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二十年正月。國泰民安,四海昇平。正當新春佳節,無處不是一片喜慶祥和。
可惜皇宮裡卻不大安穩,出了件叫人揪心的大事:皇帝龍體染恙,不幸病倒了。究其緣由,卻又叫人啼笑皆非。
原來正月初三這日,皇帝微服前往憲侯府,找老兄弟老侯爺喝酒敘話,一時不察,把那幷州新造的六曲香多灌了幾杯。這酒度數高,後勁足,倆老頭年紀大了,難免好興,身體又早不似年輕力壯時候,結果雙雙醉倒,引發若干老年病癥,接連幾天下不了牀。
這要放在過去,從憲侯到皇帝身邊內侍,乃至貢酒的幷州地方官,都得吃一頓深刻教訓。不過正宮皇后去世好幾年了,原本最有希望晉位的施貴妃因罪喪命,居然沒有哪個夠資格跳出來追究底下人失職之罪。至於皇帝自己,更是什麼也沒說,只把一個御醫派往憲侯府中,專替老侯爺診治。
獨孤琛的神經不比皇帝堅韌,過了一夜,腦子裡還嗡嗡嘈雜,如同捅了蜂窩。掙扎著起身,見兒子跟自家府門邊的石獅子般杵在六皇子牀前,紋絲不動,想操起鞋子抽過去,都覺得沒力氣。
這一通宵亂的,簡直不堪回想。
當然這純屬老侯爺的心理印象,實際上動靜並不大。除去在場的幾個人,外圍絲毫不曾泄漏。
皇帝只是一口氣憋住沒喘上來,不多久便被救醒,聽御醫說宋微傷勢雖然兇險,若小心看護,當能挽回,要醒來卻不在這一朝一夕,發了半天呆,指示幾句,躺在馬車裡,回宮去了。因爲不能挪動,六皇子於是佔了老侯爺的牀。又因爲沒法聲張,老侯爺臨時睡在隔壁貼身僕從守夜的耳房裡。至於憲侯大人,則在六皇子牀前杵了一整夜,壓根沒挪過窩。
獨孤琛一輩子經歷多少大風大浪,不成想臨到老了會親眼見證兒子跟皇子勾搭成奸?;实郯胍棺叩臅r候,他還兩腿發軟眼冒金星,聖諭說了些啥都沒聽清楚。這會兒略有精神,便惦記著先進宮看看。
御醫李易也在臥房裡守著,見他出來,立即行禮。獨孤琛知道此人大不簡單,未來更可能是六皇子的嫡系心腹。皇帝即使不喜歡他,也必然會信任他看重他。儘管精神不濟,依然十分客氣地回禮。想到嫡系心腹,眼睛不由自主從自己那木頭兒子身上掃過——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孽障!
“敢問老侯爺這是往何去?”李易發問。
“進宮瞧瞧陛下去,別叫不懂事的小輩氣傷了身?!?
李易看他一眼:“稟老侯爺,昨夜陛下臨走,囑我好生服侍老侯爺?!闭f著,瞄一眼牀上躺著的六皇子,“道是老侯爺貴體抱恙一日,下官便在侯府叨擾一日,直至康復爲止。”
獨孤琛明白了,當務之急,是要替六皇子做好幌子,確保他的安全。
長嘆一聲:“有勞李大人?!?
李易拱拱手:“同爲聖上分憂,敢不鞠躬盡瘁。”
獨孤琛又問:“李大人醫術高明,依大人看,殿下的傷勢……”
李易沉吟:“有些兇險,然生機尚存?!?
