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銑站了好一會兒,才一點點直起身,彷彿背上馱著千鈞重物似的,不堪負擔。臉上倒是看不出什麼,只是表情有些麻木。他剛退到房門口,外間牟平瞥見侯爺身影,自動邁步,過來替班。
宋微根本不用擡眼,就知道監視的來了,低喝一聲:“出去!”
牟平停住腳步,看向侯爺。獨孤銑點點頭,往外走到廊下,牟平於是跟出去。見侯爺半晌不說話,忍不住問:“殿下身邊沒有人,萬一……”
獨孤銑忽然很奇怪的哼了一聲,也不知是苦笑還是嘆息。一段長久的沉默過後,道:“不必了。殿下已然自己想通,不會再有此種萬一。”
從今往後,那個肯爲他傷心難過,爲他萬念俱灰,爲他哭泣、爲他流血、爲他憤恨、爲他絕望的小隱……再也沒有了。
只剩下高傲無情的六皇子殿下。
獨孤銑現在知道了,硬生生從心裡剜掉一塊肉,就是這樣的感覺。然而他更知道,哪怕重來一次,另行謀劃,事情未見得就一定比眼下更好。
就這樣……其實很好。對誰都好。
也不知呆站了多久,直到守門的侍衛過來稟報:“侯爺,大公子又來了。”
隨著宋微好轉,侯府後院的禁令亦有所鬆動。特別是出了正月十五,兩位公子的文武課業都需繼續,獨孤蒞重新開始按部就班的學習生活。他心心念念惦記著宋哥哥,還有宋哥哥的鴿子馬兒毛驢們,即使知道宋微病重禁止打擾,還是想方設法見縫插針地往東院溜。此刻下午的功課已完成,晚飯時間還沒到,趁著中間這點空又來了。
獨孤銑曾嚴令手下,不許放兒子進來。這時候怔了怔,忽然改了主意。
“讓他進來。叫跟的人在外頭等著,就他自己進來。”
獨孤蒞顛著兩條小短腿跑進來,瞅見父親,猛地剎住,乖乖行禮:“孩兒見過爹爹。”
獨孤銑點點頭:“你宋哥哥病還沒好,看看便出來,別吵他。”
獨孤蒞管宋微叫哥哥,完全搞岔了輩份。奈何當事人樂意之至,獨孤銑始終沒找到糾正的好時機,現在顯然更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
他知道,宋微再不高興,也絕不會遷怒到小孩子身上,這點把握還是有的。獨孤銑心想:他已經很多天不曾真正笑過了。就算沒別的用處,能讓他笑一笑也是好的。
獨孤蒞老實應一聲:“孩兒省得。”
見父親沒別的表示,熟門熟路就往臥房奔去。
片刻工夫又出來了,獨孤銑心一沉。
獨孤蒞見父親還在院子裡站著,只好再次乖乖站住行禮:“爹爹,宋哥哥託我幫他看看拉嘰溜丟嗯昂還有得噠。”
稚嫩的童音跟說順口溜似的,把四隻禽獸的名字一氣兒報出來,別具喜感。
獨孤銑放心了。果然兒子面子比自己大得多。
這些天兵荒馬亂,人都顧不過來,哪裡還有空管畜生。不過底下人知道輕重,必定不會亂來,獨孤銑於是看向自己的侍衛首領。
牟平向獨孤蒞解釋道:“大公子,驢跟馬都在西偏院馬廄裡養著。鴿子不好混養,沒挪地方,趙敬負責每日喂兩次。”
趙敬就是最能跟宋微玩到一起去的那個侍衛。
獨孤蒞道:“我在院子外頭,都沒見小拉和小丟飛起來過,是不是忘了放他們出來飛一飛啊?”
牟平搓手:“這個,可能趙敬怕鴿子飛丟了,回頭不好交代……”
獨孤蒞瞪大眼睛:“啊?莫非宋哥哥病了這麼久,小拉和小丟就這麼久沒飛上天過?”一臉不可思議望著兩個大人,想抱怨又忍住,終於忍無可忍,“雖然是冬天,這麼久關在籠子裡,鴿子會生氣的!”
