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病重,各種宮廷新春節(jié)慶活動自然搞不起來,是以宮中十分冷清。
太子注重禮儀形象,不論早晚,每日必定來探望一次。遇上皇帝沒精神沒心思接見,也要在寢宮外磕個頭請了安才走。
至於其他四位皇子,老二安王宋霂向來病懨懨的,說話又刻薄,皇帝看見他只覺添堵。發(fā)話給了恩典,叫他在自己府裡養(yǎng)著。
老四端王宋霏貪玩躲懶,能不來便不來,來了必定賣乖討賞,要錢索物。皇帝心情好的時候,覺得頗有幾分天倫之樂,趕上心情不好,看見他便氣不打一處來。
老五是個直性子,說白了還稍有點兒愣。年前幾兄弟一塊兒探病,皇帝發(fā)過脾氣,嫌人多吵鬧。他便當(dāng)了真,果然不宣召就不進(jìn)宮。若非後來太子特地去叫,指不定直到宣讀遺詔那天才會出現(xiàn)。
從前皇帝很喜歡五皇子這份簡單直率,時不常便召入宮中閒話一番。後來因爲(wèi)施貴妃和老三的緣故,一度曾懷疑老五大奸若拙,經(jīng)仔細(xì)觀察,認(rèn)定其實是情商不夠。父子感情深厚時缺點也是優(yōu)點,一旦厭屋及烏,缺點原形畢露,自然不願繼續(xù)容忍。何況病中煩躁,難免指望來自身邊人的殷勤小意,貼心安慰,直來直去的容王宋雱當(dāng)然不可能令皇帝滿意。最終皇帝得出一個結(jié)論:白疼了老五一場。
至於老六……不提也罷。
正當(dāng)皇帝深深沉浸於孤家寡人悲情感慨中時,宋微自己跑回來了。
正月初三晌午,父子兩個單獨聊天。話沒說幾句,報太子前來請安。
宋微站起身,皇帝看他一眼,見情緒平和,沒什麼變化,問:“你大哥來了,你是這會兒見,還是先回避,過些日子再正式相見?”
宋微想了想,道:“我聽爹的。”
皇帝又看他一眼,滿臉懷疑:“你不是最有主意?但說無妨。我既問你怎麼想,自會考慮你的想法。”
宋微笑了:“我的主意就是,回來陪著爹。大哥什麼的,見不見,何時見,爹你覺得怎樣好,就怎樣好了。反正我也不認(rèn)得他,早一日晚一日,沒啥差別。”
皇帝盯著他瞧了好一陣,實在看不出作僞的痕跡。權(quán)且相信浪子回頭幡然醒悟,頑劣不化的小混賬一夕蛻變,成爲(wèi)敬順不違的大孝子。
稍加思量,道:“既如此,你且迴避。”似乎怕他多想,趕忙補充,“過些時日,待入籍加封前,再安排你們兄弟見面相認(rèn)。”
“成。”宋微笑笑,揮手示意沒關(guān)係,轉(zhuǎn)身躲進(jìn)隔壁暖閣。
就在剛纔,隨著那句“我聽爹的”出口,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掠過身心,令他瞬間思維通透,想清楚了一個重要問題。
過去不論哪一世,因爲(wèi)抵擋不住誘惑、因爲(wèi)自以爲(wèi)是的輕率、因爲(wèi)不安、不甘、不服、不認(rèn)命……總是刻意去爭取,屢敗屢爭,屢爭屢敗。而這一世,卻又因爲(wèi)曾經(jīng)的陰影,因爲(wèi)同樣自以爲(wèi)是的輕率,因爲(wèi)自私、怯懦、以及宿命似的悲觀……始終刻意去逃避。
有如驚弓之鳥。
細(xì)想來,其實大可不必。
此刻,太子正在寢宮外,等候皇帝召見。沒暫且迴避的六皇子什麼事。
太平盛世,國泰民安。皇帝還活著,枕邊人乃大靠山。
宋微一身輕鬆往裡走,忽然覺得自己活過好幾世,簡直蠢斃了。此番重頭再來,居然從沒想過順其自然會怎樣。
