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家商隊一天換一個地方,隔幾天換幾個面孔,最適合宋微喜新厭舊,不耐拘束的性子。他幹不了多少正經活,一手酥油茶確實煮得不錯,還能幫忙跑腿傳訊,計數算賬,不該說的不說,不讓碰的不碰,更兼逗趣耍寶,解除疲勞,上上下下,沒有誰討厭他。
一路上,宋微的毛驢除了馱自己,馱穆七爺的酥油箱子,還不時租賃賺錢。起因十分偶然,一個同路的行人東西太多,上坡時央求幫忙,宋微便用毛驢幫他拖了一程。那人過意不去,拿出兩枚銅錢答謝。宋小郎正窮得叮噹爛響,一面說著客氣話,一面毫不客氣地接了。
受此啓發,乾脆做起了出租生意。官道上往來人客不少,宋微此舉,恰好滿足了一些人短途代步送貨的需求。他不過是順便,多數時候還得供自己乘坐,因此賺到手的銅板也就夠嗯昂的草料錢。
每逢商隊在大市鎮停留,宋微便騎著毛驢上集市轉悠一圈,買點新鮮獨特的小東西,裝在驢背上的小筐裡。等到下一個市鎮,找處熱鬧巷口繁華街邊,擺個小攤賣掉。如此這般,有時候賺,有時候賠,但總的來說,賺的比賠的稍微多一點,自個兒的零花錢是出來了。
穆家商隊從上到下,做慣了大生意。看他跟小孩子過家家似的搬來倒去,都覺得有意思。時不時有夥計跟著湊趣,十文二十文的借給宋小郎做本錢,正兒八經照兩分利收賬。穆七爺冷眼旁觀許久,發現他失手的次數越來越少,賺到的銅板越來越多,可惜無賴賭徒習性過重,不留後路,賺到的錢並不攢起來,除去吃喝玩樂,就是進貨再投資。
轉眼一個多月過去,商隊行至雍州邊境,即將進入南嶺界內。
這天喝著酥油茶,穆七爺問:“你賺了錢,怎的不攢起來?回頭交給你娘,留著娶媳婦用多好?”
宋微聽見“娶媳婦”三個字,大熱天的背上一寒。兀自嘴硬道:“媳婦還不知道在哪兒呢,哪有先委屈男人的道理。真正好女子,自然相中我的人才。我能賺錢讓她過好日子,豈不是最大的本事?”
穆七爺笑啐一口,繼續勸道:“那你把錢攢起來,回頭做個大點的生意,豈不是賺得更多?!?
宋微直掉腦袋:“大生意太辛苦,不自在。”
穆七爺心說這小子懶是懶,卻不是個好高騖遠的,看得清形勢。
又聽宋微道:“把錢攢起來,太麻煩了,還得專門做個錢箱子讓嗯昂馱著,晚上睡覺當枕頭靠著,萬一連箱子一塊兒丟了,我扔石頭喊天去?”
穆七爺笑著直搖頭。笑了半晌,問:“你怎麼知道在一個地方上的貨,到下一個地方就能賣出去?”宋微倒騰的,都是些不起眼的小物件。
宋微十分得意:“問哪!看哪!我在集市上專門留意那些外地人喜歡買什麼,八九不離十。”
穆七爺望著他,忽道:“這趟回去,我跟三爺說說,你到西市穆家商行做櫃上夥計,如何?快的話三年出師,就有紅利拿。不是我吹牛,我們穆家請的掌櫃跟大夥計,來了都不想走。”
宋微笑道:“謝謝七爺擡舉。要是做得了櫃上夥計,宋微早就去了。我那個,天生屁股尖長釘,腳底板生風,待不住。最盼望像七爺這般四處走走看看,逍遙爽快?!?
不料這馬屁卻拍在了馬腿上,穆七爺聞言,立刻怒了,臉色一板:“我穆七南北跑了三十年,倒不知這長途跑貨是樁逍遙爽快!我三十年還只混個兩條腿走,當真比不得你小子有出息,頭一遭就騎驢!”
