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微嘴角噙笑,長身玉立。
真個春風芍藥不足以形容其馥郁,夏日梧桐不足以描述其雋拔,秋曉芙蓉不足以比喻其清豔,冬雪寒梅不足以擬質其高貴。
衆人無不被他晃花了眼。還是憲侯最先反應過來,上前幾步。因甲冑在身,遂單膝跪地,拱手行禮:“獨孤銑參見休王殿下。”
他這一拜,後邊各路使團等於得了指示,嘩啦啦統統拜倒,一時聲震雲天:“臣等參見休王殿下!”
宋微並沒有馬上叫他們起來,而是拿眼睛慢慢掃視過去。有那初次朝貢的蕃邦人士,忍不住悄悄擡頭窺望,倉促間看一眼,又慌忙低下頭去,只覺得這位休王恁地年輕俊美,和煦可親,卻又貴不可言,高不可攀。
長孫如初生怕宋微出紕漏,來前各環節逐一仔細叮囑不算,還叫他現場演練一番。長孫大人卻不知,演戲裝逼正是六皇子本行,尤擅短時臨場發揮,堪稱完美無瑕。更何況這等場景於他早有經驗借鑑,更加不在話下。此時此刻,哪怕明國公本人在此,也得讚一聲六殿下風度天成。
一圈掃過,眼神最後落到憲侯身上。獨孤銑適時擡頭,宋微居高臨下,與之靜靜對望。太子被皇帝關了禁閉,自己趕鴨子上架,被迫扛下這趟苦差。他非常想知道,面前人到底提前知道多少,又隱瞞了多少。誰知對方眼中除了滿滿的震驚不解,就只剩下毫不掩飾的激賞與驚豔。
宋微頓覺沒意思,收回目光,懶得再看他,朗聲道:“衆卿免禮。”
等這幫人嘩啦啦都起身站穩,才接著道:“太子爲迎接衆位到來,夙興夜寐,精益求精,竟至勞累成疾,突染急癥。宋霈忝列親王,志竭愚鈍,願勉力爲父兄分擔一二,故在此恭迎各位。不周之處,萬望海涵。”說罷,稍欠了欠身,使團諸人慌忙鞠躬回禮。
衆人都知道來的本該是太子,臨時換成了休王,於使者而言,實際差別不大。聽說太子生了病,也就釋然。六皇子認祖歸宗雖不到一年,皇帝詔書早已傳遍疆域內外重要地區。如回紇此等關係密切的大部族,自有眼線常駐上邦京都,定期傳遞消息。因此在使團出發前夕,除了官面解釋,還打聽清楚了其背景出身。
骨乞羅身爲回紇王幼子,乃是第一次單獨帶領使團前來朝貢。昔年祖父因得鹹錫支持收復室韋,把室韋公主進獻給上邦皇帝,雖未親歷,卻也有所耳聞。此次前來,早得了父親叮囑,知道頗得寵愛的六皇子與回紇淵源不淺,務必小心經營關係。室韋烏洛部族地處偏僻,加上鹹錫皇帝與回紇王不約而同,未曾刻意送達訊息,故而紇奚昭儀母子之事,尚未傳到彼處。這實打實的親戚關係,自然須著落在回紇王室身上。
骨乞羅藉著眼角餘光,著實將休王殿下好一番打量。
有關紇奚昭儀的美貌,在回紇高層老一輩中廣爲流傳。骨乞羅爲出行做準備,自然聽了不少。雖然同樣震驚於宋微的相貌,他心裡卻另有一樁鬱悶。
論輩份,骨乞羅的父親要稱烏奚一聲姑母。到他這兒,就得管宋微叫一聲表叔。而骨乞羅的母親,乃是現任回紇王娶回去的鹹錫公主。這麼算下來,還得管宋微叫一聲孃舅。
雖然血緣關係其實挺遠,從名分上說,回紇小王子是鹹錫皇帝的親外孫,來使中當仁不讓地位最尊者。眼前閃過休王那張看上去比自己嫩一截的臉,尊貴的回紇王子由衷覺得,不管是叔還是舅,都難出口得很。
來不及多想,隊伍已經緩緩開動。回紇使團居於首位,緊隨休王儀仗之後。骨乞羅心想,什麼時候尋個機會,與這位名義上擁有一半本族血統的鹹錫六皇子,當面聊一聊纔好。
宋微騎馬走在前邊,獨孤銑略微落後,隨身護衛。使團與休王隊伍匯合,憲侯的第一保護對象自動升格爲現場安全等級最高者。儘管他總忍不住偷眼去瞟六皇子,奈何六皇子這會兒正忙著與睏意作殊死搏鬥,壓根沒工夫想起他。宋微努力在腦子裡複習長孫如初交待的各事項流程,以抵抗洶涌而來的疲憊。當然,每一步怎麼說怎麼做,真跟不上趟,自有隨侍在側的鴻臚寺卿暗中提示,他只要別表現得太菜就行。
