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肆街上唱輓歌的,當然不止一家。同行是對頭,又是做的技術活,難免場場鬥輸贏,時時爭高下。東邊這家,也就是宋微服務的這家,老闆姓常,鋪子號曰常記。西頭那家則是宋微目前的本家,馬記。
論唱功本身,常記不如馬記。幾個挽郎只及專業中上水平,比不得對方有高手。好在常老闆心思靈活,財力雄厚,在裝備和配套設施上大下功夫,又發揮紙馬作坊的長處,把服裝道具之類搞得美輪美奐,華麗眩目,倒也拼個旗鼓相當。
自從發掘了宋微這塊璞玉,常老闆簡直樂得晚上睡覺都要笑醒。常記的幾個挽郎集思廣益,各展其能,傾囊相授,把所擅長的曲目,演唱的要領,一一教給宋微。常老闆還非常注意做好保密工作,嚴肅叮囑不得泄露出去。
原本宋微答應改行,主要原因有兩個。其一,挽郎須□□,走街串巷,上至大家世族,下至平頭百姓,都有機會登堂入室,是打聽消息窺探故人的上佳行當。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挽郎出場時要上妝,且上濃妝。傅粉塗脂,臉上雪白的厚厚一層,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很符合宋微目前掩人耳目的要求。
他其實還沒想好到底該做什麼,反而本末倒置先想到了該怎麼做。這很好理解,他熟悉和擅長的,始終是形而下的、具體的問題。那些形而上的、操控全局、決定長遠的思考,難度實在太大。
既然答應了,便沒有隨意敷衍的道理,再說本來還欠著人家的情。宋微天生唱歌一流,音色好,音域廣,最最要命的是,嗓音裡天然帶著情意,開腔就能感染人心,極具蠱惑性。他學起這些東西來,快得很,舉一反三觸類旁通。歌詞雖古樸但並不深奧,往往唱幾遍那意思就恍然大悟。他算是親身體會到了古人所說“熟讀古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的真諦。
這份工作既發揮所長,又輕鬆靈活,且符合個人興趣愛好,兼能有效發泄鬱悶心情,比那什麼不著調沒前途的六皇子不知強出多少。等宋微從常老闆手裡接過預支的兩貫錢工資,就更滿意了,收入水平穩超工薪階層平均水平。
真是完美的職業啊。若是可以,讓他一輩子幹這個也沒意見。
本來對於常記這幫人摩拳擦掌預備廝殺的狀態還有些好笑,隨著宋微越唱越投入,真把自己當成上陣殺敵大將一員,每日裡充實忙碌,那什麼前世輪迴今生恩怨,生之意義死之價值,等等先。
常老闆給馬老闆正式下了挑戰書,雙方約在冬至日賽歌。宋微練了一個多月,正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萬事俱備只欠發聲。
到得冬至這日,兇肆街以常馬兩家爲首,分作東西兩派,各家鋪戶無不傾巢出動。加上附近街坊居民前來圍觀,把窄窄一條街道擠得水泄不通。
馬記老闆因爲沒做情報工作,並不知道常記新招攬了實力派大拿,仍舊用老眼光估量對手,以爲又是大堆無用的表面噱頭,正好叫他丟人現眼,自取其辱。見對方讓己方先唱,毫不在意,命高手出場。
高手確乎有實力,一曲歌罷,觀衆唏噓讚歎,不少女人紅了眼眶。高手得意非凡,一臉藐視站在臺上,等著對手錶演。
宋微被己方人馬簇擁而出,上臺後,先停下來理了理衣裳,才舉步向前。他根本不看觀衆,眼神直接落到天邊,仿似魂魄離體般定在當場。
雖說上臺歌手都化了濃妝,但底子如何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妝容效果。宋微皮膚細白,粉抹上去渾然一體,哪像馬家那位高手,厚厚幾層也遮不住青黑的鬍子茬。他五官又精緻,再如何誇張塗畫,臉上仍然端正漂亮。加上這段時間瘦了不少,身形越發修長,行止間真個飄飄羽化,弱不勝衣。