獨孤銑的佩劍不說神兵利器,也屬上品中的上品,又曾在戰場上收割無數性命,很有些兇煞氣象。拿來切肉,簡直跟切豆腐似的容易。宋微那一劍雖然沒有刺中心臟,深度卻不淺。幸虧獨孤銑動作夠快,措施得當,雖不免大量失血,但不致危及性命。
獨孤琛此刻回想當時情景,方覺後怕,驚出一背冷汗:六皇子若當真如此這般死在憲侯府裡,獨孤一門闔府上下,都跟著陪葬都未必夠數。
誰能料到,皇帝父子相認,裡頭會夾著一段天打雷劈的孽緣。而宋微,竟是這樣狠烈的脾氣,真真有其母必有其子。當然,他不會忘了,罪魁禍首還是自家該死的逆子。
忍不住再瞪兒子一眼,恨不得塞回地底下他孃親肚皮裡回爐重造一遍。
其實真要細究起來,獨孤銑性格中好色風流那部分,毫無疑問遺傳自他爹(崔貞即是現成的例子)。至於那龍陽之好斷袖之癖,早好些年親爹親孃就知道。只是他做事一貫有分寸,該娶妻娶妻,該生子生子,少年自立、功業在身,哪怕獨孤琛,也從來不會管到兒子枕頭邊上去。哪知不聞不問的結果,就是不出事則已,出則是大事……
獨孤琛想多問些宋微傷勢細節,李易言語間卻是滴水不漏。不得已祭出往事:“當年若非李大人動了惻隱之心,便沒有如今陛下與六殿下骨肉團聚。今日有大人出手,殿下定能逢兇化吉。”
李易被皇帝連夜召過來,一眼就認出了胸口淌血倒在牀上的人是誰。當年曾許諾紇奚昭儀將秘密帶進棺材,讓六皇子過一個平凡安穩的人生,最終卻爲求自保食言於死者,心裡始終有幾分愧疚。沒想到皇帝這麼快便把人找了回來,更沒想到一回來就是嚇死人的血光之災??粗敵跤H手救下的孩子長大成人,再次出現,感覺端的十分微妙。
皇帝跟憲侯父子的詭異表現他懶得去琢磨,這個孩子卻無論如何不能叫他丟了性命。那般千辛萬苦才得以保全,如今又回到自己手裡,說不得施展平生所學,但求早日把人治好。
於是對獨孤琛淡淡道:“老侯爺放心。下官醫術有限,不過卻信點緣法運道。吉人自有天相,六殿下會好起來的?!?
這時獨孤銑忽然站起來:“我出去一趟,爹爹好生休養。”
獨孤琛臉色一變:“你這時候出去做什麼?”
“有李大人在此,六殿下當可無礙。我在這留著也沒什麼用,不如去做點正事。”
獨孤琛哼一聲:“你還分得清什麼是正事!”原本一萬個放心的兒子,忽然變得一萬分不靠譜,“你老實交代,出去做什麼?”
“進宮,向陛下請罪。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我的錯,早一點去請罪,總是好的?!?
“請罪請罪,說得好聽。你別把陛下再氣出個好歹來!”
“陛下定然不肯見我,我先去宮門外跪幾個時辰,待陛下消氣了再說?!?
獨孤琛心中點頭:總體策略是對的,大方向沒錯,但細節仍有紕漏。
跺腳:“蠢才!宮門外跪幾個時辰,大過年的,你是想鬧得滿城風雨怎麼的?拿我的腰牌,去明思殿裡跪著!”
明思殿乃附屬於含元殿的偏殿,而含元殿則是皇帝與朝廷重臣商討國家大事的主要場所?;实壅僖娪H近臣子,通常安排在明思殿等候。自從獨孤銑承爵,獨孤琛徹底卸了兵權,便得以享受一項唯獨老臣纔有的特權,可直入外宮求見皇帝。兒子拿老子腰牌,替身體不好的老子給皇帝請安,也不算不合規矩。
“謝謝父親指點,兒子知道了?!豹毠裸婞c點頭,轉身走了。
獨孤琛想起兒子從昨日至今,既沒吃也沒睡。再看看牀上躺著那個,只覺得心肝腸肚肺,無一不打結。因爲事情高度保密,侯府裡除了老侯爺身邊最得信任的兩個僕從自始至終在場,就連牟平秦顯,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這時倆僕從在廚房打理藥物食品,房裡一個伺候的也沒剩下。李易扶著老侯爺坐下,獨孤琛閉著眼睛嘆氣:“兒女都是債啊……叫李大人見笑了?!?