獨孤銑對兒子道:“你宋哥哥既把它們託付給你,你便替他多看著點吧。”
獨孤蒞脆生生應了,轉身便往放鴿子籠的偏房跑去。看完了鴿子,又跑出院子去馬廄看驢跟馬。獨孤銑見他十分起勁,婢女在後頭都跟不上趟,索性叫趙敬跟著他。一大圈下來,獨孤蒞額頭冒汗。自覺責任重大,路過父親身邊也只顧得上點個頭,第一時間進屋去向宋微彙報。
獨孤銑依舊在院子裡站著,表情比之先前,舒緩許多。若是仔細看,還能隱約分辨出一絲笑意。
跟宋微纏鬥幾年,他實在太清楚了,小隱爲人,有多決絕,就有多優柔;有多狠辣,就有多善良;有多善變,就有多執著。獨孤蒞及時出現,提醒了他:只要人圈在身邊,遲早能磨回來。如此一想,宋微這個六皇子身份,跟憲侯簡直太般配了。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此之謂也。
獨孤銑一掃連日頹唐氣象,氣定神閒等著兒子出來。
獨孤蒞這回待得久些,出來時顯然沒料到父親還在院子裡。
“爹爹。”
“嗯。”獨孤銑順口想叫兒子一起吃晚飯,轉念又想孩子口無遮攔,定會說給宋微知道,不如順其自然。
“吃飯去吧,不要叫爺爺等你。”
“好。”獨孤蒞怯怯望著父親,“今日太晚了,我想明日午間再來,幫宋哥哥給小拉和小丟放風。”
獨孤銑頷首表示同意:“隨你。記著不得耽誤功課。”
獨孤蒞笑得開心:“孩兒記得。”
次日,獨孤蒞果然趁著午休時段來了。他先繞道去馬廄看過了嗯昂跟得噠,又抓緊時間打開鴿籠,才興沖沖進屋跟宋微說話。侍衛們得了憲侯指示,只輪班守好大門,不再時刻緊盯宋微,亦無人阻擋大公子出入。
獨孤蒞邁進房門的時候,宋微正跟李易過不去。
只見他眉頭緊鎖,萬分嫌惡地盯著面前黑褐色的湯藥,輕聲細語楚楚可憐:“李大人,這個新換的方子真的太苦了。我實在咽不下去,喝一口就反胃,這不全浪費了麼。”
李易額上青筋直跳。心說方子都換了三天了,你今日才發覺咽不下去,早幹什麼去了。暗中哀嘆,這要命的小祖宗活菩薩,折騰完皇帝,折騰完憲侯,大概終於想起還有一個幫兇,開始折騰自己了啊……
這麼些天近距離接觸,足夠他認識清楚,當年救下的六皇子殿下是個什麼奇葩貨色。一邊摁著眼珠子圍觀,一邊拎著心肝給皇帝效勞。種種無語之後,竟然有種具備那樣特殊遭遇傳奇生涯的皇子本來就該如此奇葩的感覺。
打起萬分精神應對,捧著食盒恭恭敬敬道:“公子,良藥苦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侯爺想得周到,備下許多新樣小食,公子挑喜歡的嚐嚐,壓一壓藥味。”因獨孤蒞在場,李易便換了稱呼。
宋微端著碗,愁眉苦臉看一陣,捏住鼻子喝一口。
“咳!咳!哇——”嗆得眼淚都出來了,一口藥盡數吐在牀邊痰盂裡。那模樣,就連獨孤蒞一個小孩子看了,都覺得宋哥哥好可憐好可憐。
他滿臉同情望著宋微,然後對李易道:“爲什麼不給宋哥哥換成小丸子呢?我嫌湯藥苦喝不下去,姐姐就都給我換成小丸子了。”
宋微心說,有姐姐疼真好命啊。摸一把臉,狼狽不堪地擡頭:“李大人,小蒞說的也是,能不能勞煩李大人,給我弄成藥丸子?”
李易恨不得衝他咆哮:你皇帝爹爹不許別人過手,你的藥全是我親力親爲一碗碗熬出來的!給你做成藥丸子?你是嫌御醫我一天歇三個時辰太多,通宵給你碾藥末子才甘休吧?
