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二十一年九月,對原太子的審判結束,光公開的罪狀,就羅列出幾十條。原太子宋雩被貶爲庶人,永奪其爵。太子一支發配西北,永世不得遷徙。
西北乃宋氏發源地,尚有祖陵在此。太子一支的任務,就是世世代代看守祖陵。這算得是最體面的懲罰了。但實際上,宋氏本中原流落西北的夏人,起初十分之潦倒,故此這祖陵位置偏遠,環境惡劣,端的不是什麼好待的地方。
當初三皇子隸王宋霖,與生母施貴妃合夥謀害皇帝之罪,也是同樣處置。若宋霖沒死,宋雩倒還真可以和他做一對難兄難弟。話說回來,若宋霖沒死,宋雩又何至於淪落到今日地步。
六皇子升格爲太子,府邸還好辦,換塊牌子掛上即可,雖然他恐怕壓根沒工夫回去住。比較難辦的是各色服飾用品。
宗正寺卿和太常寺卿向皇帝請示的時候,宋微就站在旁邊。聽他們商量著,前不久才完工的四時八禮三十二套親王冠服,許多物件,比方五色九旒冠冕,親王太子同制,直接使用就是。禮服稍微麻煩些,親王底色爲深紫,太子底色爲淡金。然而除了夏季穿的,其他夾衣上的刺繡都是單縫上去的,只需拆下來,將三趾盤龍補繡一趾,變爲四趾,再縫到新做的衣服上即可。做衣服快得很,真正費工夫的,向來是刺繡。
如此一來,大大節約了製作時間。
宋微看兩位大臣如釋重負的樣子,深深覺得這一切都是皇帝老爹事先謀劃好的。
皇帝斜倚在榻上,道:“別光顧著冊封典禮和婚儀。登基大典也要同時籌備起來。”
延熹郡王躬身道:“臣明白。陛下放心?!毙闹实蹠r日無多,件件樁樁,無不等同於交待後事。不過短短兩句話,就忍不住哽咽,又強自忍下。
想起皇帝時日無多,便想起皇帝本人的葬禮來?;实勰杲畔。门P病榻,寢陵梓宮之類,早有準備。只是突然得知僅餘三月之期,很多細處,必須緊鑼密鼓開始籌劃。
太常寺卿沒別的事,先下去了,宗正寺卿還留著沒走。
延熹郡王宋寮做著宗正寺卿,替皇帝掌管內庫,算賬方面當然也是一把好手。今年一年來,內庫的銀子簡直就像流水,嘩嘩不停地往外倒。先是翻新原隸王府做休王府,緊接著是休王封爵典禮。眼下又是太子冊封典禮、太子大婚。哪一樁,都要花不少銀子。哪一樁,都屬於意外支出?;蛘哒f,凡是與六皇子相關的,基本都屬於意外支出。如此鉅額且頻繁的意外支出,哪怕內庫充盈,也有點兒吃不消了。
他一萬個不願意提,可也不得不提。本想避過六皇子,單獨跟皇帝提,奈何連續好些天也沒尋得機會。這時一面傷心,一面想,六皇子做了太子,也該知道知道當家的難處。遂下定決心,當場一筆一筆給皇帝算起賬來。
皇帝聽罷,不以爲然道:“這些都不能省。你去和宇文皋說說,先跟戶部借點,明年內庫再還他。”轉頭衝宋微道:“小隱,你登基頭三年,正好節儉一些,算是替爹守孝,也省得被人說閒話?!?
自從說開之後,皇帝對自己馬上要死這回事,基本無所顧忌。宋微知道,老頭這是時刻不忘提醒自己。不過如此也有一樁好處,死啊死的掛在嘴邊,那悲傷反而壓抑下去,足以淡然處之。
宋微撇嘴:“我有的是私房,用不著花你內庫的錢?!币娀实鄣裳郏e手認命道,“行、行,我一定會節儉的,保證替你守孝,不讓人說閒話?!?
說起私房,下意識往懷中掏一把,直接就是這個姿勢定住。他身上所有的零碎早都被獨孤銑搜刮一空,自然也包括那枚穆家商行分紅提款的印鑑。這是他僅有的幾件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之一,也是獨孤銑從前擔心他跑路作怪的重大資源,至今沒用上過幾次,也不知在穆七爺那裡存下了多少金子。
宋微呆了一會兒,順手將脖子上的金鍊子摘下來,取出套在翠玉瓶口外的玄鐵佩韘,低下頭翻來覆去把玩片刻,遞給宋寮:“勞煩郡王差人去憲侯那裡,以此爲憑,問他要我的一個銅印鑑?!鄙斐瞿粗副葎澫拢熬瓦@麼點大,刻的波斯文和回紇文。然後再勞煩郡王差人執此印鑑去穆家商行,請穆七爺把我這兩年的分紅直接送到宮裡來。”說完,補一句,“信物本是憲侯所有,就不必拿回來了?!?