彷彿剎那間找到人生真諦,他走出皇帝視線,歡欣鼓舞,眉開眼笑。從此專職逗便宜爹開心。
到得初九,皇帝好轉(zhuǎn)許多,已經(jīng)可以吃比較正常的食物。父子兩個商量著,叫御膳房午飯做幾樣大菜。宋微眉飛色舞,跟皇帝講交趾國人如何吃鮮蝦。海蝦是發(fā)物,皇帝還不能吃,卻聽得津津有味。宮裡每年冬天都有北海進(jìn)貢的冰蝦,遂臨時傳令,添一道紅炙大蝦。
口諭剛傳下去,報太子與五皇子求見。
宋微不待皇帝表示,也不等宮女伺候,飛快地收拾了自己的杯子點心,端在手裡往隔壁去。走到中途,回頭衝皇帝期期艾艾:“爹,那個……紅炙蝦……”
皇帝大笑:“放心,不留他們吃飯。”
果然,皇帝把另兩個兒子草草打發(fā)走,一道紅炙大蝦剛剛烤得外酥裡嫩,呈上來恰到好處。即便不能吃,皇帝那樂呵勁兒一點也不比小兒子少。父子兩個如同合夥做了什麼惡作劇,面對滿桌美食,相顧嬉笑。
玄青的面子比太子和五皇子大得多,聽說是她,皇帝連忙放下筷子,命內(nèi)侍領(lǐng)人進(jìn)來。宋微覺得在老朋友兼新堂姐面前不必僞飾,端著那盤大蝦便沒鬆手。
三個人一頓飯吃得和睦開心,偶爾回顧往事,點到即止,略微惆悵,不見悲哀。
玄青臨走,皇帝道:“朕病中無聊,有小隱作伴,老懷大慰。難爲(wèi)他肯圈在宮裡陪我這孤老頭子。”
皇帝說得可憐,玄青只得出言安慰。心裡明白,皇叔這是叮囑自己保密,好叫六殿下在宮中多留一段時日。
側(cè)頭往宋微看去,見他站在皇帝身後,笑容溫順乖巧,人畜無害,暗忖也不知這淘氣鬼能忍到幾時。又想宋微脾性有的是,然而他若起心討好誰,只怕所向披靡。當(dāng)年紇奚昭儀若有他一半本事,何至於早早香消玉殞。六皇子歸來一事內(nèi)情甚多,皇帝這裡不方便問,回頭定要找個機會,仔細(xì)盤問盤問憲侯。
皇帝又道:“六皇子認(rèn)祖歸宗,還須勞煩上人算個良辰吉日。宗廟祭祀之時,若得上人主持,幸何如之。”
玄青容色端斂:“謹(jǐn)遵聖諭。陛下與六殿下骨肉團(tuán)聚,實乃皇家之福,社稷之福。”
又多了一座實打?qū)嵉拇罂可健K挝⑦种炫c玄青告別,心想皇帝老爹對自己真算不錯。哪怕他把自己圈得再久些,忍忍便過去了,沒什麼可抱怨的。
住進(jìn)來的第三天,他就試著往門外溜過。在寢宮裡頭,去哪兒都沒人攔,唯獨邁向大門口,被侍衛(wèi)們彬彬有禮擋住。宋微探頭向外瞅幾眼,掉頭回轉(zhuǎn)。心想:如此看來,皇帝對於自己寢宮的安全,還是很有信心的。
景平十九年宮變,令皇帝對宮廷內(nèi)部人員做了一次全面整頓。太子近來雖然囂張,但鑑於父子之間達(dá)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協(xié)定,因此並沒有急切地重新將手伸進(jìn)宮裡來。
在宋微看來,論絕對規(guī)模,鹹錫皇宮並非最宏偉。不過大概當(dāng)初遷都時規(guī)劃得好,又巧妙借用苑城多山多水的地形,各個宮室錯落起伏,重疊蔓延,遠(yuǎn)處飛檐高聳,近處曲欄迴環(huán),顯得格外深邃多姿而富於氣勢。寢宮面積不小,多奇花異草,盆景怪石,即便在這大冬天裡,也有些看頭。皇帝打盹兒的時候,宋微得空,便自己到處溜溜。
他盤算著,等新年過完,朝廷開工,皇帝身體好轉(zhuǎn),自然沒有躲懶的道理。這般拉著自己從早到晚作陪,也陪不了多久。
無論如何,這把年紀(jì)的人了,身體並不健康,哪怕天天陪,又能陪多久?
