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微哭得涕泗滂沱,獨孤銑坐不住了,皇帝也躺不住了。
獨孤銑按了按椅子扶手,終究忍住沒動。皇帝叫內侍把自己扶起來,衝宋微招招手:“孩子,到父……”他想說父皇,話到嘴邊改口,“到爹這裡來。”
宋微抹了一把眼淚,抽抽噎噎走過去,皇帝便拉住他的手,叫他在龍牀邊坐下。仔細端詳,果真瘦了一大圈,心疼得不得了。衝獨孤銑射過去一個怨憤的眼神。要不是憲侯私自放水,六皇子怎麼可能平白吃這許多苦楚。
繼而向兒子絮絮叨叨問個沒完:“怎的生病了?傷口還疼不疼?這些時日住在什麼地方?可有好好吃飯?……”
不等宋微答出上一問,下一問就來了。問到中途,忽然想起請寶應真人給六殿下診診脈,以確保身體無恙。皇帝寵溺幺兒,連世外高人的面子都顧不上了。寶應真人才伸出手,皇帝就問兒子:“要不還是叫李易來?他跟你最熟,先前也一直是他給你看……”
宋微歉意地望了寶應真人一眼,把手腕遞過去。
猶豫片刻,既然開了口,多說幾次也沒什麼不好意思,對皇帝道:“呃……那個,爹,你身子怎樣了?哪裡不舒服?”
皇帝叫他問得眼含濁淚,笑道:“一點老毛病,沒什麼大不了。都是他們大驚小怪……”
宋微一面陪他說話,一面暗中鬆口氣。住貧民窟當乞丐做挽郎什麼的,暫且糊弄過去,最好徹底忘掉,從此休提。
獨孤銑靜靜坐在一旁,只顧著看他,皇帝那記眼刀,壓根沒往心裡去。
皇家父子間天倫同氣,其樂融融,不容外人插足置喙。從前宋微在西都,縱然千里之遙,也似乎能夠操控於指掌。此刻就在眼前,卻如同隔著通天寶鏡窺望雲端,目測不過咫尺,分屬兩個世界。獨孤銑早已設想過今日,真面臨這一幕,依舊免不了怏怏失落。
看宋微臉上淚痕未乾,皇帝也完全失去平素鎮定模樣,且放下心中糾結,只是替他高興。
寶應真人給六殿下診脈,完了笑說,只需吃好睡好,不久便可恢復如常。心裡反倒擔心皇帝,突然這般興奮,並非養生之道。但看眼前情景,勸是肯定勸不動的,只得在邊上等著。
等父子兩個羅羅嗦嗦說了半天話,其實基本是皇帝自問自答的多,終於插空,和青雲一道,勸皇帝暫且歇息。宋微和獨孤銑也幫著一起勸。
皇帝同意了,躺在牀上,對宋微道:“你的府邸早已收拾妥當,隨時能住。只不過……”略停一停,“只不過,一旦經了宗正寺和太常寺,正式入住王府。哪怕聖旨宣召侍疾,成年皇子也沒法總留宿宮中。小隱,我想……不如先等等。你留在宮裡,多陪陪爹……屋子也是現成的,就在隔壁,早都備好了,只等你來……”
宋微以爲皇帝會迫不及待先拿名號把自己拴住,不料竟如此善解人意。如此安排,正合自己所求。咧嘴嘿嘿一笑:“好。”
當下就有內侍宮女請六殿下往旁邊暖閣更衣休息。獨孤銑彎腰行禮恭送。宋微走出幾步,忽然回頭:“憲侯大人,別忘了把我的寵物趕緊送過來。若是在你家餓瘦了,我可是要找你算賬的。”
獨孤銑忍不住想笑,不敢叫皇帝看見,低頭拱手道:“是。謹遵殿下吩咐。”
話是這麼說,憲侯短期內並沒有空閒給六殿下送寵物。
從皇宮出來,獨孤銑徑直返回成國公府。修整半天,就得替前岳母通宵守靈。宇文老夫人的喪事定於正月初五開始賓吊,皇帝專門派了使者,致祭並宣讀旌表銘文。雖說時候趕得不巧,恰逢新春佳節,前來弔唁的權貴官僚仍然絡繹不絕。就連太子也帶著嫡長子皇太孫來了,給足了成國公府臉面。
獨孤銑作爲宇文家最重要的親戚,自然沒有躲懶的機會。
正月初八,宇文老夫人下葬,玄青上人親自來送了一程。奕侯魏觀尋找六皇子時,曾經派人專程去青霞觀打聽搜索。即使並沒有泄漏宋微真實身份,也足以引起玄青思量猜測。這回看見憲侯,十分想問問內情,無奈場合太不合適。
初九上午,玄青向成國公府主人告辭。與憲侯互相遞個眼色,說了幾句平常場面話。獨孤銑順口問起除夕新春祈福金籙大齋,他因爲被皇帝懲罰禁足,今年未能參加。
玄青道:“陛下龍體欠安,太子主持祈福大典,一絲不茍,無可挑剔。”
獨孤銑點點頭:“陛下龍體近日大有起色,上人可有所知聞?”
