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節前夕,蕃坊波斯酒肆向宮中進獻御酒,其中有幾壇特地用西域珍稀藥材泡製的藥酒,十分貴重。適逢皇帝健康狀況大有起色,一時高興,親自接見了進宮送酒的老闆娘。
宋曼姬被內侍引進寢宮暖閣,滿腹狐疑。皇帝沒事把自己找來,她可是準備好了一肚子冷嘲熱諷。
宋微瞧見她,連蹦幾下,跳到面前:“娘!”
“小隱!”宋曼姬吃驚之後,立即想通,“你沒走成?怎的還是被他抓來了?”
宋微笑而不答,抓住母親的手:“娘,你坐。”
待宋曼姬坐穩,才道:“是我自己回來的。”
“你自己回來的?你回來做什麼?你……”
宋曼姬望著他,乍喜乍驚之下,各種念頭紛至沓來,根本不知從何問起。淚水控制不住掉落,語無倫次,“小隱,你這些日子去了哪裡?過得好不好?給娘瞅瞅,瘦了沒有……”
自從宋微離家,重陽前母子悄然訣別那次不算,竟是一年多沒見上面,說上話。來到京城之後,宋曼姬平日強自鎮定,夜深人靜時,總不免思念起養了二十多年的孩子,難以成眠。被皇帝糾纏的頭幾個月,一面擔心,一面巴不得兒子遠走高飛,自由自在,永遠不要跟那負心親爹攪和在一起。誰知九月初七訣別之後,卻反覆夢見兒子隱入夜色中的身影,不由自主日益心慌。
兒子如此鄭重而隱秘地來向自己告辭,令宋曼姬一日比一日清晰地體會到生離死別般的哀傷。此刻於皇宮重逢,滿溢心頭的喜悅遠遠超過身份暴露的驚駭,將宋微拉到身前,緊緊抓住他胳膊,眼淚擦也擦不盡:“娘還以爲……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你了……”
宋微拼命忍著,纔沒叫眼淚掉下來:“嗯,就是捨不得娘,纔回來的。也怕……”稱爹肯定不合適,便借用宋曼姬的說法,“也怕他……突然死了,沒見上最後一面。心裡總覺得,有點不舒服……”
宋曼姬聽他提起皇帝,沒那麼激動了。慢慢收了眼淚,問:“小隱,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宋微點點頭:“差不多都知道了。不過,他們說的,我不大信得著,還是想聽娘跟我說。”
宋曼姬眼眶又溼了。半晌才道:“往後……別再這麼叫了。你是皇子,叫我一個婢女做娘,叫了二十多年,實在是……太委屈了……”
宋微挨著母親坐下,腦袋趴在她肩膀上,悶聲道:“我這輩子,就一個娘,芳名喚作宋曼姬,聰明又漂亮……”
宋曼姬被他弄得又哭又笑,道:“若說漂亮又聰明,誰也比不上你母親。記得那時候……”
塵封二十餘年的往事,終於從另一個當事人口中,緩緩道來。
宋曼姬作爲親歷者,強烈的情緒早在當時便已傾瀉殆盡,又經過了太長時間的刻意忘卻,此刻重新回憶,語氣淡然,倒比當日李易向六殿下陳述時還要鎮定。
宋微早有心理準備,這時把故事從頭再聽一遍,得到的細節愈加充實生動。
聽到後來,忽覺今生前二十年無憂無慮生活,俱當歸功於生母養母兩位女性的犧牲奉獻。一個死得那麼勇敢,一個活得這般堅韌。對於曾經衝動之下昏頭自殘的行爲,羞慚愧疚,無地自容。
宋曼姬遠不如李易邏輯性強,基本想到哪裡說到哪裡。情節主幹說完,怔怔抹了一把眼淚。再認真回憶,才發現真正悲慘的事沒多少可講,反是初進宮時公主鬧了幾許笑話,皇帝爲追求美人做過哪些蠢事,歷歷在目。
結果母子兩個才哭完,便越說越樂,最後哈哈笑做一團。
末了,宋曼姬對宋微道:“我的父親,與你母親的父親,本是堂兄弟。你要是願意,叫一聲姨母也行。”
宋微點頭:“那沒人的時候叫娘,在他跟前叫姨母。”
宋曼姬笑笑,沒反對,只問:“皇帝有沒有說,封你什麼王?”