嘴裡卻道:“公子,這湯劑跟丸劑,大不一樣……”被宋微瞅得沒轍,擺手,“罷了,我試試,試試。”
獨孤銑最近改了方略,只要宋微醒著,他就不出現。李易在前院書房找著他,告六殿下的狀。憲侯眼睛都沒擡:“他願意吃藥丸,那就給他做成丸子好了。”
“侯爺,下官只有一雙手……”
“東院裡的人,你選幾個手腳輕巧的。要哪間屋子,添什麼工具,列單子來。”
於是,兩天後,宋微如願以償,吃上了圓溜溜珍珠大小的水蜜丸。藥丸子到手,裝模作樣吞幾顆,剩下的包好藏起來,天不知地知,人不知己知。
且不提李御醫平白增加許多工作量,還回頭看獨孤蒞跟他的宋哥哥說體己話。
獨孤蒞能來,宋微高興至極。他當然知道獨孤蒞爲什麼能出現,不過他不在乎。這些天實在太累了,哪怕傷口慢慢不再疼痛難忍,也吃不香睡不好。吵架鬥嘴鬧脾氣,無不費腦兼費勁,屬於消耗體力的技術活,嚴重損耗元神。而跟獨孤蒞聊聊天扯扯淡,無疑可大大緩解緊張低落情緒。
一大一小對面側躺在熱炕上,一面彈棋子,一面說話。從鴿子說起,把毛驢灰馬細說一遍,獨孤蒞開始說最近的功課,說新年收到的禮物,說花朝節快到了,該計劃出門踏青,天氣居然又轉冷,還下起小雪來,真叫人氣悶。
宋微注意到獨孤蒞是披著厚斗篷進來的,問:“當真下雪了?”
“嗯,下了,就這麼一咪咪。”獨孤蒞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劃,用從宋哥哥那裡學來的詞形容,“滾雪球都不夠,堆雪娃娃更不可能了。不過天氣可真冷,比冬天還冷,聽說湖上又結冰了。”
“又結冰了?”宋微狀似無意地念叨,“上次做的臘梅冰燈,早化了吧?”
“化了啊。姐姐很喜歡,一直掛在她窗戶外面。元宵節那幾天暖和,化掉了。”獨孤蒞有些沮喪,忽然想起什麼,興奮起來,“宋哥哥,我們再做一個吧!丹桂說明日會比今日還冷,等過了花朝節,定然不可能再結冰,還想做冰燈,就得明年了!我昨日沒答上來先生問話,姐姐今早還不高興呢。再送她一盞冰燈,一定就不生氣了。”
宋微笑道:“好是好,不過我沒法出門,可都得你自己動手。”
獨孤蒞嗷一聲,飛快地爬起來,抱起幾案上的大筆筒。
宋微叫住他:“把斗篷披上,外頭冷。”眨眨眼睛,“我幫不了你,但是可以給你個小玩意,嵌在冰燈裡做裝飾。”說著,也不知從哪兒掏出個精巧的皮質小魚符,紅彤彤煞是好看。若是獨孤銑在此,當能認出來,這東西正是昔年黎均送給他的赤露魚鰾,中空藏物,水火不侵。
獨孤蒞接過去,興高采烈:“呀!這個嵌在冰燈裡,定然好看,就像琉璃盞養了紅鯉魚一般。”
獨孤蒞下午還有騎射課,沒工夫等著底部結冰再套小筆筒,宋微便替他尋了只雙耳杯,拿毛筆凌空架在大筆筒上。兩人靈感迸發,安置好小紅魚,又剪了幾截綠絲帶扔裡頭做水草。然後光明正大擺在走廊外側欄桿上。
黃昏時獨孤蒞一下學,立刻就跑來了。等到晚飯前,如願拎走了他的鯉魚冰燈,喜孜孜送去獨孤縈的住處。
宋微笑瞇瞇目送他出去,口裡叮囑別摔了,心想:獨孤侯爺,對不住了。你兒子你用著順手,我用著,嗯,也挺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