轉頭看向皇帝,笑笑:“不知道具體有多少。反正一直也沒真孝敬過爹什麼,就當補貼家用罷?!?
穆家如今已然躍居京城蕃商頭一名,穆家商行還承擔著許多舶來品的皇室專供任務。其經濟實力,宋寮作爲宗正寺卿,遠比一般官員瞭解得多。這時聽說六皇子居然是穆家股東,不免大吃一驚。待到聽說六皇子的私房錢居然歸憲侯保管,這一驚更加非同小可,眼珠子都直了,半天沒恢復轉動。至於六皇子脖子上掛著憲侯信物之類,已經完全被忽略了。
宋微叫延熹郡王去要錢,一方面固然因爲他根本不想自己對上獨孤銑,另一方面,則是這麼些天完全沒見過憲侯身影。審理太子及其同黨一事已然完結,奕侯迴歸崗位,憲侯沒理由還在宮裡待著。而必定出席的早朝,自從二十四那天表態支持改立太子之後,獨孤銑便藉口家中無人操持,需準備女兒婚事,請了長假。
這一天下午,該成國公來講經史。因爲六皇子非睡午覺不可,不睡午覺就要罷工,下午的課於是定在未時末開始。鹹錫朝廷延續古制,卯時早朝,申時初散衙。上班早,下班也早。正好這時候宇文皋工作上的事處理得差不多,給新太子上課純當加班。
宋微看見他來,先掏出醒神香打了幾個噴嚏。宇文皋爲人絕不古板,但行事方式卻正統至極,言行非常之學院派。宋微聽他講話,不到一刻鐘,必定犯困。
今日宇文大人到來,卻沒有馬上翻開聖人經典,而是拿出一張紙,雙手呈到宋微面前。
宋微出於禮貌,湊過去瞅一眼,好像很難懂的樣子。擡頭望向成國公大人,一臉無辜加茫然。
“殿下仔細看看,此文是何內容。”
宋微只好努力閱讀:“肇有皇王,司牧黎庶,鹹立上嗣,以守宗祧,固本忘其私愛,繼世存乎公道……”越往後讀,越覺得熟悉,停下來道,“好像似曾相識的樣子……不對啊,我要是讀過這麼高深的文章,怎麼可能會忘記?”
宇文皋道:“殿下大概未曾讀過,但最近確乎聽過?!?
宋微耐著性子往下念:“皇太子雩,地惟長嫡,位居明兩,訓以《詩》、《書》,教以《禮》、《樂》……”擡起頭,望著宇文皋,“這、這不是那啥,前兩□□會上宣讀的那個……”
成國公點頭:“此文正是朝會上宣讀的廢太子爲庶人詔。”
皇帝連說話都費勁,這詔書當然不可能親自寫,而是成國公起草,明國公提建議,最後再由皇帝定稿。
宋微眨眨眼:“今兒咱們就學這個?”
“正是?!?
宇文皋爲了這篇詔書,廢寢忘食好幾天,可說絞盡腦汁。事後皇帝雖沒明說,但看他只改動了幾個字,就知道十分滿意。因爲是最正式的公文,駢四驪六,修辭用典,極盡文采之能事。裡邊又引述了很多聖人言論,歷代史實,非常適合拿來做教材。宇文皋因爲六皇子一上課就瞌睡,無奈得很。向皇帝訴苦,皇帝卻說,怎麼不見襄國公抱怨,六皇子還直誇襄國公講得精彩。成國公深受打擊,回去就使勁兒琢磨如何改善教學內容和方法,於是有了這一幕。
宋微不知此番內情,瞅著面前這張廢太子詔書,忽然有點不舒服。距離答應老爹要求已經過去快一個月,起頭那股狠勁慢慢消退,一天天早起晚睡上朝聽政上課聽講連軸轉,漸漸每時每刻都像文火慢烤,鈍刀子拉肉。他很擔心自己無法堅持,又因爲這擔心而愈加煩躁,更覺難熬。
盯著“廢太子爲庶人”幾個字,問:“宇文大人忽然讓我學這個,是提醒我千萬吸取皇兄教訓,不要重蹈覆轍麼?”
