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二十一年八月十九。
六皇子休王與二皇子安王、四皇子端王並排站在早朝隊列裡。經(jīng)過了主持接待西北使團朝貢一事,文武百官,不論知情不知情的,都覺得順理成章,本該如此。
真正叫衆(zhòng)人眼珠子都驚得要掉下來的,是皇帝在這一天宣讀了宗正寺卿、大理寺卿,再加上一個奕侯,三位大佬聯(lián)名並署參劾太子的奏摺。隨即頒下聖諭,封鎖太子府,太子並府中人圈禁待審,太子門客一律收監(jiān)審問。
八月二十四,旬休日前的大朝會,皇帝宣佈改立六皇子宋霈爲太子。同時拿出來的,是明國公長孫如初、成國公宇文皋、憲侯獨孤銑、奕侯魏觀、英侯徐世曉,五位公侯贊同改立太子,決意擁護六皇子繼承皇嗣的疏奏。
聖人云,天子所與國事者,不過二三大臣爾。皇帝此舉雖然來得突然,大出朝野預料,但完全符合本朝綱律,毫無違制之處。一時文武百官雖忍不住紛紛議論,倒沒有人敢跳出來質(zhì)疑。
除去不在場的英侯,另外四位公侯都在朝會上當場表態(tài),把六皇子很是誇讚一番。隨即經(jīng)辦前太子案的宗正寺卿、大理寺卿附議。緊接著,鴻臚寺卿韋厚德、吏部尚書翁搴、工部尚書歐陽敏忠、朝議大夫姚子貢,一個接一個站出來,明確表示陛下英明,心悅誠服。等到最後,皇帝命人將玄青上人擁立六皇子的上書當衆(zhòng)念出來,連小聲議論或心中腹誹的都沒有了。
此前完全沒把六皇子納入關注範圍的那部分人,實在沒料到,一個流落民間二十餘年的皇子,毫無根基背景,認祖歸宗不足一年,居然能令皇帝以近乎破釜沉舟的魄力,臨時改立太子。更叫人想不到的,是這麼一位皇子,居然能獲得朝中各方關鍵勢力認可,後來居上,一舉成功。
如此一來,許多悄悄投向六皇子的目光,不由便帶上了幾分敬畏。
皇帝宣佈改立太子,宋微站出來跪拜叩首。恭恭敬敬行完禮,迴歸隊列的時候,就站在了王侯公卿最前面,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看著那些跟自己有關係的文武重臣挨個出頭表態(tài),聽著滿堂嗡嗡議論竊竊私語逐漸消失,最終變成位居自己之下的所有人集體屈膝下跪,口稱太子殿下,叩頭拜見,宋微只覺恍如夢境重現(xiàn)。
他標桿一般筆直站立,心裡卻無比清楚,自己纔是現(xiàn)場最恍惚、最心虛、最發(fā)愁的那個人。然而,他一絲一毫也不能表露出來。
實際上,哪怕眼前場景確實有如夢境重現(xiàn),很多地方也還是不同的。他看得見,聽得見,更感覺得到,那些鮮明而深刻的不同之處。唯其如此,當這個龐大帝國的臣子們,這個繁盛朝代的管理者們,向自己屈膝拜倒那一刻,宋微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洪流般的恐懼。這恐懼如此新奇而又強烈,轉(zhuǎn)化成無處不在的憂患意識,叫他一瞬間愁腸百結(jié),畏怯叢生,恨不能扭頭擡腳就走,或者直接隨風飄散……
責任太大,能力太小。
他心裡很清楚癥結(jié)所在,幾乎不敢去想即將面對的窘迫困頓、無能爲力。
他記起了曾經(jīng)的類似場面,彼時彼境中的自己,那般躊躇滿志,自命不凡。所謂無知者無畏,一點也沒說錯。可惜,明白得太晚了。
宋微被羣臣百官跪得膽戰(zhàn)心驚。只不過他太會裝,太能演,心裡苦得像黃連,臉上滿滿的都是淡定,令人只覺高深莫測。
他這廂光顧著憂愁苦悶,渾沒注意皇帝又說了什麼。直到羣臣再次跪拜恭賀,繃著臉裝了半天樣子,才搞清楚,原來皇帝效率奇高,不但當場指妃賜婚,連日子都已定下。宋微立刻意識到自己接下來會被/操練成何等慘狀,迫在眉睫的鬱悶苦差,把稍微長遠的憂慮統(tǒng)統(tǒng)沖走了。
按說詔書一下,就該儘快舉行冊封典禮。不過改立太子事出突然,許多禮儀方面的準備工作都沒來得及做。皇帝當即拍板,將冊封典禮與婚禮合二爲一,就定在一個月後。
