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家商行作爲西市蕃舶街老字號之一,是典型的家族企業。西都總號管事的,是穆三爺,南北長途跑貨的,是穆七爺。一個主內,一個主外,乃穆氏最重要的兩位支柱型人物。六爺身體不便,留在西域老家沒出來,負責掌握貨源。其餘兄弟,有的早年過世,有的不善經營,不值一提。
由於機緣巧合下開拓了南疆交趾市場,穆家預備把第二代中較出色的弟子派幾個過去,建立常駐據點。已經成熟的南北商路,也慢慢交到下一代手中。而新開闢的西都至京城東西商路,則由三爺與七爺親自照管。皇恩聖旨金口玉言,著太府寺將宮中及官用皮毛蕃藥兩項採購任務交給穆家承擔。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由此拓寬深入,未必不能逐步蠶食,壟斷更多領域。
從大局看,穆氏是西市第一家同時貫通了南北及東西商路的商行。假以時日,很可能成爲這蕃舶街的龍頭老大。對於不顯山不露水幫了大忙的宋微,自然慷慨得很。
穆三爺與穆七爺一起接見了宋微,不過說話的主要是七爺。三爺只坐在一邊,偶爾看小夥子兩眼,笑瞇瞇地喝茶。因爲不怎麼往外跑,比起慣於長途跋涉的七爺,顯得更爲富態和藹。宋微從前遠遠見過三爺幾次,真正面對面打交道,此乃頭一遭。
寒暄過後,進入正題。穆家想得很周全,備了四種方案供宋微挑選。
穆七爺先打開桌案上一個箱子,一片璀璨奪目,珠光寶氣霎時耀得滿室生輝。
“這些,是玉石黃金和一點珠寶。到底值多少錢,彈性太大,不好說,你自己看。”
然後指著一沓紙張:“這些,是田莊鋪面的地契房契。田莊收成都不錯,鋪面也都是好地段。若是不介意,連管事的人一併給你。”說罷,穆七爺將寫滿了字的契約遞過去。宋微連連搖手:“不必了,我又看不明白。再說我還信不過你老麼?”
接著穆七爺拿起旁邊一塊不起眼的玉牌:“這是我穆家給大掌櫃的信物。拿了這個,一應待遇權益,全部比照大掌櫃。你若願意,可以試試跟我跑京都商路。”看宋微一眼,補充道,“至今手裡有這塊牌子的人,除去姓穆的,統共也不過三個。”
從穆家的角度講,宋微與交趾國王、明華公主、憲侯府均關係匪淺,兼之本身能力不俗,當然設法拉到自家船上方爲上策。大掌櫃不僅薪金優厚,而且能分到東家的股份,並參與最核心的生意,可說前途無量。穆三爺認爲,這是兩全其美皆大歡喜的方案,宋微但凡有點腦子,必然作此選擇。他也知道宋小郎年歲樣貌,經自家弟弟一番介紹,認定是個難得的人才,難免起了招攬之心。恰好膝下尚有一個待字閨中的妙齡小女,今日在場,倒是考察女婿候選人的心思居多。
幸虧還有一個更瞭解宋微的穆七爺,見他神態雖然溫和,眼底其實一直淡淡的,便知道這些都不算十分如意。捏起最邊上托盤裡兩張薄紙和一方小小印鑑:“這是最後兩樣了。從今年首開京都商路起始,以後凡是這條商路的利潤,每年分你半成紅利,期限爲二十年。紙上寫的是合約,印鑑是信物,你看看。”
宋微眼前一亮。這就是傳說中的吃乾股呀,亦即俗稱所謂米蟲是也。他毫不掩飾地咧開嘴,伸出手把東西接過去:“七爺、三爺,二位太客氣了!這可怎麼敢當……”一面說,一面笑嘻嘻地接了穆七爺遞過來的筆,懶得多瞧合約內容,刷刷簽好自己大名,蘸上硃砂蓋了印,將那拇指大小的印鑑揣進懷中。
金銀珠寶、田莊鋪面,都要自己花精力看管,平白找罪受。穆家大掌櫃的位子固然誘人,他宋微卻從來沒有那個野心。真心實意朝二位老闆行禮致謝,望向穆七爺的時候,一臉“還是你老人家最懂我”的諂媚表情。
七爺恨鐵不成鋼,偏又沒有立場教訓,指著他鼻子:“你啊……唉!”