玄青看他一眼,道:“果真如此,可喜可賀。”原本計劃直接回青霞觀,立時改了主意,“我正要入宮探望陛下。”
獨孤銑衝她一拱手:“上人一路安好。”
葬禮結束,憲侯領著子女回自己家。六皇子既已歸來,北郊練兵的懲罰遲早要撤掉。聖旨未必會馬上下來,但在京裡拖幾天,比如拖到正月十五元宵節後再走,估計皇帝也不會說什麼。
獨孤銑騎在馬上,盤算著給宋微準備什麼生日禮物。三個孩子安安靜靜坐在馬車裡,十分聽話。獨孤縈和獨孤蒞喪母多年,經常在外祖家寄居,宇文老夫人待他倆亦與別個不同,故而與外祖母感情很好,自是傷心難過,難以平復。然而不知爲何,獨孤縈有些神思不屬。坐定之後,始終沒搭理兩個弟弟。獨孤蒞見姐姐沒表示,自覺把手放到姐姐手裡。
外祖母死了。死是什麼,在他九歲的認知裡,就是從此以後再也看不見了。他想了一會兒外祖母,莫名想起宋哥哥來。姐姐從前說過,以後再也看不見他了,那是不是宋哥哥也死了呢。獨孤蒞想問問姐姐,擡頭看一眼,沒敢出聲。
獨孤蒔悄悄瞅了瞅對面姐弟倆握在一起的手,把自己手中的暖爐攥得更緊些。他從小就被母親教得非常懂規矩。自從母親修道之後,再沒有人耳提面命,嚴詞厲色地教訓,反而更懂規矩,也更加沉默。
獨孤蒞惆悵了半天,無意間瞧見獨孤蒔死抱著暖爐,問:“弟弟,你冷是不是?”不由分說,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己手裡。
馬車中兒女們的小動作,憲侯大人毫不知情。他現在惦記的,就是給他的小隱備一份合心意的生日禮物,在合適的時候送進宮去。
與此同時,玄青的馬車到了宮門口。恰撞見太子與五皇子從宮中出來,想來是同行進宮問安。雙方見禮畢,又寒暄幾句。玄青進城一趟不容易,給宇文老夫人送完葬,順便來看看皇帝,合情合理。太子聽她這般解釋,毫不懷疑,又著意說了幾句寬慰示好之語。
玄青邁進宮門前,裝作不經意回頭,望了望兩位皇子的儀仗,秀眉微蹙。
施貴妃得寵之時,皇帝器重太子和三皇子,卻對五皇子最爲鍾愛。五殿下容王宋雱,單純直率,於武學上頗有天分,素來不喜詩詞歌賦,也不關心朝廷政事,成天在府裡舞刀弄棒。大概因爲這份簡單,反而得了皇帝青眼。五皇子與三皇子一母同胞,遠比其他皇子之間的關係要親密。三皇子莫名身死,如今五皇子卻跟太子走得這般近,明擺著受其矇蔽。
玄青暗自嘆氣。清官難斷家務事。五殿下糊塗,邊上人都只能看著他糊塗。陛下心裡,只怕是有苦難言。至於太子,唯有說一句,到底虎父無犬子。
通報過後,直接進了寢宮。見內侍引著自己往偏殿走,玄青不由得問:“陛下無需臥牀休息了麼?”就算皇帝身體好轉,除夕日連出席祈福大典都做不到,這才幾天,就能下地亂跑了?
內侍欣然道:“正是。陛下正要用膳,上人不如留下共進午膳,也好多陪陛下一陣。”
玄青微笑點頭,這纔想到已是午飯時分。兩位皇子進宮問安,皇帝居然沒有留飯,叫兒子們餓著肚子出去,可也太小氣了。
剛邁進偏殿,就聽一個熟悉的聲音道:“爹,這個你不能吃。你叫御膳房上這個,難道不是特地給我吃的麼?別看了,上人來了也不會幫你的。”
玄青這一驚非同小可,連走幾步,望見皇帝下首坐著的年輕人,驚得目瞪口呆,連行禮都忘了。
皇帝和藹道:“上人來了,不必多禮,賜坐。”
早有內侍在宋微對面爲她擺好椅子餐具。
皇帝跟自己說話,玄青總算有了反應,彎腰施禮。叫一聲“陛下”,各種猜測紛至沓來,不知如何開口詢問。
宋微手裡捧著盤紅炙北海大蝦,笑嘻嘻道:“上人快請坐,涼了就不好吃了。”忽地拍下腦袋,“呀,忘了,上人你吃素。那這個還歸我。”說著喜孜孜將盤子放到自己跟前,又把兩盤素菜端起來,示意內侍送到對面,“我吃了幾天宮裡的菜,單論素齋,手藝比起青霞觀,嗯,還是略遜一籌。上人看在我爹面子上,勉強吃點。”
玄青愣愣道:“小隱,你怎麼……”那聲爹聽得清清楚楚,硬是跟意思聯繫不起來。
宋微笑道:“怪不得我跟上人見面就投緣,鬧半天是一家人。”
皇帝此時插口,卻用了玄青在皇室的封號:“明華,這是老六。多虧憲侯,替朕把他找了回來。這件事,也有你的功勞,朕心中十分感念。”繼續向玄青解釋:“他母親乃是紇奚昭儀,你幼時應當見過,那時年紀太小,大概早忘記了。”
明華公主於宮中長大,紇奚昭儀死的時候,她不到十歲。
皇帝把話說得如此明白,玄青一下想通許多事。緩緩道:“陛下,紇奚昭儀曾是陛下後宮最美麗的妃子,明華當時儘管年幼,然而記憶深刻。可惜年深日久,面目模糊了。”望向宋微,“此刻陛下提起,再看小……再看六殿下,果然面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