含元殿當值的內侍黃裳接引憲侯入內,獨孤銑問:“不知陛下龍體如何?”
“今晨進了湯藥粥水,已然好轉些許?!?
走進明思殿,獨孤銑解下佩劍,橫放在地,膝蓋打彎便跪在了上頭。
黃裳嚇一大跳:“侯爺,這是怎麼的?”
“獨孤銑來向陛下請罪,本該跪在外頭,只是妄圖斗膽留一分臉面。公公不必報與陛下,我跪在這裡,但求一個心安。待陛下龍體康復,聽憑發落。”
他是這麼說,黃裳哪裡敢不報。叫兩個小內侍守在門外,自己趕緊跑去皇帝寢宮彙報請示?;实勐犃?,眼皮也不撩一下:“不要管,讓他跪。”
黃裳想了想,道:“憲侯那把寶劍,是叫‘青霜’吧?他跪在劍鞘上邊,可比地面難受多了?!?
皇帝還是那副樣子:“他喜歡跪,就讓他跪。你告訴他,要不過癮,朕的兵器庫裡還有把鱷鱗鞘的?!?
黃裳打個寒顫。那鱷鱗劍鞘面上全是一個個尖錐,跪上去還不得扎個皮開肉綻。憲侯這是犯了什麼錯?皇帝是個溫厚主子,等閒不拿作踐人的法子當處罰。叫臣子跪劍鞘,黃裳自問跟了皇帝幾十年,頭一遭碰見。
於是,從正月初四開始,憲侯每天都在明思殿跪兩個時辰。這時還在年假裡,再加上皇帝抱恙,也沒什麼緊急大事發生,故而基本沒什麼人看熱鬧。來得最多的,是入宮探視皇帝的幾個皇子,偶爾碰見,獨孤銑跪得坦蕩自如,還跟人行禮打招呼,話卻不肯多說一句。
憲侯代父親進宮探視皇帝,再正常不過。哪怕接連幾天,日日跪在明思殿裡,倒沒人多想。畢竟皇帝是在憲侯府喝酒喝出來的事,偶爾老兄弟之間還會像小孩般鬧個彆扭吵個架,可憐獨孤銑這個做晚輩的夾在中間,兩頭討好,實在不容易。
難得近距離碰見憲侯一次,幾個皇子都想趁機套近乎。可惜獨孤銑態度寡淡,況且就在宮裡,也不可能做什麼額外的表示。
獨孤銑每天上午往明思殿請罪,跪滿兩個時辰,便去設在城北清平門內的宿衛軍衙門理事。而府衛軍將領則每隔兩日奔馳到此,向他彙報日常軍務。朝廷各部各司雖然放了大假,京城內外的防務卻不可放鬆。傍晚回府,獨孤銑守在父親的臥房裡,坐在宋微牀邊,一邊處理些案頭文書工作,一邊等著他醒來。他前腳回家,李易後腳出門,進宮向皇帝彙報六皇子的身體狀況。
七天後,宋微短暫醒來一次,眼睛都沒睜利落,又昏過去了。李易道是情況穩定,不必擔憂,後邊仔細療養即可。夜裡宋微便被小心翼翼搬回了東院,不用再委屈老侯爺房門也不出地假裝臥牀不起。
這些天獨孤蒞被丟在姐姐的院子裡,整個後院被嚴令禁足。都知道皇帝跟老侯爺喝酒喝出健康問題,憲侯白天進宮探望請罪,晚上牀前伺候盡孝,倒免了各方拜年的前來攪擾,不過遞帖子送東西,禮到了便罷。
宋微醒來之前,皇帝曾打起精神來看了一次,呆坐半日又回去了。其時獨孤銑去了衙門,並不在家。
正月十三,上上下下都忙著慶賀元宵節,含元殿當值的內侍白絮走進寢宮,皇帝正閉目養神。
白絮小聲彙報:“陛下,憲侯又來跪劍鞘了?!?
皇帝睜開眼睛:“罷了,叫他進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