾然不覺他的糾結,也似乎完全忘了妓館門口的尷尬重逢,將自己此次回西都的任務詳細道來。原來小侯爺四月回京,因圓滿完成汛期巡方,又平定交趾叛亂,連番立下大功,得到皇帝許多嘉獎,隨即舉行了隆重的承襲爵位儀式。從現在起,憲侯這個稱呼,正式落到了獨孤銑頭上。
宋微聽到這,舉杯示意:“恭喜侯爺。”
從今往後,小侯爺的“小”字,就必須去掉了。獨孤銑承了憲侯爵位,回西都老宅祭祖,順便把皇帝賜給蕃坊穆家的聖旨和獎賞帶過來。
宋微聽他說承爵典禮,想起一事,問:“府上失竊的那個什麼金印玉冊,找到了吧?”
“找到了,在西都往東兩百里的小鎮子上,一個金銀鋪子裡找到的。據那金銀匠說,是個老頭暗地託他割開金印,帶著印文的那邊沒要,跟他換了銅錢,玉冊隨便換了點首飾。次日他找了識字的秀才問印文意思,人家勸他送到古董鋪子去,他認爲很值錢,四處找人打聽,正好侯府侍衛查到那邊,就拿回來了。幸虧印文沒毀壞,秉過皇上,尋了塊玉鑲嵌上去,好歹算是保住了?!?
宋微聽他語氣,試著問道:“這麼說,崔貞還沒抓到?”
獨孤銑喝了口酒,才道:“沒有。侯府的人追到江邊,斷定她走水路東逃。一路追蹤,始終沒線索。後來得知那幾天湊巧有暴雨風浪,翻了好些船隻。既然一直沒找到,也沒準早就葬身魚腹了?!?
時過境遷,此時此刻談起這些,兩人都不免有點感慨,又有點尷尬,一時無話。
喝了一陣悶酒,獨孤銑擡起頭,直視著宋微:“小隱,女人的滋味好麼?”
宋微沒提防他這一下,一口酒嗆在嗓子眼,咳得驚天動地。獨孤銑坐在對面,就這麼看著他的狼狽相,一動不動。
宋微好不容易平復喘息,袖子在臉上抹一把,擦淨眼淚鼻涕,啞著嗓子道:“女人什麼滋味,侯爺又不是沒嘗過,何必問我。”
獨孤銑一本正經:“這種事,每個人都不一樣。我從來沒覺得女人有多好,你呢?你現在也嘗過了,覺得好麼?”
宋微只覺得,三個月不見,這廝的臉皮厚度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長。
硬起頭皮道:“挺好?!?
“比我好?”
隨著這三個字入耳,宋微看見眼前一道天雷滾過。
“說實話。你知道你騙不過我?!?
對上他幽深粘稠的眼神,宋微“比你好”三個字噎在嗓子眼,半天出不來。
獨孤銑看了他許久:“以後還去麼?”
宋微沒反應過來:“去哪兒?”
“妓館。”
宋微考慮一下:“不知道。太貴了,一晚上兩萬錢,都趕上二十頭嗯昂了?!?
“噗!”獨孤銑萬沒料到等來這樣的回答,滿腹心酸難過,也壓不下啼笑皆非。
拉起他的手:“小隱,別再去了,好不好?你看,我比女人好。我不要錢,還可以倒貼錢給你。你去找女支女,不如找我。”
宋微好像不認識眼前這人似的,呆看著他。
獨孤銑繼續道:“知道你去妓館,一開始我很難受。後來想想,也沒什麼好難受的。因爲這讓我知道,你還沒有找到真心喜歡之人,也還沒有人用你喜歡的方式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