待他啓口開唱,歌聲縹緲悽絕,悲苦哀怨,直入人心。偏偏臉上卻沒什麼表情,空洞茫然的雙眼無意中掃過人羣,每一個和他對視的人,都忍不住心頭一滯,繼而從那歌聲裡聽出生離死別,聽出屬於自己的哀痛與悲傷。
衆人如癡如醉,淚下而不自知。臺上唱歌那人,既像脫俗的仙,又似幽豔的鬼,勾走了聽者的魂。
馬家高手唱得絕不差,長得也絕不醜。然而被宋微這一比,仙也不是,鬼也不是,頂多算得半個人妖。
宋微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當即成爲兇肆街上頭牌挽郎。常老闆大獲全勝,揚眉吐氣,贏得五萬錢彩頭,分了十分之一給大功臣馬良。
從此以後,兇肆街上唱輓歌的生意,大半歸了常家。連帶常老闆的紙馬生意,乃至整個東街的喪葬生意都好了不少。宋微跟著常記的輓歌班子到各主家□□,因他唱得實在是好,每每情真意切,動聽又感人,名聲日益響亮。不少大戶人家辦喪事,會特意指定,輓歌非馬良公子親自領唱不可。
唱出了名,錢多起來,派頭自然也大起來。有時檔期衝突,誰家勢大錢多,就去誰家唱。有時幾場連趕,每一家都只能選擇性地唱一部分,或親友弔喪日,或出殯送葬日,輪流搭配著來。
倒不是說京城死人頻繁,而是這年代喪事複雜繁瑣。停靈弔唁家祭出殯,光需要挽郎到場的,最減省也得三五天。
宋微忙得連軸轉,恨不得給自己來個經紀人才好。唱完這家唱那家,絡繹不絕替人送喪的工作間隙,也會不由自主想想正事。原本就猶豫不決,越拖越沒膽子。有時候仰望天空,遠眺樓臺,覺得與自己惦記的人,還有惦記自己的人,待在同一座城市裡,就這樣保持下去,相思相望不相逢,也沒什麼不好。
天氣日漸寒冷,不覺到了年根底下。兇肆街商鋪多數安家在此,過年時也照樣張燈結綵,煙花爆竹,一片喜慶。只是映襯著店堂裡的壽衣棺材,門窗外的紙錢紙馬,未免詭異。宋微本地無家,老闆又愛惜人才,就在鋪子庫房邊單騰出一間屋子給他住。到這年節時候,還省一個守夜的人工,兩全其美。
除夕晚上,宋微跟自家老闆同事喝完一頓,又被隔壁棺材鋪老闆拖去喝了一頓。會唱歌,能喝酒,嘴巴甜,長得帥,曾經的大家公子落魄之後,徹底融入羣衆隊伍。那受歡迎程度,就別提了。過年前夕,至少三戶店鋪的當家人或明或暗認真關心過馬良公子的個人問題。
喝到凌晨,他才帶著幾分酒意搖搖晃晃回到自己住處,倒頭睡下。
“啪!啪!常老闆,開門哪!開門哪!”
宋微睡得沉,也不知外頭拍了多久,才迷迷糊糊醒過來,意識到是有人不停地敲自家鋪板。
正月初一,即將天亮,就是最敬業的守歲人,也在打瞌睡,街面一片沉寂晦暗。急促的拍門聲這個時候在兇肆街響起,有點經驗的都知道,兇多吉少。怕是誰家老人沒能熬過年關。
宋微心頭一跳,噌地從牀上彈起來。定定神,拍幾下臉,點亮燈,打開一道門縫。
“客人何事?”
“敝府老夫人仙去,請常老闆說話。早先已經跟常老闆約過?!?
宋微偷眼打量門外兩人,衣裳質量不錯,架勢也很足,後頭還跟著牽馬的小廝。
常老闆相當會做生意,隨著知名度不斷增加,業務逐漸擴大,聯合東街幾家關係好的鋪子,給人提供一條龍服務。從定製棺木壽衣,到提供紙馬挽郎,甚至聯繫風水先生算時辰看墓穴,都能摻一腳,等於開了個專業的綜合性殯葬服務公司。他十分注重發展高端客戶,不過短短月餘,顧客最高品級記錄已經從五品侍郎,上升到三品尚書。
宋微睡了不到兩個時辰,酒也沒醒,強行爬起來,這會兒又有些迷糊。但態度依然和氣:“敢問府上是……”
生孩子死人,都不能挑時候。幹了這一行,抱怨也無法。
“是成國公宇文府上,老夫人仙去了?!?