玄青走後,皇帝興致很高,硬要兒子陪著下棋。
上回被人邀請下棋,還是去麗情樓嫖妓。於宋微而言,這遊戲?qū)嵲谔^高深。奈何他會的、擅長的,皇帝都不會,或者不合適。只得硬起頭皮,捨命陪君子。
皇帝耐心不錯,手把手地教。宋微記住基本規(guī)則,什麼佈局算路皆不管,純憑感覺落子。皇帝看他全無章法,半途停下,一招一式講解。
宋微道:“爹,這個太難了,我記不住。”
皇帝道:“誰要你死記硬背?你只須縱觀全局,分清虛實,算出後手……”
宋微聽得頭大,使出殺手鐗,撒嬌:“縱觀全局,分清虛實,算出後手什麼的,有爹你來就可以了。爹你這麼厲害,兒子真是佩服死了!”
皇帝恨鐵不成鋼,忽然語氣一變:“你一點功夫都捨不得下,如何能贏?”
宋微奇怪地擡頭:“我陪你消遣而已,幹嘛非得贏?”心說你不是皇帝麼,誰跟皇帝下棋還敢老想著贏。
“你……”皇帝一時無言對答,略微停頓,道,“不單下棋,你這般毫無計算,不動心思,別的事上亦難免吃虧。”
宋微不由反駁:“吃什麼虧啊?我先是糊里糊塗認(rèn)得了一個侯爺,如今又糊里糊塗多了個皇帝爹爹。就說玄青上人,當(dāng)初碰見,也以爲(wèi)不過是個名氣大點的道姑,誰知道她是青霞觀的住持,還是個貨真價實的公主。爹你不是說請她來主持那個宗廟祭祀——怎麼看,也是我佔盡了便宜,上哪吃虧去?”
皇帝失笑,繼而無奈。搖搖頭,問:“你這樣憊懶的性子,當(dāng)初怎的會冒險救了明華?這事我怎麼想,怎麼覺得沒法相信。”
宋微樂了:“別說你不相信,我自己現(xiàn)在想起來,都有點兒不敢相信。那時候湊巧跟上人成了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不豁出去,就是個死,我不想死,那便只能豁出去了。”宋微一臉無賴的笑,“爹你沒事提這個幹什麼。總不至於我棋下得臭,你爲(wèi)這個要砍我腦袋。哎,你要真爲(wèi)這個砍我腦袋,沒準(zhǔn)你兒子三個月就拼成國手了。哈哈……”
皇帝看他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盯著瞧了一會兒,才問:“你既如此惜命,爲(wèi)何會拔劍自戕?”
“哈……”宋微如同被捏住脖子的鵝,笑聲戛然而止。這事若獨孤銑來提,儘可以無限冷高傲嬌糊弄過去。這會兒親爹提起,宋微只覺耳根麪皮一齊發(fā)燙,低頭不好意思半天,才哼哼唧唧道:“我……那個,氣昏了頭……”不由自主再次使出殺手鐗,委屈撇嘴,“我哪知道會那麼疼,簡直疼死了……”
皇帝道:“以後還幹不幹這種蠢事了?”
宋微立刻搖頭,斬釘截鐵:“不幹了。絕對不幹了。下次劍拔/出來肯定往別人身上捅,說什麼也不往自己身上捅了。”
皇帝頷首:“孺子可教。”
宋微看他心情好轉(zhuǎn),腆著臉開口:“爹,我想……我想見我娘,”見皇帝臉色不對,馬上改口,“見宋曼姬一面。還有,那個,獨孤銑什麼時候會進(jìn)宮來……”越說聲音越小,心虛不已。
皇帝一派沉靜。半晌,擡起眼睛看他:“你先把這局棋撐過一刻鐘再說。”
這是又不高興了。宋微只得打起精神認(rèn)真胡下。
皇帝一心教訓(xùn)兒子,欲圖三下五除二殺他個片甲不留。誰知宋微落子既無章法,好比講道理碰上人胡攪蠻纏,東拉西扯,一時半會居然死不透。最後皇帝雖然贏了,卻已超過一刻鐘,導(dǎo)致這盤棋贏得簡直就像吃了只蒼蠅。
宋微想笑又不敢笑,怯怯望著皇帝:“爹,君無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