宇文皋愣住。他最初意圖並非如此,但要說完全沒有,卻又不是。遂整整衣襟,肅然道:“殿下,以銅爲鑑,可以正衣冠;以史爲鑑,可以知興替;以人爲鑑,可以明得失。陛下於此詔書內歷數史實人事,正可爲鑑。”
宋微懶洋洋地扒拉著那張紙:“朝會那會兒我沒仔細聽,這時候重讀,宇文大人,你知道麼,我就想起一個詞。”
宇文皋問:“殿下想起什麼?”
“兔死狐悲——怎麼樣,我成語用得還不錯吧?”
宇文皋頓時變了臉色:“殿下怎可如此想!殿下置陛下與臣屬一片心意於何地!”
宋微撇嘴:“我當然不會跟我爹這麼說。你也肯定不會告狀,對吧?”
宇文皋還在腦中組織語言,就聽宋微又道:“老大上躥下跳,爲的就是保住太子之位,說廢也就廢了。我這裡左推右擋,死活不願意,說立也就立了。廢立之間,太子本人,其實沒什麼發言權。你們今日覺著我好,焉知不是覺著我好搓捏?回頭覺著我不好了,等我爹一死,幾個人一串通,皇子皇孫裡另挑個順眼的,逼我灰溜溜滾蛋,不是反掌之間麼?”
宇文皋聽他這麼說,倒不急了。理清頭緒,慢條斯理拱拱手:“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殿下有此憂慮,並非全無道理?!?
嘎?這下輪到宋微傻眼。他以爲成國公必定當即否認,重表忠心,誰想完全出乎意料,竟然就這樣認了。
宇文皋接著道:“敢問殿下,可會目無君父,骨肉相殘?”
成國公提及的這一樁,正是前太子第一大罪。宋微摸摸鼻子:“你這不明知故問麼?”
宇文皋又道:“敢問殿下,可會濫舉奸佞,妄殺忠良?”
宋微繼續摸鼻子:“別說我不想,就是想,也做不到吧?……”
宇文皋笑了笑,隨即斂起笑容,接連發問:“敢問殿下,可會倒行逆施,戕害百姓?敢問殿下,可會屈膝外敵,奴媚外邦?”
這問得實在離譜,宋微乾笑:“開、開什麼玩笑。這樣還用等你們把我擼下來?直接亡國了好吧?!?
宇文皋點頭:“殿下所言極是。既然此四問皆無可能,殿下何愁不能成仁德之君,賢明之君?”
宋微聽罷,靜靜考慮片刻,眨巴眨巴眼睛:“你是說,只要不犯這四種錯誤,別的都無所謂?”
宇文皋搖頭:“殿下,微臣並無此意?!?
咦?!宋微指著他鼻子:“你、你、你,說話不算數!”
“殿下,古人云,勿以惡小而爲之,勿以善小而不爲。大節固須堅守,細處亦應謹慎。只不過,堅守大節,在殿下心中所持信念。謹慎細處,在臣子日常多加勸諫——此臣子匡護君主之義也?!?
因爲知道六皇子文化水平一般,成國公措辭儘量往直白了說,但總忍不住引經據典之乎者也一下。
“皇嗣關乎國運朝祚,三公五侯有協助君主甄選皇嗣之責,廢立有常,絕非兒戲。殿下但能堅守大節,又何必杞人憂天?皇嗣確立之後,我等更有勸諫匡護之義。殿下仁厚,自不會肆意妄爲,亦無須瞻前顧後、固步自封,但能納諫容人即可?!?
宋微聽到這,大致明白成國公的核心思想是什麼了。他見多身居高位卻狡猾虛僞表裡不一之徒,這時候卻覺得宇文皋此番話說得很真誠。
成國公把六皇子看一眼,見他若有所思,頓了頓,才道:“恕臣直言,憲侯勸諫殿下選妃成親,此即誠心匡護之舉。”
說完這一句,成國公再看六皇子一眼,見他變了臉色,卻沒有發作,遂繼續往下說:“殿下執意要娶憲侯嫡長女,臣以爲,不過意氣任性。憲侯無奈應允,隨即退讓避嫌。臣聞說,憲侯已然請得陛下允諾,殿下登基之後,即與英侯對調,前往東南駐防,平蕩海寇。如此公心爲上,不著言語,忠諫自在。拳拳赤誠匡護之心,望殿下明鑑,萬勿……以私怨妨害公義?!?
宋微聽他提起獨孤銑,腦筋就開始打結。想要出聲制止,又覺太過刻意。硬挺著往下聽,聽到“前往東南駐防,平蕩??堋保麄€人都僵了,成國公最後那句大膽直諫,壓根沒往心裡去。
引文出自唐太宗廢太子李承乾詔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