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那天,吏部尚書翁大人的忠僕在東城皇家馬場外守株待兔,不僅順利等到六皇子,還因爲(wèi)被嚇倒在地得了六皇子一句關(guān)切問候。儘管此僕乃翁府家生子,且跟隨主子多見官場人物,仍然被這一嚇唬一搭話,弄得半天驚魂不定。
等他回過神來,休王殿下一行已然進場。這才模模糊糊想起,緊挨在殿下身後那名騎手,頗有幾分眼熟。一面聽宿衛(wèi)軍士卒大聲通報場內(nèi)比分,一面分神回憶。猛地一拍腦袋,此人不正是老宅十九少爺?shù)膬?nèi)兄,薛府三公子薛璄麼?當(dāng)初薛三公子進京,上門拜見大少爺,正是自己接的帖子吶。
爲(wèi)慎重起見,現(xiàn)場打聽一番。薛三郎乃六皇子擊鞠隊主力之一,並非秘密。這僕從很快得知,確是西都薛長史家的三公子,投靠了休王殿下。
翁搴得到僕從回報,知道薛璄如今竟然成了六皇子親信,一顆心頓時放回肚裡。
翁大人捋著頷下長鬚,暗忖:如此看來,這位六皇子殿下,頗念舊哪……
從家信內(nèi)容看,昔日得罪六皇子的罪魁禍?zhǔn)祝茄θ獙伲约也粻帤獾氖诺埽皇莻€幫兇。年輕人相處有矛盾,大抵無非意氣之爭。既然薛三無恙,還能成爲(wèi)休王親信,那翁家自可逃過一劫。上門空口白話,終歸不夠誠意,等十九到了,親自押送至王府請罪罷。
只是翁搴萬沒料到,幾日後老宅五叔帶著十九到來,才搞清楚昔日二人得罪六皇子的方式,多麼驚世駭俗……
聽說薛三得了六皇子青眼,不但升爲(wèi)七品龍騎尉,還在含元殿那麼長臉的地方守門,又替六殿下?lián)艟希A了端王府隊伍,在京城混得如魚得水,翁寰一路驚懼恐慌盡皆消散,只恨爹媽沒給自己生一副比薛三更出挑的皮相。薛三憑什麼能攀上休王?還不就是因爲(wèi)爬牀爬得早麼。
翁家五爺老宅主事,洞察人情,聽見這混賬話,一巴掌扇得侄兒找不著北。
“六皇子風(fēng)流灑脫,肯念舊情,確是好事一樁。不過你想清楚,跟他有舊情的是誰?是姓薛的!你跟人家有什麼舊情?舊仇舊怨還差不多!”
翁寰指著自己鼻子:“媒人!沒我這媒人,他跟姓薛的舊情哪裡來?”
翁五爺又一個巴掌扇過去,翁寰躲得快,閃身藏在翁搴背後。被大堂兄拖出來,生捱了這一下。
“想想你做下的混賬事!六皇子若不找姓薛的算賬,還能找誰算賬?”
翁寰腦子比薛璄靈光得多,不過乍受刺激,有點兒發(fā)抽。這時迴歸正常,想一想,當(dāng)即明白。若六皇子果真顧念薛三的舊情,那昔日腌臢過往,都成了自己的罪過。他不去恨薛三,必定要恨上自己。假如薛三那沒節(jié)操的再潑點髒水——這不是新人上了牀,媒人丟過牆那麼簡單,這是要殺人滅口才對……
撲通一聲跪在翁搴面前:“大哥,救命!”
於是吏部尚書大人與自家五叔商量一番,備齊重禮,帶著翁寰,喬裝改扮,掩人耳目,來到休王府求見,只道是六皇子西都故交,進門後把李易嚇一大跳。
宋微知道翁家有人在京城做官,做得還不小,沒想到是吏部尚書這麼大的官。問李易:“沒怠慢人家吧?”
李易道:“天擦黑進的門,剛到?jīng)]多久。要上飯食,翁大人謝絕了,單上了茶點。”
“那我先去換衣裳,你陪著說說話。”
見宋微要走,李易追上去:“殿下知道他們爲(wèi)何而來?”
宋微笑笑:“翁家不是世居西都?我從前跟他們家的小輩一起玩過,有些小誤會。我猜,大概是……探風(fēng)向來了吧。”
李易點頭遵命,去前廳陪客。心想翁搴大人出了名的端方嚴(yán)謹(jǐn),清操自守,否則也不可能得陛下信任,坐在吏部尚書這麼重要的位子上。這頭一回上休王府,居然是偷偷摸摸給本家子弟收拾爛攤子來,恐怕生平?jīng)]丟過這種臉。六殿下從前無權(quán)無勢,難免被世家子弟欺負(fù)。不過話又說回來,就他那個精靈古怪勁兒,誰輕易欺負(fù)得了?