實際上,需要休王殿下主持的接待工作,前後總括不過三天。
第一天,也就是十三當天,到城門口來露個臉,之後自有相關負責人將各路使臣送往宿處安置。他作爲主人,則須護送陪同其中最尊貴的一批客人,入住設在皇宮附近專用於接待外賓的懷安館。
次日,十四日,乃使團正式朝貢的日子。宮中於例行早朝後設專門朝會,皇帝接見各部族臣邦使者。下午,單獨接見關係特別親近的,地位特別重要的,或者額外有事要彙報、要請求的。大型的貢品,例如駱駝五十頭,駿馬五百匹之類,早在使團抵達北郊傳舍時,便分批逐次進了城。正式朝貢這天,進獻的都是各類奇珍異寶,精巧別緻之物了。
第三天,恰是八月十五中秋節,鹹錫百官與蕃邦使者齊聚宮中,饗宴遊樂。宴會結束,整個接待活動也進入尾聲。使團中著急返回的,十六就會啓程。想要進一步領略上邦京都繁華阜盛者,儘可以多留些時日。屆時自有相應禮官負責,用不著王爺殿下再親自作陪。
朝貢隊伍盛大龐雜,旖旎而行。各種胡裝蕃物,引起無數市民駐足圍觀。從城北玄武門至城南懷安館,慢慢悠悠,浩浩蕩蕩,花了足有兩個時辰。到得懷安館內,以骨乞羅爲首的幾位重要使臣,有心跟六皇子多寒暄幾句,卻被對方一番關切言辭截住。
宋微笑得溫文有禮:“各位旅途勞頓,今日還請早些歇息。明日朝會大典,尚有諸多仰仗之處。”
衆人走了一大天,無不疲累飢渴。第二天的正式朝貢,最不能出岔子。聽他這麼一說,確實想得周到,紛紛告退,各歸宿處。卻不知休王殿下已然困極,只求早一刻回去補覺。
宋微站在懷安館門口,一看前後左右都是自己人,趕緊扯出脖子上的醒神香,幾個噴嚏震得腦仁嗡嗡響。獨孤銑不知其故,擔憂地看他一眼,心中疑團重重。然而眼下卻沒法直詢其事,遂開口道:“殿下可是即刻進宮面見陛下?我亦須入宮覆命,正可與殿下同行。”
宋微略點下頭,既不轉臉,也不搭腔,爬上馬準備出發。上午得知要騎馬,特地叫人回王府牽來了得噠。這畜生與獨孤銑的坐騎凌雲是老熟人,久別重逢,之前城門下見面,宋微很是用了點兒勁才按捺住。這時大部分人都已撤走,氛圍清靜,以一匹馬的智商,便以爲適合敘舊的時機到了,刨著蹄子打著響鼻,總忍不住往側後方蹭靠。
宋微心內惱火,差點給這吃裡扒外的畜生一鞭子。獨孤銑面上肅然,暗中著實舒坦。若非休王頂替太子前來迎接使團,如許變故太叫人憂慮,怕是早就笑出了聲。
彆彆扭扭走出不過一小段,前方兩騎飛馳而來。看服色明顯是安置使團的鴻臚寺禮官,宋微勒馬停步,回頭望住身後的鴻臚寺卿:“韋大人,本王瞧著前邊兩位,挺像大人手下?”
由於朝貢人員日益增多,一些邊緣使團便沒能住進懷安館。禮部出面,從世家大族手裡借了幾所別院,臨時徵用,安置外賓。爲方便安全計,這些院子地理位置都相當不錯,距離皇城沒多遠。能在如此核心地段擁有別院的人家,未必高官顯貴,卻肯定屬於世居苑城的土著,實力不可小覷,打起交道來並不容易。
前期安排,皆是太子宋雩一手經營。說起來,宋微還真就是那隻不管種樹,只管摘桃的潑猴。
只不過,現成的桃子吃起來顯然並沒有想象中輕鬆,享用的同時難免硌牙。
禮官急匆匆來找上司,必定是出現了突發狀況。鴻臚寺卿韋厚德心頭一緊,只等來人近前彙報。暗忖休王殿下這般淡定,真不知是胸有成竹,還是渾不曉事。
兩個禮官匆匆趕到,見主事者均在場,大鬆一口氣,邊行禮邊稟報:“啓稟殿下,諸位大人,高昌使者與吐火羅使者爲宿處爭執不下。屬下等無能,設法安撫未果,雙方堵塞入口,不肯聽從勸導安頓。這個,如何是好……”
韋厚德吃了一驚:“高昌使者爲何與吐火羅使者爲宿處相爭?沒有分別安置麼?”
