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子貢精於享樂,很有自己的一套,徑直將六皇子與憲侯引到承夜坊一家雅潔精緻的酒肆,要了二樓單間。店中人不少,卻不見喧囂。食客看起來都有些身份,以文士爲主,倒沒再撞見熟面孔。
酒過三巡,桌上的菜也下去大半。這家店菜餚以河鮮爲主,清淡而鮮美。宋微這半天連番運動,正餓得很,與姚子貢邊吃邊聊。雙方默契,皆不提前事,只說些吃喝玩樂經(jīng)驗,賓主盡歡,把一見如故的交情演得淋漓盡致。
席間獨孤銑基本不說話,得空替六皇子殿下摘摘魚刺,剝剝蝦殼。姚子貢瞥見,驚得眼皮直跳。拼命忍著,才把打偏的目光撤回來。
薛璄則是從頭到尾低頭吃飯,一副食不知味模樣。
宋微吃飽了,摸著肚皮嘆口氣,道:“多謝四爺招待。我有些話,想與三郎說。”
他語調放得很軟,坐在下首的薛璄聞言一震,擡起頭瞪大眼睛看他。
獨孤銑一言不發(fā),放下筷子,起身往外走。姚子貢腦筋轉得飛快,跟著起身,笑道:“這裡的河鮮都是快馬從江南送來的,正好勞侯爺去挑挑,帶些回府上,做個魚膾魚羹,都還不錯。”
獨孤銑走到門外,停下腳步,忽然轉頭:“叫老闆把隔壁騰出來。”
姚子貢會上這裡來,自是與老闆交情不淺。一聽這話,當即想通,碎步快跑,親自去找人。沒多大工夫,便與憲侯坐在了隔壁的單間裡。本來還打算沒話找話,跟獨孤銑套套近乎。看對方凝神側耳模樣,遂打消念頭,專心致志作陪,一本正經(jīng)聽壁腳。可惜他耳朵沒人家好使,只隱隱約約聽得說話聲,根本分辨不出到底講了什麼。心癢難熬之下,乾脆放棄,認真欣賞憲侯大人鎮(zhèn)定中透著苦逼的奇特表情。
宋微倒了兩盅酒,一杯送到薛璄面前。
薛三恍然回神,趕忙雙手接住:“殿、殿下,這、這怎麼敢當……”
宋微笑笑:“三郎不必拘束,你識我於微時,又曾不惜犯險,慨然相助。這份故人之情,在我心裡,是一直都在的。”
薛璄的心頓時熱起來,總覺得對方一聲“三郎”,一句“故人之情”,餘韻悠長,別有天地。望著對面那人面如冠玉,眸若星辰,胸腔裡撲通撲通跳動,與當日得知他真實身份,驚惶下的興奮激動,又大是不同。
皇帝給六皇子改了名,卻沒改字,這事薛璄也知道。
“殿下……妙之……”見宋微不以爲忤,膽子越發(fā)壯了幾分,“我……”
宋微十分自然地打斷他:“這第一杯酒,便是感念故人之情,謝君援手之恩。”說罷,一飲而盡。
薛三豈會落在他後面,端起酒杯便幹了。
宋微又給他斟滿:“這第二杯,是要向三郎陪個不是,解除往日一樁誤會。”
薛璄正渾身發(fā)熱,聽清這句,忽然就跟灌了口冷風似的,心口驀地涼下來。若說往日有什麼不是,那也是他薛三的不是。六皇子莫非故意說反話,要翻臉算舊賬?
“什、什麼誤會?你、你有什麼不是?”