宋微笑得更諂媚了:“那個……七爺,我能不能,那個,預支點錢……”
穆七爺臉一板:“你不是說在翁家擊鞠?翁府難不成還剋扣你工錢?”
“最近開銷比較大,手頭有點緊……”特地跟窈娘約在今日午後,就是爲了兜裡能充裕些。陪名妓逛街,花錢也光榮。
穆七爺很知道他的光棍習性:“你能有什麼開銷?無非花天酒地吃喝玩樂。今後每年的紅利分三次給你,省得都扔給青樓酒肆,最後到我這裡來討飯!”
宋微臉色赧然,低頭默認,嘴裡軟語央求。穆七爺拿他沒法,最終恨恨丟給他一袋子銅錢加兩根金條。
穆三爺冷眼旁觀,看宋微先頭面對重寶財富都沒什麼反應,這會兒爲了點小錢耍賴撒嬌,心想此人果然不簡單,只是做女婿卻不合適。再不簡單,也不合適。
宋微渾然不知無意中搞砸了一場相親。從穆家出來,在路邊食肆吃了個午飯,騎著得噠悠悠然往東牌坊走去。因爲今日與美人約會,嫌毛驢掉價,改爲騎馬。得噠毛色再灰,終究是匹良駒,好歹撐撐臉面。
時間尚早,美人還沒到。東牌坊是進入西市的東邊入口,也是最主要的入口。午後顧客成羣結隊而來,熱鬧非凡。宋微先是坐在路邊茶攤子上喝茶,跟人打屁閒扯。後來覺得視野太窄位置太低,容易錯過,便騎上馬背,立在牌坊柱子前等著。
自打從南邊回來,宋曼姬給他添置了不少衣裳。做孃的一向樂意打扮兒子,加上手頭寬裕不少,添置的行頭一件比一件漂亮。正當夏末秋初時節,宋微穿了件白底五彩絲繡的苧麻單衫,既豔麗又清爽。頭上歪戴頂翻沿尖頭小氈帽,十分俏皮帥氣。往來之人,尤其異性,從十幾歲到幾十歲,都忍不住多看他兩眼。不少同樣頭戴氈帽的小年輕,一面暗暗泛酸,一面有樣學樣,悄悄扯歪帽沿,自覺格外瀟灑些。
人羣中突然一陣騷動。宋微擡眼看去,竟是一行人騎著馬硬往這頭擠過來。入口擁堵,一般人走到這,都會下馬步行。像宋微這樣爬上馬背的,就很懂事地站著不多動。那不肯下馬的一行人,護在中間的是個年輕少女,似是十分不耐,一邊呵斥,一邊策馬前行。看裝束派頭,定是哪家高門大戶的小姐。自從他們出現,周圍行人紛紛避讓,也有人認出了來者,是西都城裡的名人,薛長史家小姐,薛三郎親妹,出了名的嬌橫。
宋微聽見,撇撇嘴,站著沒動。
因爲人羣讓得快,硬叫他們生生擠出一條道,馬匹小跑起來。
一對夫妻帶著幾個孩子,正走到牌坊底下。男的背上背一個,手裡抱一個,女的牽一個,剛會走路,後頭還跟一個大的,不過六七歲,東張西望個不停。聽見後邊騷動,一家子停下來瞧熱鬧。等察覺不對,才慌慌張張往旁邊躲。手裡抱著小的,回頭去喊大的,那孩子原本就落在後面,這時急忙中慌了神,腳下不穩,撲跌在地,哇哇大哭。而打頭那僕從的馬蹄子眼看就踏過來了……
宋微猛地一夾馬腹,扯動繮繩,得噠扭身就躥了出去。一人一馬極精於小範圍騰挪,便跟空手入白刃的武林高手似的,鑽過人羣空隙,轉瞬到了孩子身邊。宋微擡手在對方馬脖子上揪了一把,那馬兒嘶叫一聲,揚著蹄子人立而起。旋即他腳勾在馬鐙子上,整個人俯身下去,撈起小孩拖到邊上。
宋微下馬喘氣的時候,摔到地上的薛府僕人纔剛爬起來。適才動作間帽子不知滾落何處,宋微摸著頭四處看,很快就有人捧著送上來,羣衆紛紛爲他鼓掌叫好。宋微揮手笑笑,拍拍帽子上的灰,重新戴好,安撫了幾句過來道謝的兩口子,牽著馬往邊上躲。他可不想跟薛家大小姐起正面衝突,即便薛三郎那裡說得上話,也不是什麼好事。
孰料怕什麼偏來什麼。沒走出兩步,就聽身後一個尖銳的女聲:“站住!”