即便如此,也倉促太過。羣臣還沒從新晉太子要娶憲侯嫡女的爆炸性消息中回過神來,就被皇帝隨口定下的典禮期限嚇一大跳,簡直不知道要糾結(jié)哪一邊纔好。不過關於太子妃人選,有資格反對的都沒說話,餘者心裡再有想法,也輪不上趟。反倒是期限問題,直接關係許多部門的工作數(shù)量和質(zhì)量,一個二個開口提意見,時間太短,事情太多,沒法辦。
皇帝在這件事上出乎衆(zhòng)人意料地頑固,堅決不肯押後。最終兩位國公也同意了,讓宗正寺、太常寺、禮部一塊兒商量,馬上拿個章程出來,力求簡約隆重,高效體面。
渾天監(jiān)官員當場掐算吉日,報上了九月二十六這個日子。皇帝問太子意見,宋微絲毫沒有別的想法。到這會兒,這些都是細枝末節(jié)。他這個當事人,反倒是最不糾結(jié)的一個。
宋微知道,皇帝生怕自己活不到時候,故此什麼都拼了命似的往前趕。
無意中瞥見不遠處挺直站立的憲侯,臉上沒一點表情,簡直比六皇子還能裝。宋微挪開目光,去看渾天監(jiān)主丞白花花的長鬍子。
他沒想到,這是太子冊封暨大婚典禮前,最後一次見到獨孤銑。這一刻,他想的是:親爹如此拼命,舊相好如此絕情,硬把鴨子趕上了架——管他是好是歹,盡力遂了他們的願,又如何。
事到臨頭,避無可避,倒把宋小隱骨子裡那股光棍勁兒逼出來了。
宋微住在宮中,皇帝雖有心把他帶在身邊手把手教導,奈何精力不濟。每日堅持上完早朝,處理一些緊要政務,就只有躺倒歇息的份。真正爭分奪秒替皇帝給六皇子做崗前培訓的,乃是三位國公。
沒錯,是三位國公,且襄國公擔當主力。
十九日宣佈太子罪狀,當然少不了捎帶上姚家小公爺姚子彰。姚穡人沒上朝,但請求四子襲爵的奏摺早已上呈皇帝,也得到了批準。太子冊封大典之後,襄國公就該換人了。
姚穡在家歇工,中書省的活兒都是底下人在幹,尚書令宇文皋和侍中令長孫如初兩位幫著監(jiān)管。別人都忙,就他閒,皇帝差人把他悄悄叫進宮來,負責六皇子的崗前培訓。
每日早朝結(jié)束,再陪著皇帝處理完當天的緊急事務,送老爹回寢宮躺下,宋微這個新鮮出爐熱騰騰冒白氣的太子,就不得不趕到明思殿去,與等在那裡的襄國公見面。
姚穡一般先讓他將朝會及會後皇帝處理的重要政務都說一說,然後以此爲基礎,順勢詳解朝廷重要官職的名、分、責、權(quán);各職能部門如何分工合作,協(xié)同並制衡;進而解說重要人物的來歷性情;各世家之間的恩怨關係;甚至帝王用人御下之術。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以襄國公年齡見識,身份地位,教起這些實際內(nèi)容來,自是高瞻遠矚,舉重若輕。姚穡因爲長子之事大受打擊,頗有點兒看破名利之意,再加上即將退休,少了許多忌諱,言辭間一改往日圓滑委婉,除去皇帝本人,不論說到誰都直來直去,全不留情面。往往宋微前一時纔跟著皇帝認識了某位大臣,下一刻就聽襄國公將其祖宗三代的糗事都翻出來調(diào)侃,端的是理論聯(lián)繫實際,生動具體,引人入勝。
宋微本來就精怪得厲害,如此學習內(nèi)容形式,倒是對了脾氣。又是憋了一肚子氣,不想上來就叫人看扁,再加上也怕姚穡去老爹面前告狀,遂忍痛犧牲回籠覺,打起十二分精神聽課。他歷經(jīng)幾世,然而真正系統(tǒng)學習/儲君課程,唯獨第一次做太子時跟著太傅上課。只是該太傅注重理論,且動機不純,從來沒講過這般有針對性的實用內(nèi)容。
這一日講完正課,臨別前,襄國公緩了緩步子,悠悠道:“殿下勤學好問,聰明上進,與老臣昔日耳聞,大不相同。可見傳言往往多不副實。”
宋微幾輩子都沒聽過如此誇讚,激動之餘,差點就要抓耳撓腮一把。想了想,老實道:“姚大人過獎。我那個……其實主要分學什麼。比方彈球雙陸葉子戲,壓根不用學。騎馬射箭擊鞠,天天練也不膩。大人講得有趣,背誦強記的又不多,自然不犯瞌睡。要換了長孫大人講禮儀,宇文大人講經(jīng)史,隔一刻鐘就要靠醒神香嗆嗆的。”
心中莫名想到,難不成當初老爹特地給了據(jù)說驅(qū)邪辟毒的翠玉瓶,就爲了治治自己上課打瞌睡的毛病?
姚穡多日來沒露過一個笑臉,這時卻不由得笑了笑:“殿下確乎坦誠。可見還是必須眼見爲實。”
宋微忍不住問:“不知大人所謂耳聞,從哪裡聽來的?”