“客人稍等,老闆住後院,我去叫一聲?!彼挝⑥D身往後走,一邊走一邊揉腦袋。走到半截,忽回頭,“客人適才說……是哪家府上?”
這麼個日子,這麼個時辰,夥計糊塗些,並不例外。正月初一就要人上門,哪怕商家做的這行生意,也須額外添一份辛苦錢。那管事並無不耐,清清楚楚又說了一次:“成國公宇文府上。”
宋微想,原來是獨孤縈和獨孤蒞的外祖母去世了。
常老闆被叫醒,聽清來者是誰,一邊叨咕,一邊跟著宋微往外跑:“呀,這宇文老夫人可拖了有些日子了,還以爲能熬到開春吶。好在他們府上早有準備,壽材壽衣都是現成的,不過臨時張羅些小件。人生七十古來稀,宇文老夫人已然活過七十,該是場喜喪。成國公是大孝子,即便新正時節,只怕也要大辦。宇文老夫人可是皇封的一品誥命,這場喪事辦下來,嘖嘖……”
即將邁進店鋪前堂,表情立刻收斂,露出肅穆哀慼神色,畢恭畢敬迎上宇文府的兩位管事,請到側廳坐下商談。
宋微充當臨時夥計,送上茶點。搖搖晃晃回到自己房間,以爲會睡不著,誰知倒下捱上被褥,閉眼就跌進了夢鄉。
夢裡先是在喝酒。
過年,喝酒。
跟棺材鋪老闆喝。跟紙馬店老闆喝。跟侯府侍衛們喝,跟波斯酒肆夥計們喝,跟蕃坊狐朋狗友們喝。後來就變成跟獨孤銑喝。
喝來喝去,不管跟誰喝,最終總會變成跟獨孤銑喝。
有時候在京城,有時候在西都,有時候在交趾。山下、船上、林間、途中、酒樓、宮殿……分不清去過還是沒去過的各種地方。
什麼酒都有。紅的白的黃的濃的淡的香的本土的外來的家釀的,甚至還有亂入的波爾多和威士忌。夢裡也不覺得不對,兩人拿著各種杯碗瓶罐碰來碰去,喝得這個過癮,見底的容器倒扣在桌子上,堆寶塔般層層壘成一座小山。
喝夠了,便唱歌。
波斯小曲回紇小調中土經典西洋民歌。他唱,對面的人便安安靜靜地聽,一杯接一杯地喝。
唱著唱著,不知怎的,竟變成了近來唱得最多最熟的輓歌。
宋微看見自己穿著連邊都沒縫的粗麻布片,還打了補丁,頭上戴著粗麻帽子,脖子和腰間繫的全是粗細不一的麻繩,張嘴閉眼沒完沒了地唱著輓歌。
心想,挽郎哪有替人戴孝的,錢再多也不幹。看看那身麻布,認出來了,這不是死了爹孃才穿的規格麼?我幹嘛穿這個,抽瘋呢。冷不丁擡眼望去,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跟在自己身後,一個淒厲而尖銳的聲音高喊:“皇帝龍馭賓天——”
他捂著胸口猛然坐起,滿頭冷汗,再也睡不著了。
午後,常老闆過來找宋微:“馬良,他們幾個都有家室,實在不好叫人新正初一就……宇文府的賓吊從初五開始,這兩天只是家祭,沒那麼多講究,卻也不能缺了喪儀。靈堂未時便可布妥,今晚頭一夜,只能辛苦你了?!?
宋微沒有馬上答話。
常老闆趕緊道:“放心,回頭定然虧待不了你。”
宋微擡起頭。眼睛藏在劉海後,看不見是何情緒:“好?!?
請繼續參考《李娃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