宋微看著他的眼睛,慢慢道:“昔日三郎上京前夕,麗情樓餞別,那天晚上的人……不是我。”他聲音一直不大,這時壓得更低,臉上的神情卻嚴肅得不能再嚴肅。
薛璄想不到他會說出這麼一句來,愣了好一陣,才茫然道:“不是你?什麼……不是你?”好似突然明白過來,語調間竟帶出幾分張皇,“怎麼可能不是你?你明明親口承認,明明……”
宋微堅定地搖搖頭:“不是我。那時我不欲與你交惡,故而將錯就錯,後來卻是有心利用。事到如今,也該澄清了。三郎,抱歉。”
薛璄頓時一副打擊過大,不堪承受模樣,喃喃道:“怎麼可能……明明就是……明明就是……”
見宋微繼續(xù)搖頭,想起彼此種種過往糾纏,他一句輕描淡寫“不是我”,就抹得一乾二淨,好似抹掉一根蜘蛛絲般渾不在意。慘然一笑:“妙之,我再糊塗,也不至於……不至於這都分不出來……”
宋微傻眼。他總不能說你來上我一回,便知真假。薛三先入爲主,印象根深蒂固,再解釋下去,只怕越描越黑。怪只怪自己之前演得太賣力,弄假成真。這下可好,現(xiàn)世報來了……
薛璄想起姚子貢的叮囑:“他若不提,你就當從來不曾有這事”。沒想到,比不提還要糟糕,他竟然想逼自己承認,過去的一切,根本不曾發(fā)生過。
薛璄紅了眼眶,望住宋微:“殿下,你說不是……那便不是罷。就當,就當我薛璄做個了荒唐的夢。你總不能,連夢也不讓我做……”
宋微只覺得,這廝哀怨悽慘模樣,比之一年不見的毛驢嗯昂還要可憐,簡直不忍直視。他無語到極點,只好偏過頭去。
見他如此舉動,薛璄立時理解成是心虛,不敢面對自己。想到牢獄中爲他受的那些罪,越發(fā)惱恨。心中又想,他都是皇子了,還有什麼可心虛、可不敢的?他是嫌我丟臉?還是厭棄往昔貧賤?這麼一想,腦子忽地靈光起來。薛三不笨,又是世家子弟,對某些彎彎繞繞,比起宋微這個半路出家的,還要專業(yè)幾分。
更何況心中一朵白蓮花,豈容肆意黑化。順著自己的邏輯推導,一路南轅北轍狂奔。
小心翼翼喚道:“妙之,你……現(xiàn)在過得好不好?”
這句問話還算正常,宋微點頭:“挺好。”
“那,你……當皇子,當?shù)每蛇€習慣?”
宋微感動了。到現(xiàn)在爲止,薛三是除了孃親之外,第二個關心他日子好不好過,習不習慣的人。皇帝老爹和獨孤銑的態(tài)度都是:我保證讓你好過,你不習慣也得習慣。
宋微摸摸鼻子:“嗯,還行。”
薛璄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他,似乎要在他臉上看出各種難言之隱苦澀內情。語調酸楚,低聲問:“是不是……他逼你?他逼你,是不是?你不說,我也明白。宋妙之重情重義,豈是勢利之人?若不是他逼你,你又怎會……你只是不願我吃虧,可恨我起先竟沒懂……”
宋微張口結舌,半天憋出一句:“你、你從哪看出來的?”