“是我那不成器的四子。”
宋微眨眨眼。這些天課沒白上,忽然就明白姚老頭是替即將接任的兒子探路來了。
哈哈一笑:“原來是四公子。四公子幫了我許多忙,都沒好好謝過他。”
姚穡道:“他亦是殿下的臣子,盡心盡力協(xié)助殿下,正乃本分所在,如何當?shù)玫钕乱粋€謝字。”
宋微表情認真幾分:“要謝的。四公子識我於微時,曾經(jīng)雪中送炭,堪稱患難之交,怎麼能不謝。”
姚穡看他不似作僞,躬身鄭重道:“如此老臣替犬子謝殿下洪恩。”
原來他從姚子貢那裡得知六皇子與自家老四交往細節(jié),心中頗有些忐忑。姚子貢自己沒放在心上,他這個當?shù)膮s不能不管。恰巧皇帝叫他來指點六皇子,忍了好些天,到底還是忍不住了。
提起姚子貢,宋微順便想起姚子彰。忽然笑笑:“姚大人,你家老大下去了,換了老四上來。我家老大下去了,換了我這個老六上來。這麼一看,還挺有意思。”
饒是姚穡老道圓滑,乍聽他這句,也愣在當場,不知如何回覆纔好。
宋微又笑道:“不過,你家四公子是正兒八經(jīng)科舉及第,進士出身,可比我這野路子來的皇子強太多了。想必他也像姚大人你這般厲害,能把中書令的位子坐得牢牢的。”
姚穡如今處境尷尬,可說晚節(jié)不保,只不過皇帝留面子而已。聽完太子殿下這話,簡直不知道是在誇兒子,還是在損自己。最後那句,聽起來分明像是一個許諾,看他表情,又好似不過隨口一句玩笑。
心下暗歎,這六皇子端的聰穎非常,那些個帝王御下之術,才教了多久,這就學以致用,直接招呼到自己身上來了。
事已至此,爲四子打好基礎,就是爲整個姚家打好基礎。襄國公面現(xiàn)惶恐感激之色:“殿下太過謙虛。老臣四子雖愚頑不化,然對殿下欽服仰慕已久,必將忠心不二,竭誠竭力。”
宋微笑道:“姚大人,恕我直言,當初我聽說你家四公子科舉及第,進士出身,可是很吃了一驚。我認得他也挺久了,他那個寄託外物、放浪形骸的樣子,跟我這種真沒文化的粗人可不同。難道過去你老就從來沒想過讓四公子承爵麼?”
似乎沒料到六皇子會這麼問,襄國公愣了愣,面現(xiàn)苦澀:“殿下,一家之主,一國之君,都只有一個。與其內(nèi)耗爭鬥,不若擇善而居。”
他押了後頭的話沒說出來:正如皇帝早早立了前太子,爲的不就是避免內(nèi)耗麼?可惜世事無常,豈能盡如人意罷了。
宋微似乎感同身受,也傷感起來。半晌才道:“害你失去長子,失去培養(yǎng)多年的繼承人——你不怨我爹麼?”他同樣押了後半句話沒說出來:會不會順便連帶恨上我?
姚穡一驚。今日想試探對方,不料反過來被對方直探到底。苦笑一聲,誠懇道:“長子犯錯,理當擔責。老臣教子無方,何敢言怨?殿下,老臣並沒有因此失去長子。姚氏長子一支雖被貶爲庶人,將遠遷南疆,三代之內(nèi)不得出仕,然性命無憂,生活無虞。老臣也並沒有失去繼承人。若非此一番變故,老臣尚不知曉,姚家四子,也還拿得出手。”
宋微恍然點頭:“雖然不能做官,能夠性命無憂,生活無虞,聽起來也不錯了。”
姚穡向來一個念頭繞三繞,新太子這話,看似平常,可聯(lián)繫到他用姚家兄弟比喻自家兄弟,可就不尋常了。宋微話音才落,他立刻想起,長子與前太子一樣,眼下都在候?qū)徶校绾伟l(fā)落,雖則心中有數(shù),卻尚未公開宣判。
姚家長子不會死,前太子當然也不會死。怪不得……六皇子會惦記。
已經(jīng)出口的話,不可能收回。襄國公定了定神,才道:“殿下,自古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因大夫知禮,如若犯罪,懲罰不在於殘害肢體,戕害性命,而在於昭顯其罪,砥礪其節(jié),以正朝綱。更何況父子不相殘,兄弟不相害,如此方爲堂堂正道,方可天下信服。”
姚穡被逼無奈,不得已就此敏感話題作坦誠建議,心中著實捏了把汗。
直到聽見宋微說:“我爹也是這麼個意思。大人如此剖析,我就更明白了。”聲音不大,語調(diào)中透著誠懇,襄國公纔算鬆了一口氣。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這是又替皇帝當了回說客。
等姚穡退出大門,宋微跟著長長鬆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倒,咕咚咕咚灌下滿杯茶水。
根據(jù)皇帝老爹指示,儘管姚子貢肯定站在自己這邊,但他畢竟資歷太淺。要全面接手中書省,至少三五年。在此期間,悉賴老襄國公輔佐。太子務必恩威並施,將姚老頭儘快拿下。
宋微抹抹嘴角的水漬,暗忖,這應該算是……拿下了吧?
爬起來去向老爹彙報。心想,老子也不是不會動腦筋,老子就是懶得動腦筋而已。真心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