唉,這一樁公案,怎生向陛下彙報才妥?
宋微換了衣裳,稍加拾掇,出來見客。上來先不忙寒暄,熱情留飯,把李易打發(fā)出去備餐。又藉口敘舊,叫伺候的僕婢都退下。隨即衝秦顯打個眼色,後者心領(lǐng)神會,幾名侍衛(wèi)站在門外,保證無人偷聽。
六皇子防備做在明處,李管家想竊聽也沒轍。轉(zhuǎn)念一琢磨,誰發(fā)達了會願意旁人知曉從前的丟臉糗事呢?聽不見纔好。又有點兒牙酸:他對獨孤府的人倒挺信得著。
休王府兩撥人馬,一撥皇帝的,一撥憲侯的,在共同大目標(biāo)前提下,平素相處還算和諧。宋微從來沒想過搞什麼自己的勢力,不過是兩邊搭著用,有競爭纔有進步嘛。而且秉承男女搭配幹活不累的原則,還特地問皇帝要了幾名宮女。只可惜憲侯下了嚴(yán)令,自從開府以來,從沒哪個宮女敢單獨進六皇子的臥室。
這會兒宋微之所以讓侍衛(wèi)守門,無非因爲(wèi)?yīng)毠裸娙虆⑴c了西都黑歷史。這段黑歷史,皇帝老爹那裡,少知道一點,就是一點罷……
六皇子把無關(guān)人等都遣了出去,翁家三人愈發(fā)安心。
“臣翁搴,叩見休王殿下。”
朝廷重臣見皇子,等閒不必跪。然而此刻吏部尚書大人站在廳堂當(dāng)中,撩起衣襬,雙膝著地,行了個最正式的跪拜禮。
翁家另外兩位也依樣跪下,口稱草民。
宋微坐在主位,結(jié)結(jié)實實受了這一拜,之後才起身,雙手扶起翁搴。
“翁大人朝廷肱股,社稷棟樑,更兼德高望重,素有清譽令名。受了大人的禮,不論大人今日所爲(wèi)何來,我這裡都先應(yīng)下了。”
緊接著又扶起翁五爺:“二位請坐。”
翁搴被六皇子一句話感動得差點掉眼淚。長嘆一聲:“殿下仁慧,不必多言。我替翁家這不肖子,給殿下謝罪來了。”說著,又要起身下跪。
宋微只好一把拖住:“翁大人可別跪了。你跪我爹應(yīng)該,跪我傳出去咱倆都麻煩。再說大人何罪之有?翁家的不肖子,可不是大人您吶。”
六皇子前面言行,讓翁搴以爲(wèi)他很好說話。聞言不由得一怔,然後才明白過來。
“殿下明鑑,是地下這個不成器的東西。”衝翁寰斥道,“還不給殿下請罪!”
翁寰直到這會兒,其實還有些恍惚,不大能把面前之人與印象中的宋微重合起來。被大堂兄一罵,“咚咚”連磕幾下頭:“草民對殿下多有得罪,自知罪該萬死,不敢求殿下饒恕,但望殿下大人有大量,勿叫草民連累了父母至親。草民上有八十老祖父,下有未出世的孩兒……”
宋微一腳踢上他肩膀,沒使什麼勁兒:“沒出息!把爹媽搬出來算什麼?你爺爺八十了,我知道。薛四小姐懷上了?你要當(dāng)?shù)耍渴殴樱柡ρ剑 ?
翁寰呆愣愣擡頭,頭頂這張臉笑得戲謔猥瑣,除了宋妙之那廝還有誰?
正要答話,總算及時想起對方身份:“草民、不、不敢……”
宋微哈哈大笑:“什麼不敢?當(dāng)?shù)桓遥窟€是厲害不敢?”
翁寰身爲(wèi)世家子弟,偏有幾分混混光棍氣質(zhì),要不當(dāng)初兩人也不會臭味相投。勉強定下神來,想起自家老婆因爲(wèi)此人曾給自己找了數(shù)不清的茬,梗著脖子答:“不、不敢當(dāng)?shù)钕乱痪洹殴印!?
宋微擡起腳,這回結(jié)結(jié)實實踹在他胸口上。翁十九近日不好過,略瘦了些。奈何基礎(chǔ)太牢,宋微這一腳踹過去,只覺猶如踩上雲(yún)堆肉山,很使了點勁,才把人踹倒。
那邊坐著的翁搴嚇一跳,剛欲動彈,便被翁五爺悄悄拖住。
宋微一邊踹,一邊罵:“你不敢?你他娘有什麼不敢?背後下黑手不敢?暗地裡陰人不敢?看你這一肚子壞水,憋出滿身肥油,下三濫的齷齪事幹太多,小心穿腸爛肚,生兒子沒屁*眼!”
