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王殿下精彩絕倫的開場箭效果驚人,四位決賽選手深受鼓舞,均有超常表現。最終計靶,卻是回紇箭手與吐火羅王並列勝出。宋微對這個結果極其滿意,十分大方地表態不必搞加時賽,冠軍獎品發兩份就是。
至此,餘興節目順利結束。雖不敢說皆大歡喜,亦當得上週到圓滿。
鴻臚寺卿掐著時刻通知寢宮那邊,未時剛過,皇帝便出現在紫宸殿,羣臣及蕃使跪拜謝恩,整個中秋饗宴活動纔算真正完成。有那次日就要啓程返回的,挨個向皇帝拜別辭行,又多費了一點工夫。
最後一個使團跟皇帝告別的時候,宋微已經有點站不穩了。封穴截脈的時效剛過,皮開肉綻似的疼痛冷不防猛然襲來,果如獨孤銑所言,便似要活生生撕裂筋肉一般。連日累積的睏倦疲憊,因爲難以忍受的疼痛,瞬間變得無法抵禦。不過片刻,汗溼重衣,眼前昏黑一陣緊似一陣,左肩上的痛感剎那蔓延到全身,體內力量如開閘泄洪般流逝乾涸。
模模糊糊似乎看見大殿中的人越來越少,心想,該走的都走了罷?聽得內侍一聲吆喝“起駕——”心頭大鬆,原本打算咬牙撐到老爹撤退,看來是不行了。眼睛一閉,直挺挺往前栽倒。
他這裡不管不顧就地昏倒,除了憲侯與李御醫,其他人誰不嚇得魂飛魄散?獨孤銑本來就站得近,一閃身把人撈進懷裡,翻個面將沒受傷的右肩靠向自己,打橫抱起。不及仔細察看,趕緊開口安慰臉色煞白渾身打顫的皇帝:“陛下且安心,六殿下無妨。只因蕃使相爭,殿下不得已下場騎射,臣與李御醫以封穴截脈之法爲殿下壓住傷勢。此刻疼痛反噬,一時難以承受,不必太久便能緩過來。”
李易先頭站在角落裡,這時早已奔至近前,待憲侯說完,放下搭脈的手,補充道:“陛下,殿下會昏睡過去,也是因爲這些日子太累了,無甚大礙,多養養、養養便好。”
六皇子爲什麼這麼累,李御醫從頭跟到尾,最清楚不過,奈何沒法多說。面對皇帝,還得拼命輕描淡寫敷衍過去。心知如此積累壓制而後爆發,怕是得有一番折騰。不過話說回來,只要後頭養得好,憑六殿下的身體底子,很快便能恢復。
皇帝聽李易說無甚大礙,適才嚇得空落落的心臟才慢慢填實。望著殿內僅餘的幾位皇子公卿,問:“休王有傷在身,尚未痊癒。誰給朕說說,爲何會不得已下場騎射?”
六皇子遇刺,皇帝追查兇手,安王與端王知道,明國公與成國公也知道。只不過,昨日早朝見到宋微,都以爲受傷是裝的。在場唯一一個不知道的,乃鴻臚寺卿。皇帝的問題是他職責所在,韋厚德戰戰兢兢上前,把午後射箭比賽始末說了。暗中腹誹,就休王那個鯨吞海飲活蹦亂跳模樣,誰敢相信他身上帶傷吶……
中規中矩的開場箭,本只需一發。休王偏要顯擺,連射三箭。雖有賣弄之嫌,卻取得了極好的現場效果。
韋大人瞥一眼憲侯懷裡抱著的人,軟綿綿悄無聲息,簡直無法形容地虛弱可憐,帶傷上陣一事,想不相信也不行。如此看來,這幾日六殿下著實辛苦。陛下與明國公將人託付給自己,雖盡職盡責,卻未必盡心盡力,端的是慚愧啊慚愧……韋大人慚愧得不行,跪下就給皇帝磕頭請罪。
皇帝擺擺手:“起來罷,不關你事。他要逞強,合該吃吃逞強的教訓。”
小兒子懶散又嬌氣,從來沒吃過這份辛苦。如此幾日操勞下來,能撐到這個地步,相當不容易。皇帝一句話貌似不滿,然而即使耿直如鴻臚寺卿,也聽出了那語調間難以掩飾的驕傲自豪與心疼不捨。
憲侯和李御醫送六皇子去寢宮診治。二位國公及鴻臚寺卿被皇帝點名留下議事。閒雜人等頓時變成了二皇子跟四皇子。
安王與端王同行出宮,宋霏忽地嗤笑:“從前父皇偏心老大,如今偏心老幺。這回老大跟老幺對上,我看他怎麼辦。”
宋霂冷冷道:“總之輪不上你我,少操份兒閒心罷。”
宋霏繼續嗤笑:“爺不操心。爺壓根不稀罕。爺快活得很。”
宋霂鄙夷地瞅他一眼:“老大跟老幺對上,你以爲你能快活多久?”
