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聽了老兄弟傳來的內部消息,哪裡按捺得住,當即就要把人召入宮中,或者自己微服去侯府相見。獨孤琛進宮之前,已經思量妥當,這時一條一條擺出理由,建議皇帝至少忍到新正初一百官朝賀之後。畢竟,只有幾天就到除夕,宮中朝裡,各種儀式活動不斷,正是最爲繁忙的時節(jié)。天子一舉一動,皆有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冒然行事,不小心走漏風聲,回頭再有關照不周之處,那可真叫終身遺恨了。
更何況,事有巧合,人有相似。萬一……不是呢?冷靜幾天,也利於客觀判斷。只不過,獨孤琛心中已然斷定,即便宋微不是流落在外的六皇子,憑他那張臉,還有那個性情,得到天子青眼相加,已是意料中事。皇帝比他自己還要大三歲,兼且身體每況愈下,有這麼個人留在身邊,也算垂暮之年一點安慰。
畢竟久居至尊,皇帝很快鎮(zhèn)定下來,衝獨孤琛道:“就讓那孩子依舊在你府裡住著罷。聽小澤說,早在前年去南邊巡方的路上,他們就認得了,性情相投成了朋友。在你那住著,他大概也舒坦些。”說到這,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沒想到,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可見冥冥中自有指引。子玉,我看小澤是個有福氣的。”
皇帝這話意思可就重了。獨孤琛忙不迭跪下,替兒子謝主龍恩,心中喜憂摻半。喜的是兒子這些年著實幹了幾件極得聖心的大事,如今年輕一輩裡,最得皇帝看重信任的,別無他選。憂的是照這個趨勢下去,來日新君上位,若心胸不夠寬大,憲侯當如何自處?
太子禁足反思已有大半年,並無別的處置。大臣們漸漸也看出來,皇帝的態(tài)度,大概只是藉此磨礪太子,說不定很快就要鬆口。父子之間齟齬既生,回覆以往和諧關係是不可能的了。然而最能幹的三皇子隸王因罪奪爵圈禁;二皇子性情狹隘,因幼年受過傷害,身體也不大好;四皇子心無大志,耽於遊樂;五皇子原本最得皇帝寵愛,但因其與三皇子同爲施貴妃所出,受母兄連累,聖眷大不如前。如此細數(shù)下來,哪怕太子有諸多不如人意之處,也還真沒有誰輕易能夠取代。
三公五侯八大世家陪著皇帝看了這麼久,多數(shù)隱隱認可了這一點。畢竟,太子好歹是個熟練工,不至於把局面搞得太壞。
皇帝與獨孤琛商量的結果,定了正月初三,宮中朝裡各項活動結束,上下都正式享受新正假日的時候,微服出宮,去憲侯府逛一逛。
皇宮裡忙著準備過年,憲侯府自是同樣忙碌。有侯爺特意囑咐,一應節(jié)慶用品,都由大管家親自送到東院門外,交給秦顯拿進去。面上的裝飾擺設大管家主持置備,衣裳日用之類,則是憲侯那位相當於內管家的侍妾準備的。
秦顯叫人把箱子擡進小廳,交給宋公子自己看。
宋微正好喂完了驢馬,溜完了鴿子,於是翻檢著幾箱東西打發(fā)時間。有兩箱都是衣服,只來得及做了冬天一季的,從裡到外零零總總不下幾十件。最好的料子和做工,滿眼雲錦流霞。另一箱子鞋帽配飾,光各色腰帶就十餘根,鑲金嵌銀墜玉掐絲,一片珠光寶氣。最後一個小箱子,打開一看,許多瓶瓶罐罐,精緻漂亮。宋微拿起來瞧瞧,又打開來聞聞,始終淡定的神色終於有了些許變化。
撇撇嘴,心想,憲侯這位侍妾好生賢惠。
發(fā)現(xiàn)底下還有個更精緻的錦盒,遂將瓶瓶罐罐挪開,揭開盒蓋。
這回他的表情終於碎裂,再也無法保持淡定。
盒子裡赫然排著大中小三個型號一套玉勢,純白的羊脂玉雕成,瑩光流動,一看就知不是凡品。
宋微低頭瞅了一陣,拿起一支,入手細膩溫潤,成色毫無瑕疵,堪稱玉中極品。
沒想到憲侯府的內院,還有這等好東西。獨孤銑他是知道呢?還是知道呢?