薛璄端起酒杯,一口灌下去。
“我又不是瞎子,更不是今日才認得你。我早該想通,你在此無依無靠,只能靠他……”
手握實權的侯爺,確實比毫無根基的皇子有分量。薛三郎在洗白六皇子的同時,不遺餘力,把憲侯抹得烏漆麻黑。
薛璄抓起桌上酒瓶,咕咚咕咚往喉嚨裡灌,滿腔愁悶,越澆越濃。
“是我沒用,什麼也幫不了你。總不能……再拖你後腿。妙之……殿下,你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
宋微用仰慕情聖的眼神望著薛三,默默看他灌完一瓶酒,又去抓第二瓶。到這份上,對方真要得知真相,只怕眼淚立刻掉下來。當然,所謂真相,早已經(jīng)碎一地,徹底沒法說清楚了。
心一軟,道:“眼下其實有件事,正須三郎幫忙。”
薛璄醉眼朦朧,撐著桌子放大話:“什麼……事?你只管說!上刀山……下火海,我薛璄都給你辦來……”
宋微道:“適才三郎也聽見了,下月初五,我與端王必有一爭。休王府裡擅擊鞠者不算多,三郎若不介意得罪端王……”
薛璄桌子一拍:“妙之這是說哪裡話!管他端王還是誰,哥哥陪你上場!定叫他丟盔棄甲屁滾尿流……”
薛三豪氣上涌,非拉著宋微又喝一瓶,最後趴在桌上,爛醉如泥。
宋微心裡嘆氣。事已至此,難得糊塗,隨它去吧。
薛璄最後幾句豪言壯語,響亮非常,姚子貢想不聽見也難。發(fā)覺隔壁沒了動靜,興致勃勃等著看獨孤銑有何反應。
誰知憲侯大人冷不丁扭頭衝著自己:“看夠了?”
姚子貢驚得渾身一抖:“侯、侯爺,開、開什麼玩笑……”
獨孤銑道:“六殿下與四殿下下月?lián)艟腺悾覍@些不熟,正要請教姚大人,依大人看,哪一方贏面大些?”
姚子貢心說,你這不是故意爲難我麼。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六殿下自是技藝高超,不過……四殿下府上,頗有幾名好手,良駒更是千里挑一……”
對上獨孤銑那張木頭臉,陡然間福至心靈:“我那裡還有幾匹好馬,借給、不,送給六殿下……人是沒法相送了,萬望侯爺體諒。馬但凡六殿下瞧得上,儘管牽走。”
獨孤銑淡然點頭:“可以。”
姚子貢心頭辣痛:這兩口子,真?zhèn)€夫唱夫隨,一個誑人,一個訛馬,好不奸詐。至於自己主動送上門挨宰,更是倒了血黴……千錯萬錯,都是薛三這殺才的錯。可恨薛璄喝得酩酊大醉,如今他跟六皇子挑明瞭交情,還得自己將人妥妥當當送回家去。姚子貢心裡這個憋屈,就別提了……
當天夜裡,憲侯留宿休王府。後院主臥房裡,燈燭大半夜都沒熄。
第二天,獨孤銑從衙門下班,先拐到王府去探望六皇子,被宋微一把金彈子直接打出房門。
“滾!你個禽獸,一個月之內,別想上老子的牀!”
獨孤銑站在廊前,摸摸下巴。前日剛被宋微批評對子女教育過於馬虎,這會兒他正在氣頭上,不如回去給三個小的查查功課,敲敲警鐘。
又過了一天,宋微才進宮,陪皇帝聊天吃飯。
兩天不見兒子,皇帝無形中多了許多話,樁樁件件細問。又怕兒子嫌煩,時不時欲說還休一把。宋微看得頭大,身邊都是皇帝的人,半點風吹草動都瞞不住。皇帝不過是巴望自己主動交待,圖個欣慰罷了。
宋微於是把端王約賽的事說了。
皇帝道:“老四沒什麼壞心眼,就是脾氣有些好勝。說起來,御苑還有不少好馬,大多性子溫順,賽場衝鋒,怕是不合用……”
宋微擺擺手:“兒子們玩?zhèn)€遊戲,還要老爹插手不成?輸贏都無所謂,你別管。”
他語氣衝得很,偏生皇帝十分受用。想一想,又道:“內庫裡大概還有些行頭,都是爹年輕時候用的。年頭有些久了,品質還是不錯的……”
宋微喜笑顏開:“咦?那倒要去瞧瞧。不過這次先不用,省得有人閒話。你放心,我有錢有路子,都不難辦。”
沒過幾天,宋曼姬悄悄到休王府看兒子,同行的還有穆七爺。兩人帶了幾個親信保鏢,擡進門好幾箱黃澄澄的金子。
薛三郎是真愛麼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