宋霏一愣,甩甩袖子:“想起老大,我這後脊柱就發涼。還不如老幺那野猢猻呢。”
宋霂陰沉著臉,不置可否。兄弟倆在宮門前分別。
皇帝這一天只饗宴開始與結束來露個臉,精神還不錯。明國公長孫如初雖然全程跟進,爲六皇子作場外輔導,畢竟沒什麼實際事務。成國公宇文皋參與了前期策略制定,真正具體接待工作,無須他插手,不過今日陪一天客而已。比起累得昏倒的休王殿下,以及暈頭轉向腰痠腿軟的鴻臚寺卿,還有大中秋晚上堅守崗位,陪蕃邦來使逛京城的各位禮官,實在輕鬆太多。
皇帝心中多少擔憂兒子。但李御醫說了,“無甚大礙”。況且有憲侯在,肯定出不了岔子。遂穩住心神,向韋厚德問完饗宴經過,勉勵一番,把人打發走。隨後與兩位國公一道,移步明思殿,坐下來細細探討,共商國是。
皇帝手裡端著茶盞,望住下首二位心腹重臣,靜默不語,面上帶出些微笑意。
長孫如初站起身,一躬到底:“陛下英明,臣願賭服輸。陛下決心改立六皇子爲太子,臣無異議。”
皇帝聽罷,反而收起笑容,道:“你也看見了,老六毛躁得很。你今日說了這話,他朝可不許反悔。”
長孫如初站直身:“君前無誑語。微臣既與陛下約定,若六殿下順利完成主持朝貢之事,則贊同陛下改立太子提議,斷無反悔之理。何況六皇子表現,遠超預料。恕臣直言,先前臣之所憂,在六皇子有小聰明、小仁義,無大智慧、大擔當。這幾日看下來,倒是臣多慮了。只不過……陛下所料極是,六殿下的大智慧大擔當,非情勢所迫出不來。”長孫如初笑了,“果然,知子莫若父。”
中秋前夕,就在太子稱病撂挑子之後,皇帝密召明國公與成國公,明確表示欲改立六皇子爲太子。君臣連夜深談,最終皇帝與長孫如初定下如此賭約。
皇帝得了明國公回話,欣慰地點點頭,看向成國公:“鳴野,朕記得,此事你從起始就不反對。”
“鳴野”乃宇文大人的字。《詩》曰:“鶴鳴於九皋,聲聞於野。”
宇文皋聞聲站立:“是。臣以爲,六殿下有孝慈仁心,足具君主之德。君德昭昭,則人心向往。垂拱而治,拭目可待。”
皇帝聽到這,不由失笑:“垂拱而治?愛卿知六皇子甚深啊。孝慈仁心,你沒說錯。老六淘氣是淘氣,論淳厚本心,誰也不及他。”
孝慈仁心這一條,皇帝是一萬個同意的。只不過他無從知曉,六皇子曾爲宇文皋亡母吟唱挽辭,通宵達旦。在成國公心目中,如此恩情,有若山嶽之高,冥海之深,肝腦塗地不足以報。僅此一條,就足夠令他毫不猶豫贊同皇帝的決定了。
宇文皋是孝子,更是理智派實幹家。六皇子唱輓歌一事,絕不止一份私人恩情而已,關鍵在於體現了當事人對於孝義的態度。在成國公看來,君主號召力必須強,卻不一定要太能幹。所謂德在才先,民心爲上。明國公所言智慧擔當固然重要,但智慧擔當都叫皇帝佔去了,底下三公五侯六部九卿,幹什麼吃的?一個秉持正道、大度容人的君主,才最靠譜。
皇帝喝口茶,道:“朕還記得,你也有條件。”
宇文皋同樣一躬到底:“是。微臣贊同陛下改立六皇子爲太子。只是,微臣以爲,改立太子的同時,亦須定下太子妃人選。”
皇帝默然半晌,嘆氣:“你也知道,爲成親這事,休王鬧得厲害。”