宋微知道她擔心自己,安慰道:“這才幾天,沒那麼快。等我有王府了,就接娘去府裡住。”
宋曼姬道:“住不住的,回頭再說。你叫皇帝儘快給你封王開府,別這麼不明不白躲在皇宮裡。還得多要些侍衛,要皇帝手裡最忠心的人。娘回去就給你預備錢,忠心是一回事,有錢肯定更忠心。你待人大方,不會苛刻下屬,可也不能太寬鬆了,失了威嚴,否則誰還聽你命令?皇帝才把你尋回來,定然稀罕。過些時候,可不知還會不會這般稀罕。他兒子多的是,與你說什麼,別太放在心上。至於兄弟,更要小心防備……”
慈母護犢模式全開。宋微點頭喏喏稱是。心想當真封王開府,孃親過來給自己當管家纔好。又想宋曼姬好不容易過起了安穩日子,怎麼忍心破壞她的生活。
尋個空當截住話頭:“娘,你別擔心。錢我自己有,別的事,也有人幫我想。”
宋曼姬沒好氣道:“你哪裡有錢?除了我,還有誰一心一意幫你想?”
宋微決定不再隱瞞,笑道:“穆家京城生意有我份額,每年半成紅利,這兩年我一次都沒去提過。”
宋曼姬生意場上行走,穆家京城生意半成紅利是什麼概念,馬上具體化爲一箱箱銅錢堆在眼前。恍神之後,驚道:“你如何會有……你居然會有……!?”
宋微沒解釋錢的問題,而是另起話頭:“娘,先不說這個。我、那個……”
他這才意識到獨孤銑的事宋曼姬幾乎全不知情,可說被自己騙得徹底,這時候說出來,鐵定要傷心生氣。繼續瞞下去很容易,卻不免害母親無端擔憂。心虛糾結之下,吞吞吐吐道:“我、那個,進京的時候,其實不是跟穆家商隊來的,是跟……獨孤銑來的……娘你誤會薛三郎了,我和他真的沒什麼……”
宋曼姬一時沒反應過來:“你跟獨孤銑來的?”
“是,就是……你見過的,憲侯獨孤銑。”
宋曼姬彷彿沒能理解,重複道:“你跟憲侯獨孤銑……來的?”
宋微眨巴兩下眼睛,滿臉無辜討好,點頭。
“你……爲什麼跟憲侯進京?還瞞著娘。”宋曼姬倒抽一口涼氣,指著兒子,“小隱,你、你……跟他……”
宋微接著眨巴兩下眼睛,點頭。
“獨孤銑是憲侯,你跟他進京,然後……就碰見了皇帝?”
宋微不敢說是自己上了獨孤銑的當,順著母親的話繼續乖乖點頭。
宋曼姬想起最近兩月,憲侯代表皇帝暗中送過幾回東西,態度好得很。當時並未多想,如今才明白緣故何在。又想起幾年前獨孤銑就跑到西都蕃坊家裡喝過酒,繼而想起早在宋微第一次惹禍出逃,特地上門找麻煩的,不正是這位憲侯獨孤銑!
頓時一陣天旋地轉。指著宋微的手直抖:“你、你這……”
蛛絲馬跡瞬間條分縷析,奸/情畢露。做母親的被兒子矇蔽許久,一口氣如何能忍,當下站起身,習慣性地左右四顧,欲圖尋件趁手兵器。
這是要挨板子的架勢。宋微嗖地躥出兩丈遠,萬分慶幸皇帝與孃親相看兩相厭,聽從勸告,沒有在場。
“娘!娘不是說要我找個伴,我這不,就找了個伴……”
宋曼姬環顧一圈,意識到身處皇宮,清醒過來。
“可……你是皇子啊!小隱,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皇子啊!”