本次朝貢,事務繁瑣。前期準備工作禮部爲主,後期接待工作鴻臚寺爲主。韋大人不清楚前期細節安排,亦屬常情。
那禮官表情尷尬,爲難道:“別館宿處乃太子殿下命禮部侍郎盧大人專職負責,名單冊頁確實清楚標註,高昌與吐火羅二使團同住蓼園。”
禮官這麼一說,韋厚德便明白了。高昌乃西域大邦,與鹹錫曾經十分密切,後因挑撥西突厥阿史那部叛亂,關係一下子變得冷淡。近年來民間貿易雖頻繁,官方往來卻並未完全恢復。
而吐火羅則屬於新近崛起的西域小國,今次乃頭一遭來上邦京都朝貢,同時也是爲了向上邦皇帝請封。
太子將這兩個使團安置在一處,明顯有故意冷落高昌使者之嫌。那吐火羅部落亦未經教化,不懂謙讓,態度約摸頗爲蠻橫,雙方發生衝突,可以想見。
韋厚德沉吟著。太子既然命人如此安排,想來必定準備了後招。於是道:“此事既是禮部盧大人經手,爾等問教於盧大人即可。”
那禮官更爲難了:“下官等已然問過禮部同僚,不巧得很,盧大人忽染急癥,臥牀不起,在家裡躺著吶!”
宋微“噗”一聲笑出聲來。見衆人紛紛望向自己,不由摸摸鼻子。他沒法說自己笑的是盧大人與太子病得心有靈犀,轉念道:“本王只是覺得,爲個宿處也能鬧起來,仿似小孩爭寵般好笑罷了。”昔日西突厥阿史那叛亂恰成就了憲侯府小侯爺沙場英名,獨孤銑曾經跟他講過始末,故而事情起因,也猜得出一二。
韋厚德沒想到直接負責人竟然缺席不在,愣了愣,心中有了計較。吏部秋季考覈正在進行中,不久前,太子以才能卓異爲由,提出升遷幾名官員,得到皇帝首肯。禮部盧侍郎正是其中之一。
無論如何,眼前的六皇子纔是主事者。遂向宋微躬身道:“蕃人魯莽,總不能任由他爭執下去。依殿下之見,如何是好?”
宋微笑瞇瞇地:“小王見識鄙陋,如何比得大人廣博精專。此事大人定奪即可。”
韋厚德正要開口,不提防被憲侯截住:“獨孤銑冒昧,請求殿下允許微臣前去調解。”
鴻臚寺卿頓覺放心。憲侯出馬,這幫蕃屬誰個膽敢冒犯?本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又非職責所在,只怕勸人家不動,他肯主動請纓,最好不過。果然還是六皇子面子大。
誰知六皇子竟然壓根不賣這個面子,一本正經道:“父皇正在宮中等著憲侯覆命,怎好勞他老人家久候。況且獨孤將軍連日辛苦,久未歸家,想必府上白髮長者、稚子幼兒,皆思念甚切。區區小事,本王分所當爲,就不勞煩憲侯大駕了。”
話說得客氣,語調裡卻透著十二分冷淡。獨孤銑哪裡肯放心,奈何他越是堅持,宋微越是反感。一來二去,獨孤銑忽然頓悟,爲什麼越是欲圖竭力維護,越招對方不待見。也就不再堅持,一臉灰暗,憂心忡忡告辭離去。
這下韋厚德可有了意見。明明一個最方便有效的辦法,偏叫六皇子給回絕了。沒好氣道:“殿下不欲勞動憲侯大人,想來必是成竹在胸,但請示下,下官洗耳恭聽。”
宋微轉頭,一臉無賴向著他:“我哪有什麼好辦法,可全指望大人您吶!”
韋厚德身爲鴻臚寺卿,當然不至於真拿不出解決方案。只是這會兒看休王殿下不順眼得很,忍不住暗諷道:“陛下委重任於殿下,臣等自當唯殿下馬首是瞻,決計不敢越俎代庖,污了陛下識人之明。”
宋微心說,喲,韋大人不高興了,給小爺下絆呢。
他剛叫獨孤銑吃了癟,倒是頗舒爽。見韋厚德故意端著不肯出主意,遂四下裡瞅瞅,眼珠一轉,計上心來,道:“大人此言不虛?果真唯本王馬首是瞻?”
韋厚德被他問得心頭一跳。想起明國公私下叮囑,深覺自己一時衝動,未能以公事爲重,大是不該。然而話已出口,無從收回,只得硬著頭皮道:“理當如此,何來虛言。”
這時等在一邊的兩個禮官已然急得冒煙。要知道,蕃人多數性急衝動,一言不合便可能大打出手。真要打起來,可就沒法善了了。
宋微轉臉衝兩人道:“高昌跟吐火羅是吧?叫他們一方出一個人,從蓼園門口同時出發,徒步跑到我這來。誰先到就滿足誰的要求。”
“啊?”衆人盡皆愣住。思量片刻,又似乎並無不可。蓼園距離懷安館不過幾裡,一條大道平整開闊。因使團進城,沿途維持治安的宿衛軍士兵都還沒撤,並無閒雜人等干擾。蕃人喜歡用體力解決問題,跑步決勝負,沒準比干講道理管用得多。
宋微對兩個目瞪口呆的禮官道:“還不快去!”
兩人領命,絕塵而去。宋微拍拍手:“成了,就在這等會兒罷。”也不管韋大人如何反應,叫人從懷安館裡搬出一把軟墊圈椅,坐下便開始打盹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