宋微只得站住,轉身,摘下帽子彎彎腰:“敢問小姐有何吩咐?”
他這廂謙和有禮,薛小姐騎在馬上居高臨下而望,忽然臉上一紅。
“你是宋妙之,對不對?”
“不敢,正是區區。”
薛小姐紅著臉看了他一會兒,忽地拍手笑道:“特地來找你,不想這就遇上了,真巧。”
宋微聽得心頭一緊,垂首作恭謙狀:“不知小姐有何貴幹?”
薛小姐拋頭露面慣了,也不管四周全是圍觀的人,馬鞭子指著宋微,脆聲道:“我三哥受了傷,擊鞠的事歸我管,重陽節由我帶隊參賽,今日是特地來找你下戰書的!”
宋微大吃一驚,不由得擡頭。薛小姐得意非凡,不似作僞。想起平素聽來的八卦,都說這薛家小姐自幼跟男孩一般,手底下還有支女子擊鞠隊。上一回與薛府比賽,薛小姐就在旁觀席上。宋微壓根沒注意,卻不料自己入了人家的眼。
勉強笑道:“小姐大概弄錯了。宋微不過受僱於人,薛小姐的戰書,有勞送與敝人東主翁寰公子。”
“管他姓翁的做什麼,我找的就是你!重陽節比賽,你要是輸了,必須到薛府來做我的長隨。”
宋微大感頭痛。他當然不會傻到去問贏了又如何,只一味翻來覆去敷衍推託。
正當僵持之際,一個柔媚的女聲響起:“宋公子,奴家來晚了,有勞公子久候。”
卻是窈娘到了。
宋微大喜,趕忙道:“薛小姐,在下約了朋友,恕不奉陪。”擡腿就往窈娘迎去。
薛小姐認得自家兄長的老相好。偶有遊樂聚會,窈娘也會出席助興。看宋微爲了個女支女不搭理自己,頓時惱羞成怒,一聲嬌叱,和僕從圍住兩人。
宋微皺眉思索如何脫身,窈娘反倒落落大方,跟對方見禮:“薛小姐。聞說令兄貴體欠安,不知康復得如何了?”裝模作樣問候一番,又道,“我欲購買些西域物品,請宋郎做個嚮導,故相約在此會面。薛小姐如不棄,不如同遊?”話沒說完,人已經依偎到宋微身旁,一副甜蜜羞澀模樣。
窈娘容貌出衆,一時許多人都在打聽議論。也有認得這位西都名妓的,很快便傳了出來。羣衆大感興味,圍觀得越發起勁。
薛小姐氣得牙根發癢,眼看就要昏了頭腦,大庭廣衆之下與一個女支女計較。宋微感覺不對,正打算拖著窈娘跑路,外圍又是一陣騷動。
“讓讓!快!讓讓!”一夥人扒開人羣,擠了進來,後邊居然跟了輛馬車。
車還沒停穩,薛璄忙不迭推開車門:“四妹!不得無禮!”僕從把他扶出來,走到場中。薛璄傷了腿上筋骨,爲儘快恢復,一直保養得極爲小心。
看見窈娘,薛三郎一愣,不過馬上恢復神色,衝宋微道:“妙之,舍妹年幼,行止衝動,抱歉。”
宋微搖搖頭,暗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立即縱身上馬,一伸手把窈娘扯上馬背,摟在身前。但見他胯/下騎駿馬,懷中抱美人,灑然長笑:“三公子,多謝了!”
再不多言,拍屁股就走。得噠馱了個大美女,無比得瑟,幾扭幾拐鑽出人羣,上了人少的側面街巷,跑了。
薛璄傻傻望著宋微背影,只覺怎麼就那麼瀟灑那麼風流那麼動心那麼勾人……孃的,怎麼就那麼跑了!
薛小姐向來被家人寵著,萬沒料到兄長會胳膊肘朝外拐,氣得拍馬就要追。薛璄吆喝下人攔住,被寵壞的大小姐愈發上了脾氣,甩著鞭子兜頭抽去。薛三郎勃然大怒,指揮手下把小姐帶回家。一時成了兄妹大戰,圍觀羣衆鬨然叫好。
窈娘跟宋微,一箇舊愛,一個新歡,這倆如何湊到一塊,薛三公子還沒想明白,但眼下看牢妹妹更要緊,否則薛家的臉都要丟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