當(dāng)初叫獨孤銑打斷翁十九一條腿,畢竟偷摸做的,解了恨,卻沒出夠氣。此刻送上門來,正好把這口氣補上。
翁寰原本攤在地上任他踢打,聽見最後這句,立時急眼,皇子王爺?shù)囊膊还芰耍骸罢l他娘生兒子沒屁*眼!老子這兩年規(guī)規(guī)矩矩,天天在家守老婆,比大閨女還老實,你憑什麼咒老子兒子沒屁*眼?”
翁寰說的確是實話。自從莫名其妙被人打斷腿,以翁府之能,翻遍西都也沒能找出真兇,心底便有幾分後怕。再加上沒了薛三攀比拼鬥,行事收斂不少。待到成親之後——任誰娶個比自己還能惹事的老婆,都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成長起來的。故而這兩年,翁十九確乎比從前老實許多。
宋微眼一瞪:“你是誰老子呢?”
翁寰清醒了,滿身肥肉抖三抖:“我、草、草民……”越說越怯,“是我兒子的老子……”
宋微沒憋住,噗一聲笑了。又在他屁股上踢一腳:“起來!沒的髒了老子王府的地。”
兩人對話徹底奔向無厘頭,吏部尚書大人和翁五爺都聽傻了。
翁寰抖抖索索爬起來,低頭垂手站著。
宋微坐回座位,衝翁搴道:“適才我說了,受了翁大人的禮,不論大人今日所爲(wèi)何來,本王都先應(yīng)下。大人有什麼話,但說無妨。”又溫和又禮貌,恍似之前踹人罵架的壓根不是他。
翁搴被翁五爺捅了捅,才如夢初醒。不是翁大人沒見識,實在是六皇子殿下形象幻滅得太迅猛,如翁大人這般端方君子,有點兒跟不上節(jié)奏。
站起來,拱手道:“殿下,翁家出了此等不肖子,終歸難脫教導(dǎo)無方之責(zé)。臣深知此舉放肆,惶恐無狀,但……但求殿下看在老祖父面上,看在翁氏一門,數(shù)代效力皇家的份上,從輕發(fā)落。殿下欲作何懲戒,懇請明示……”
宋微看他膝蓋打彎,又準(zhǔn)備下跪,大喝一聲:“停!”
翁搴嚇得僵立當(dāng)?shù)亍K挝⑿πΓ骸拔檀笕耍遗抡蹓郏氵€是坐吧。我知道了,你看這樣成不,第一,不連累翁家其他人;第二,不傷及十九公子性命。至於懲戒的法子,我說了算。”
翁寰聽見這話,偷偷擡眼望去,瞅見宋微一雙笑眼瞟向自己,兩條腿頓時一陣發(fā)軟。
翁搴如釋重負(fù),大鬆一口氣,鞠躬:“謝殿下洪恩。”
宋微摸著下巴,喃喃自語:“用個什麼懲戒的法子好呢?人說一報還一報……”說到這,斜乜翁寰一眼。
翁十九身體如墜冰窖,腦子天馬行空。這位祖宗,該不會先給自己下迷藥,再找?guī)讉€壯漢來吧……
宋微勾起嘴角:“要說懲戒,過得難受就是懲戒。叫人難受的法子,我倒也知道兩種。一種麼,是想做的事非不讓做;另一種,是不想做的偏要你做。十九公子與我故人一場,我這人最念舊情,斷然不能太難爲(wèi)你。現(xiàn)在有兩條路,勞煩十九公子自個兒選選。”
見翁家三人都望向自己,宋微豎起三根手指:“其一,給翁公子三個月時間,身材瘦成差不多我這樣,跟我上場擊鞠。其二,給翁公子三年時間,考個進士出身。名次不計較,榜尾亦可。兩條路任選一條,我等著看結(jié)果。十九公子做不到,再請翁大人來商量。”
不得不說,六皇子實乃翁寰知音。翁公子平生兩大本質(zhì)特點:好吃、懶學(xué)。這兩條路任何一條,都能要了卿命。
反是翁搴和翁五爺,聽罷宋微的話,滿臉喜出望外感激涕零,形同遇見再造父母,齊刷刷起身,硬是朝著休王殿下再次行了回大禮。
翁寰垂頭喪氣隨同堂兄與五叔向六皇子告辭,渾身都散發(fā)出痛苦絕望氣息。瞥見宋微那張落井下石幸災(zāi)樂禍的笑臉,當(dāng)真悔恨莫及。如此慘痛教訓(xùn),定當(dāng)銘刻在心,將來務(wù)必傳給兒子:任何一隻麻雀,都有可能飛上枝頭變鳳凰,千萬千萬,不要輕易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