宋微傻眼了。穆七爺氣呼呼地喝完酥油茶,不再理他,吆喝商隊啓程。宋微前後賠了許多小心,老爺子才緩和臉色,只是再也不提要他去穆家做夥計的事。
商隊尚未出雍州,依舊天低野曠,一馬平川。七月酷暑,曬得衆人無不眼前發暈。天麻麻亮便出發,總算趕在午前到了一處樹林歇腳。不想林中早有人佔了最好的位置,張著遮陽的帳篷,五六匹駿馬在一旁吃草,幾個僕從前後忙碌,倒似大戶人家出行。
穆七爺與對方僕從打個招呼,隔了一小段距離,選個合適地方停下。衆夥計紛紛摘下笠帽,解開衣衫,扇風乘涼,又拿出水壺乾糧,喝水吃飯。
宋微咬著油饢,從毛驢背上的小筐裡摸出幾枚青李,雙手捧著送到穆七爺身前。老爺子點點頭,拈起一個吃了,示意他把其餘的放在地上鋪著的帕子上,接受了這番孝敬。
宋微回到毛驢邊上,開始吃獨食。
夥計們嚷起來:“嘿,宋小郎!你眼裡就一個七爺,當我們都是死人不成?厚此薄彼,不是這個搞法!”
宋微斜乜著這幫人:“厚此薄彼?小爺我這是恩怨分明!昨日買這李子的時候,誰沒笑話過我,誰就來分李子吃。”
原來昨日路過一處道口,茶攤邊上有個村姑挑了擔子賣青李。炎天暑熱,水果分量重,又存不住,行人都不過買幾個現吃,沒有誰會多買捎帶。那村姑頗有幾分姿色,宋微跟人家你一言我一語,眼看便搭訕上了。臨到走了,村姑硬是白送一把李子給他。宋微這一激動,把人家剩下的全包圓了,不但裝滿了小筐,還把衣襬繫個結,裝了一兜子當晚飯。同行夥計沒個不笑話他的,嘻嘻哈哈調侃了一路。
這會兒大中午日頭高照,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那李子酸甜可口,汁水飽滿,一幫子人都渴得嗓子冒煙,幾口水下去,再瞧那圓溜溜水靈靈的青李,反而更加垂涎欲滴。
一個夥計笑道:“你不是十文錢買了人家一挑子?這樣,我跟你買,一文錢五個,如何?翻了不知道幾倍呢!”
宋微眼珠一轉,正色道:“不賣。”
兩個年紀小些的夥計,伸手就來搶。宋微撲到毛驢背上護住筐子,大叫:“七爺!生意人什麼當頭?”
穆七爺慢條斯理答:“誠信當頭。”
小夥計停下手,眼饞地嘟囔:“小氣鬼!幾個李子都好意思拿生意說事……”
宋微慢騰騰爬下來,道:“我說不賣,又沒說不換。你拿點東西來,我覺著合適,就換幾個李子給你?!?
小夥計在腰間囊袋裡摸摸,掏出個羊角挖耳勺:“這玩意兒成麼?”
宋微接過去看看:“成,換五個?!?
一個羊角挖耳勺,在蕃坊值不了半文錢,小夥計興高采烈地捧著李子,一邊吃去了。
衆人大覺有趣,紛紛從身上摸出點無關緊要物事,跟宋小郎換李子吃。
分到最後,剩了個筐底。旁邊歇腳那行人裡走過來一個奴僕:“敢問小哥的李子能否賣幾個與我家主人解渴?”
宋微還沒說話,就見帳篷裡走出兩個戴著黃冠的女道士,身著道袍,白羅交領,外罩藍色輕紗直裰,甚是清麗出塵。爲首那位二十多歲,容貌不俗,微微一笑,高貴而又親切。宋微不禁看得一呆。
聽見她說“不要勉強人家”,立馬回過神來,笑容滿面,連筐送過去:“怎麼會勉強,幾個李子,值得什麼。出門在外,偶爾照應,彼此方便。得遇仙子,是我等俗人的榮幸?!?