東西放回去,幾個箱子原樣封上。宋微手指敲著箱蓋,心想,等過了年,就設法搬出去吧。至於這些東西……嗯,一件不拉,統(tǒng)統(tǒng)帶走。說到底,都是錢麼。那羊脂玉隨便敲下來一塊,就夠普通人家吃喝好幾年的了。
午後陽光不錯,正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時候。宋微請侍衛(wèi)搬了張長榻擱在走廊裡,又搬出兩個黃銅炭爐,一邊一個,懶洋洋地躺著烤火曬太陽。
廊下種了一排冬青,遠處假山下還有幾株臘梅,明黃翠綠,雖然新春未至,已經很有幾分春意。不過宋微覺得最好看的,當屬側面那幾株海棠果。樹葉早已掉光,果子沒人吃,紅豔豔一叢叢掛在枝頭,小巧可愛。偶爾頂上還堆點兒沒化盡的白雪,倒像是夏日裡裹了奶油的櫻桃。
躺了一會兒,宋微起身,在花園裡轉個圈,尋到一處適合做彈弓的枝丫,掏出小刀砍下。門口守著的恰是曾經幫他做雪滑梯的趙侍衛(wèi),宋微笑嘻嘻走過去,把樹枝往他面前晃晃。這位果然上道,立即心領神會,叫同事頂班,轉身出去,不大工夫,便替他找來了牛筋和熟牛皮。
府裡沒法射箭,玩彈弓倒是正好。
宋微道:“趙大哥,咱們多做幾個,一起玩,還能比賽。”
趙侍衛(wèi)咧著大嘴應了,砍下好幾個“丫”形樹杈。一邊做,一邊笑道:“宋公子,咱們可得小心些,別打到院子外邊去。否則侯爺回來,弟兄們又要蹲馬步了。”
宋微也笑:“各位大哥的本事,小弟還不知道麼?打中容易,要打不中,那得多難吶?”至於他自己,力道或許不濟,準頭可是一等一的好。
彈弓這東西就地取材,簡便容易。只是花園裡打掃得過於乾淨,居然找不出用作子彈的碎石子。
宋微眼珠一轉:“有了!你等著。”從房裡端出兩罐琉璃圍棋子來。
趙侍衛(wèi)看他一眼,猶豫道:“宋公子,這個會不會不合適?”
宋微大咧咧揮手:“還有玉的,我怕你家侯爺心疼,沒拿。”
說著,捏起一枚棋子,拉開彈弓,瞇眼瞄準。“噗”一聲輕響,一顆圓溜溜紅彤彤的海棠果從枝頭落下,掉在地上,滾了幾滾。那海棠果擠擠密密一堆,這一顆被擊落,其餘的晃了幾晃,還好端端掛在樹枝上。幾個圍觀的侍衛(wèi)當即就拍手叫了聲好。
聲音驚動秦顯,瞧見一堆人不幹正事圍著瞎鬧,立刻板起了臉。侍衛(wèi)們一鬨而散,各就各位,剩下宋微獨自站在院中。秦顯看清楚他在做什麼,沒說別的,只道:“公子別玩太久,小心著涼。”
宋微也不爲難他,點頭說好。瞄準高處一顆海棠果,棋子脫手射出,果子應聲而落。心頭被那盒玉勢硌應出的一股濁氣消散不少。
瞥見小拉跟小丟在假山上旁若無人地卿卿我我,頓時起了壞心,一彈弓打過去,棋子兒貼著鴿子身邊的山石擦過,嚇得兩隻鳥兒撲棱飛起,轉了好幾圈才小心翼翼落下。
宋微哈哈大笑。過一會兒又覺得自己實在犯賤。在人身上受了憋屈,拿鴿子撒氣。
不再捉弄兩隻鳥,手裡抄著彈弓,一邊溜達,一邊專挑位置刁鑽的果子下手。漸漸玩出成就感,那些亂七八糟的瑣事,也就想不起來了。
聽見門口有人說話,探頭看看,居然是前天才來找過作業(yè)的獨孤蒞。秦顯正溫和又堅決地擋在門口,好言好語相勸:“大公子,客人正在休息,不方便請大公子進去。大公子趕緊回去吧,耽誤了功課,回頭侯爺該說了。”
獨孤蒞揹著手,一本正經道:“我已經做完了早課,上完了經義,下午的騎射從未時三刻開始,不會耽誤功課的。”指指身後兩名婢女,“不信你問丹桂和月桂。要是宋哥哥在休息,我看看小拉跟小丟就走,好不好?”
