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微幾輩子混下來,自問越嚇越光棍,仍然被眼前場面驚得腦中一片空白,心臟突突狂跳,
獨孤大小姐的錦幛大牀,簾幕高高束起。印象中高貴美麗的少女頹然仰臥其上,面容慘淡憔悴。下裳和牀單上斑斑點點全是血跡,因爲衣衫與被褥均爲素色,一片片殷紅印漬鮮豔刺目。
獨孤縈神經遠比常人堅韌,挺到這會兒,幾乎油盡燈枯,神智卻依然清醒。感覺有人進來,低喝道:“出……去!”
獨孤蒞綴著宋微進屋,聽見聲音,立刻哭叫起來:“姐姐!你怎麼樣?你不要死、不要死啊……”
宋微雖然從未經歷過此等狀況,常識已經告訴他正在發生什麼。一個轉身捂住小孩兒的眼睛和嘴,箍著身子提出去,丟給牟平:“想辦法讓他睡一覺。你守在院子外面,切勿驚動任何人。”
說罷,深吸一口氣,稍作停頓,重新邁步進屋。
室內,香槿木槿兩名婢女跪在牀邊垂淚,李易急得滿頭是汗,喋喋勸導:“大小姐,使不得啊!若不留下他,你自己的性命……也留不住吶!下官自問鑽研此道大半輩子,絕不至誤判癥狀。況且醫者不可不誠心,如何會誆騙於你!你再不讓下官動手,可就當真來不及了!”
獨孤縈的聲音虛弱卻清晰:“不……不能留。我死了……決不……怨你。把他、把他……給我弄掉!”說到最後幾個字,音調陡然拔高,無端透出幾分淒厲。隨即便是急促的喘息,一聲比一聲低弱。
宋微努力不去看那滿牀血跡,抖著手摸到一張椅子坐下。
李易注意到他,急忙道:“殿下,這可如何是好?還請速速拿個主意。”
宋微握了握拳,用最鎮定最嚴肅的語調開口:“到底怎麼回事?”
獨孤縈彷彿這才意識到來者何人,整個身體都僵住。奈何精疲力竭,幾乎連轉動腦袋的力氣都沒有,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
兩名婢女和李易都知道,把六皇子叫進來絕不是個好主意。然而情勢千鈞一髮,危急萬分,生死關頭沒個能做主的人,實在惶恐無措到極點。香槿木槿平素還算能幹,這會兒主心骨一倒,已經只剩下掉眼淚的份兒。李易當然鎮定得多,可惜受身份地位所限,這事不管怎麼做,做成什麼樣,都落不下半點好。萬一獨孤大小姐有個三長兩短,等著他的,必是一場罪過。本是六殿下叫他來的,無論如何,既是主子派下來的活兒,便只能盼著主子擔干係。
聽見宋微問話,顧不得忌諱,忙回覆道:“稟殿下,大小姐已有身孕近三月,喝了落子湯打胎,因藥量不足,兼且胎位不正,胎囊無法落下,卻引發血流不止。爲今之計,只有立即保胎止血,否則頃刻之間便是性命之憂,神仙也救不得了!”
宋微一拍扶手:“那還等什麼?動手!”
獨孤縈攢了點力氣,開始掙扎:“不、不……”
宋微衝李易道:“把她弄暈,能做到吧?”又對兩個婢女道,“別哭了!要你們大小姐活著,就把她摁住,抓緊給李大人幫忙。李御醫可是婦科聖手,有他出馬,定能化險爲夷。”
六皇子發了話,李易再不猶豫,果然指揮婢女摁住獨孤縈,落針下藥,麻利無比。
宋微坐了一會兒,見牀上已無動靜,大概獨孤縈當真昏過去了。兩名婢女在李易的帶領下,終於不再慌亂,救治緊張而有序。宋微悄悄籲口氣,擦了擦額頭的汗,慢慢從房裡退出來。怕之後還有狀況,便只在外間等著。
未婚先孕,確實像是獨孤大小姐這般外表冷高,內心狂野的叛逆少女能幹出來的事。十五歲,雖然這個年代已經可以嫁人生子,還是太年輕了些。若非碰巧有李易在場,獨孤縈這般莽撞搞法,連小命都要搭上,實在太亂來了。
千頭萬緒間,宋微莫名想到,獨孤縈肚子裡的娃娃留下來,獨孤銑可就要升格做外公了,心中頓覺詭異。三十出頭做外公,早婚早育害死人啊……
正滿腦袋亂七八糟,看見李易從裡邊出來。
“情形怎樣?”
“若撐過今晚,便無礙了。缺幾味藥材,我得回東院取一趟。”
宋微點頭:“見了藍管家,可別說漏了。”
李易道:“省得省得。”似是覺得他完全多餘交代這一句。走出幾步,回頭叮囑,“有勞殿下進去守一會兒。兩個小姑娘嚇得呆頭木腦,若有什麼情況,怕是經不住。”
宋微抹一把臉,無奈往裡走。
他孃的,這叫什麼事兒啊……
八月初十。
清晨,宋微打著哈欠揉著眼睛,問香槿木槿:“一般這個時候,你們大小姐會做什麼?”
香槿回道:“小姐洗漱畢,先親自去後廚檢視早餐,隨後召集各處僕婢,安排當日事務。”
宋微道:“萬一大小姐病了,怎麼辦?”
香槿大概明白他的意思,答道:“小姐從不曾病重至無法理事,偶有不適,便差遣我倆去各處傳話,之後再逐一過問。”
宋微拍手:“便是這麼著,先照偶有不適的標準來罷。”
幾個人都是通宵沒睡,無不熬得面白眼赤。宋微打量打量兩個婢女,道:“好好收拾一下,別叫人看出不妥來。尤其是老侯爺那裡,如何遮掩,用不著我教吧?”