鹹錫朝各教林立,皇室卻偏信玄門,修道之人廣受崇敬。女冠數量不多,真有投身其間者,往往名聲在外,地位超然。穆七爺見是位女道士,亦特地過來見了禮。宋微一定不肯要錢,對方最後贈予商隊一道平安符。
穆家商隊頂著日頭動身的時候,女道士一行還在乘涼,不肯在熱氣裡趕路。
自雍州入南嶺,地勢由平原轉爲山區。雖然南嶺更加靠南,因爲多山多樹,氣候反而涼快。只是山林間不似平原安全,人煙也漸漸稀少,商隊不再投宿私家旅舍,只在官驛停留。
官驛規矩多,收費高,條件差,但是安全有保障,且提供天氣、路況、風俗等公共信息,還可以換馬、僱工、寄信,服務是比較到位的。在荒僻之地,官驛遠比私家旅舍來得可靠。相對的,對於入住者身份資格的核查,也更加嚴格。
宋微親自安頓好嗯昂,跟著驛僕往裡走,落在了商隊其他人後邊。他習慣性地東張西望,看見門板上貼著兩張紙,不由得湊過去。那驛僕道:“才從西都傳來的海捕文書,客人打西都來,正好看看可有消息。賞錢一千呢!”
宋微心頭無端一跳,就見第一張紙上畫了個女人的臉,旁邊寫著:“今有女犯一名,姓崔名貞,年約三十,西都人氏,縱火盜竊主家財物,攜物逃亡……”
腦子裡“嗡”的一聲,眼前一陣發黑。倉促間瞥見另一張紙上是個男人頭像,立時認定了就是他自己,趕忙扶著門框,撐住發軟的腿,偏過頭,強壓著嗓子對前邊驛僕道:“有勞大哥先行,我想起來忘了點東西在驢背上,還得轉回去取。”
那驛僕應了,徑自幹別的去。宋微左右掃視,不見旁人,才側身隱到門後陰暗處,悄悄探出半邊腦袋,細看那海捕文書。
“並有男犯一名,姓焦名達,年五十餘……”男人下半張臉一圈短髭,絕不是年少英俊宋小郎。
宋微長吁一口氣。腿還有點兒打顫,站在門後穩了穩心神,才慢慢踱進去。
經此一遭,晚飯吃得心神不寧。一時想崔貞那女人恁地厲害,不但偷人,還敢放火,不但放火,還敢盜竊,不但盜竊,還有焦達做同夥??礃幼樱俑两褚矝]抓著人,要不海捕文書不可能發到南嶺來。一時又想連自己都以爲名字上了通緝榜文,被列爲同夥,卻怎麼只有一個焦達?莫非那獨孤小侯爺另有打算?萬一獨孤家的人找到蕃坊去,真不知要害孃親擔心成什麼樣……
兩個月來拋卻九霄雲外的煩惱,一瞬間全部壘上心頭。心不在焉吃了飯,翻來覆去睡不著。怕同房的夥計追問,尋個由頭,到院子裡曬月亮。
忽聽喧鬧聲起,似是一隊車馬進了大門,緊接著燈火大熾,人語喧譁,驛僕們聽見動靜,都放下手裡的活兒,向外邊奔去。
宋微正吊著一顆心,見此情景,沒來由平添幾分惶恐。叫住一個驛僕,問:“大哥,這是忙什麼呢?”
“來了大官兒,得趕緊去伺候著?!?
“什麼大官兒?”
“還不知道呢。挑了三盞燈,至少也得是個府尹!”那驛僕匆匆忙忙出去了。
對官驛來說,面向老百姓的服務都是副業,正業是傳遞軍情、寄送公文、接待官員、協捕逃犯、押送罪犯……這邊偏院供往來行客住宿,正院專用於接待朝廷命官。至於另外一邊的偏院,則是流徙犯人的落腳之處。
宋微聽著外邊的聲音,心下愈發煩躁。見挨牆樹蔭下有張石桌,便踩上去,趴在牆頭往正院那邊窺望。但見幾名身穿官服之人被驛站上下簇擁著,正在往裡走。其中一個背影格外高大惹眼,莫名地有些熟悉。宋微心頭紛亂蕪雜,呆愣愣瞧著那人走到燈火通明處,轉臉左右打量正院門戶。
全身的血液瞬間凝固,手指死死摳住牆頭——那張臉的模樣,宋微發誓,死也忘不了。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開始要挪時間做正事啦。更新速度會漸漸慢下來,七月內努力實現日更或雙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