秦顯還要勸,宋微已經繞出來,笑道:“大公子今日可好?”
“宋哥哥!”獨孤蒞歡呼一聲,跑進院子。
看完鴿子,小孩眼尖,立馬發(fā)現(xiàn)廊下襬著做好的彈弓。秦顯攔得住侍衛(wèi),可攔不住未來的小侯爺。宋微跟獨孤蒞一人一把,選好地方就開始比賽。獨孤蒞年紀雖小,已經跟著師傅正而八經練了快一年騎射功夫,比起宋微這個半吊子,技術不相上下。兩人你一下我一下,打中的海棠果分別撿起來,排在走廊欄桿上,好最後計數(shù)算輸贏。有時沒瞧清楚,爲了一顆果子到底屬於誰,還要爭吵半天,最終猜拳決定。
路過的侍衛(wèi)都在偷笑,兩個當事人渾然不覺。
直到一個清冷的女聲響起:“小蒞!”
獨孤蒞渾身一抖,僵著脖子回頭。獨孤縈帶著幾名婢女站在院門口,神情冷肅:“小蒞,龐師傅正等著你。”
宋微擡頭,午後晴朗的天色晦暗不少,都不知道玩了多久。大公子未時三刻的騎射課,肯定遲到了。
正想賠笑說幾句,獨孤大小姐衝他行個禮:“打擾了。”拖起弟弟二話不說邁開步子便走。速度很快,姿態(tài)卻一點也不馬虎,端莊到底。
宋微撓撓頭,嘆氣。這當姐姐的跟親孃管兒子似的管著弟弟,真不容易。獨孤銑啊獨孤銑,看你造的什麼孽。
天色越來越暗,黃昏時終於下起了雪。沒幾天就是除夕,這時候下雪正好。獨孤銑沒有陪宋微吃晚飯,夜裡頂著雪來了。在房內燙了一壺酒,二人擁坐,細細溫存,彷彿聽得見雪片落在屋瓦上的聲音。兩人十分默契,誰也沒提白天的瑣事。
宋微心想:如此美妙時光,簡直過一刻賺一刻。他的兒子也好,女兒也好,侍妾也好,隨他們去吧。
臨睡前,獨孤銑低低說了一句:“小隱,等過了年,有位長輩想見見你。”
宋微心說爹都見過了,其他長輩,當然不在話下。“嗯”一聲,輕笑著躲開他滿是胡茬子的下巴。
次日雪停了,風卻沒住,溫度一下降了許多。爲了與侯府鴿羣錯開,宋微把溜鴿子的時段改在午前。吃完午飯,端著粟米碟子喂鳥,不由得便想起獨孤蒞那小孩來。看見一個侍衛(wèi)匆匆進來,跟秦顯說句話,秦頭領立刻往院門走,放下碟子便跟過去。
秦顯衝他苦笑:“宋公子,大公子又來了。”
宋微也看見了杵在門口的小孩,笑道:“來了就來了,這有什麼。我鳩佔鵲巢,還不許人家正主兒回來逛逛?”
秦顯只好不答話。宋微走近了,發(fā)現(xiàn)小孩一張臉凍得紅撲撲,看樣子站了不短的時間。
望見宋微出來,興奮道:“宋哥哥!今日天氣不好,夫子下學早,騎射也不用去,咱們可以玩很久很久了!”
宋微失笑。正要說話,就瞥見前方幾個身影。低頭對獨孤蒞道:“你姐姐抓你來了。”
“啊?!”
獨孤縈慢慢走過來:“小蒞,跟你說過幾次,不許打擾爹爹的貴客,你到底聽是不聽?” 語氣比前兩回都要嚴厲,“貴客”兩個字,簡直帶上了咬牙切齒的意思。
宋微想起那位未曾露面的侍妾不動聲色給的下馬威,很清楚大小姐心目中自己是什麼貨色。女孩子本就早熟,又是這樣環(huán)境這樣家庭出身,對於父親弄回家的男狐貍精,獨孤大小姐的態(tài)度,已經夠有涵養(yǎng)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