香槿木槿應了,一個留下來守著獨孤縈,一個代表大小姐去傳令。
宋微困得要命,卻不敢就此離開,轉道去側面房間拍醒獨孤蒞。
小孩兒迷糊一陣,猛然驚起:“姐姐!”
宋微拉住他:“別急,你姐姐已經沒事了。她只是太累了,還沒醒,肯定死不了。”
獨孤蒞嗖地爬下牀,連鞋子也沒穿,赤腳跑進獨孤縈臥室。宋微提著鞋子追進去,看他陡然放輕腳步,怯怯挨近牀邊,擔憂得不得了的樣子,心裡不由得發酸。這沒孃的小孩,怕是完全把姐姐當成媽了。
等獨孤蒞看夠了,過去將人牽出房間,一邊給他穿鞋,一邊鄭重叮囑:“姐姐生病的事,不要跟人多說,自有香槿木槿應付。包括你爺爺和你弟弟問起,只說是身體不舒服,沒什麼特別,懂嗎?”
獨孤蒞經過昨夜一番驚嚇,雖不明白姐姐究竟生了什麼病,卻知道事情機密緊要,非同小可。白著一張小臉,嚴肅地點點頭。
宋微想想,又道:“你是照常去跟夫子上課,還是告假歇一天?若是想歇一天,我讓牟將軍去跟夫子說,你帶弟弟暫且到東院待著。”
獨孤蒞猶豫一會兒,小聲道:“如果姐姐醒著,一定會要我去上課……小隱哥哥,我想去夫子那裡上課。”
宋微有些意外,繼而又有些感動。小孩兒被他姐姐調/教得,真不是一般的聽話。
“那好。到飯點記得帶弟弟來東院吃飯,就別去騷擾你爺爺了。”
宋微讓木槿將獨孤蒞送出去,自己跟李易在獨孤縈屋子裡照應。說是照應,其實不過捧著腦袋坐在一旁發呆。
李易瞅瞅六皇子,道:“若無意外,獨孤小姐午前當能甦醒,三五日後,可偶爾下地行動。真正康復,還得將養個把月。腹中胎兒經此一難,更需小心看護。飲食藥物,處處皆須謹慎……”
被李管家提醒,宋微終於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捧了個多麼沉重的燙手山芋。發了一會兒愣,道:“去把牟平叫進來,商量下怎麼辦。”
獨孤縈做事,一貫滴水不漏。即便出了這樣大的岔子,其心思縝密仍然可見一斑。據牟平探查,院中其他下人都中了蒙汗藥,估計睡一夜便會自行轉醒。宋微打算趕緊商量個對策,在僕役們醒來前閃人。畢竟,御醫在此出現還有情可原,六皇子跟牟將軍可不該從大小姐的閨院裡冒出來。
李易點頭應了。還沒繞過內室入口的大屏風,就被宋微叫住:“哎,等等!還是我去吧,你在這守著。”他忽然想到自己啥也不懂,獨自面對病號,萬一有事,只能抓瞎,御醫留下才是正理。潛意識裡其實還有點發怵,單獨跟獨孤縈待在一個房間裡,直覺甚是不妥。
李易停住腳步,卻沒往回走,只把眼睛望住休王殿下,臉上表情混雜著懇求與尷尬。
宋微一下讀懂了:叫李管家這中年大叔與獨孤大小姐單獨待在一個房間裡,更加大大的不妥。不妥啊不妥。哪怕自己下命令,李管家多半死也不能答應。
話到嘴邊改口:“得,我跟你一塊兒去吧。”
李易卻沒動,還是那副又爲難又委屈的模樣,小聲道:“殿下,大小姐這裡,暫時離不得人。”
宋微沒轍。反正已經亂得不像樣,心一橫,揮手:“行了行了,趕緊出去!人來了咱們就在這屏風外頭說話,兩不耽誤。”
李易終於走了。宋微轉頭,不料正對上獨孤縈一雙清泠美目,嚇得渾身一哆嗦:“你、你怎麼就醒了?”
獨孤縈面容慘白,眼神卻一點不迷糊,定定地盯著宋微瞧。
宋微想起昨夜這女孩子如何決絕慘烈,不免起了同情。輕聲勸道:“什麼大不了的事,值當把命搭上?總歸是活著好,死了,就什麼也沒有了。”
獨孤縈沒回應,神情卻很平靜。宋微好歹幾經生死,還曾自殺未遂過,經驗豐富,覺得她應該不會再尋死覓活,道:“香槿替你安排日常事務去了。木槿送小蒞去夫子那裡上課,馬上回來。小蒞跟小蒔這幾日下學後先待我那,夜間還回南院住。此事除了你的人,就只有牟平將軍、李御醫和我知道。大小姐身體不適,李御醫會早晚過來問診。老侯爺那裡,用生病做藉口,幾天不去請安應該沒關係吧?至於別的,等你爹回來,你自己看著辦,如何?”
獨孤縈表情明顯放鬆,虛弱道:“多謝六殿下。”
宋微正要大方地表示不客氣,就聽獨孤縈有氣無力繼續:“別的都無妨,只是小蒞與小蒔的功課,每日皆是我親自督促。這些日子,勞煩殿下,多多費心。”
宋微一聽要督促小孩功課,立刻頭大,偏又說不出拒絕的話。胡亂敷衍答應,心底哀嘆:孃的,這都叫什麼事兒……
你沒看錯,很可能也沒猜錯。之前提醒過幾次,貌似很多親忘記了。怕踩雷怕潑狗血的親,就此撤退吧。
故事走向是一早就確定的,凡屬關鍵情節點,早在大綱還只有雛形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
週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