宋微嘿嘿一聲,破罐子破摔:“我知道。我是皇子,他是憲侯,吶,挺般配的,是吧,娘?”
宋曼姬一口氣堵在嗓子眼,說不出話來。
宋微趕緊道:“娘你別生氣。他知道我不喜歡做皇子,故意放跑了我。你看他爲了我,連被皇帝貶官砍腦袋都不怕,是不是挺難得?”
宋曼姬還沒來得及回覆,宋微又道:“這事兒,我爹知道,他爹也知道。娘,你真不用擔心,你說的那些,他會幫我想的。”
宋曼姬腦子直髮暈,壓根轉不動。被宋微扶著坐下,半天沒緩過來。
作爲波斯酒肆老闆娘,不可能在宮中久待。不等宋曼姬想好怎麼教育兒子,出宮的時間便到了。宋微恢復皇子身份,母子倆見個面再不是容易事。臨別時分,宋曼姬不禁再次落淚。宋微安慰道:“娘,回頭我叫皇帝爹爹給你封個誥命,進宮進王府都好辦。等我出宮了,就去看你。”
宋曼姬瞧著他笑嘻嘻的模樣,仿似萬事不愁,平白替他憂心。終於一步一回頭,離開皇宮。
正月十五,元宵佳節。皇帝身體雖說還在將養,精神畢竟好了許多,節慶宮宴便沒有省簡。臣子們許多天沒見到康復中的陛下,凡是夠品級的官員都來了。得知皇帝龍體漸愈,無不歡欣鼓舞。
宮宴從下午開始,晚上還有一場賞燈。皇帝打算好了,宴會差不多就回寢宮去,陪小兒子過生日。晚上的活動且由太子張羅。
宋微一大早起來,就在寢宮各處看內侍宮女佈置,還不甘寂寞參與了室外掛設活動。底下人攔他不住,只得提心吊膽守在邊上。見他上竄下跳身手靈活,慢慢放心。皇帝得到內侍通知,出來瞅兩眼,又進去了。等宋微搓著手呵著氣進殿內歇息,才道:“跟個猢猻似的,倒靈巧。”
宋微順嘴便道:“我是猢猻,爹你是什麼?”
皇帝抓起桌上筆架丟過去:“討打!”
宋微一伸胳膊,抄手撈住:“爹昨日才教兒子,敬天惜物,不可糟蹋浪費。”
皇帝不與他胡扯,問:“你曾習武?”
宋微搖手:“沒有沒有,不過是騎馬打個馬球,還有,跟獨孤銑學過幾天射箭。嘿嘿,箭射得一般,馬球打得還不錯。爹有興趣?等天暖了我陪你玩玩。”
皇帝一臉嚴肅:“玩物喪志!”
還要接著教訓,午飯來了。父子倆高高興興坐下吃飯。
皇帝午後小睡一覺,養足精神,出寢宮,往前殿主持宮宴。
宋微站在暖閣當中,懶洋洋撥弄著頭頂上的走馬燈,望著紙上皇帝題的詩,想到老頭子嫌自己字太醜,勒令即日起每天臨帖一個時辰,簡直了無生趣。心下琢磨,尋個什麼法子,將這樁苦差賴掉纔好。盡孝盡孝,太特麼辛苦了。
他這廂心不在焉,忽覺身後有氣息貼近。正要回頭,整個人都被擁住,暖和厚實,熟悉安穩,舒服得瞬間渾身鬆懈,不由自主吐出一口氣。
獨孤銑輕笑:“想什麼呢?這麼入神。”
宋微沒骨頭似的貼在他懷裡:“想我爹不在,憲侯大人是怎麼混進來的。”
獨孤銑抱著他轉個身,宋微看見地下一盞極精巧的重瓣蓮花燈。
獨孤銑道:“憲侯奉陛下口諭,送盞七巧寶蓮燈前來,與六殿下賞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