宇文皋跟著默然半晌,同樣嘆氣:“陛下欲改立太子,六皇子這個親……則非成不可。”
皇帝沒有馬上回應。過了一會兒,才道:“鳴野,朕以爲,你與潤澤……私交甚篤。”
宇文皋頓了頓,鄭重斂容:“陛下,正爲私交甚篤,固須秉公行事。憲侯與休王親密無間,本屬私行小節,無關緊要。然若陛下改立太子,累及名聲尚在其次,恐怕……有礙未來皇嗣。欲改立太子,必同時立太子妃。這個道理,陛下比微臣明白,想來……憲侯更加明白。除非,憲侯不肯贊同陛下決定。”
皇帝半天沒說話。最後道:“憲侯那裡,朕親自去說。”
宇文皋心中黯然。公私兩立,忠義難全。事已至此,成國公幾乎能夠預感,一旦皇帝給出足夠分量的理由,憲侯可能作何抉擇。
這時長孫如初插口:“陛下,臣以爲,最難辦的,恐怕還是六皇子殿下本人,不肯心甘情願……”
皇帝看他一眼,神色淡然,不見哀樂:“朕當然知道他不肯心甘情願。——不是你說的麼?六殿下的大智慧大擔當,非情勢所迫出不來。”
寢宮暖閣內。
宋微神志迷糊,因爲疼痛無法真正沉睡,瑟縮著身子不停往擁住自己的懷抱裡靠,似乎潛意識裡就知道,這樣可以換得更多的舒適安穩。
獨孤銑手裡的鮫綃帕子浸了冰涼的井水,一層層往他□□的左肩上覆蓋。皮膚表面並未綻開,然而內裡才癒合不久的傷口卻因施力過猛而重新撕裂,一片紅腫紫漲,十分嚇人。
井水冰冷,痛感沒有那麼強烈了,宋微慢慢清醒,睜開眼睛:“獨孤銑……”
“嗯。”
“我好睏。”
“睡罷。”
“睡不著。疼……”
獨孤銑惱恨他沒輕沒重,自作自受,板著臉應兩聲,終究不忍。將汗溼的額發撥開,安慰道:“不能再下針止痛。一會兒湯藥來了,喝下去會好些。乖,再忍忍。”
宋微眨眨眼睛,渾身上下沒一處不難受。從思維到身體,全都沉重黏糊得像一團爛泥,分不出到底哪兒疼,怎麼個疼法。眼眶冷不丁就紅了。他腦子混亂,想不起緣由因果,只一門心思認定,自己會落到如此地步,全是眼前這混蛋的錯。
扁起嘴,吧嗒吧嗒砸出幾滴眼淚:“都怪你……”
獨孤銑將他扶起來些,換了熱帕子擦汗:“嗯,都怪我。”
心中不忍變作懊悔。明知道他要遭罪,如何不能拋開面子不要,替他接下那開場箭。其實心裡也清楚,當真如此做了,多半適得其反,六皇子纔不會承憲侯的情,搞不好逞強逞得更狠。眼下這般,倒是最好的結果了。
行動間牽扯傷處,宋微忽然就疼明白了,徹底醒神,想起了自己究竟爲何落到此等慘狀。被獨孤銑溫柔細緻伺候著,不由既爽快又尷尬。可恨的是,爽快也好尷尬也罷,不但絲毫減輕不了身上的疼痛,反而好似具備了放大效果。悻悻道:“早知道,就該叫你替我,有什麼大不了。”
獨孤銑停了停,才繼續動作。就爲他這句無意之語,心頭一陣熱辣。過得一會兒,低聲回答:“小隱,你知道的。凡是能做的,我都肯替你做。——只要你願意。”
宋微從鼻子裡哼一聲,不說話了,靠著人閉目養神。
獨孤銑給他擦了兩把汗,忽然伸手,掌心貼上額頭,滿面凝重:“李御醫,你過來瞧瞧。”
李易趕忙過來察看。末了道:“新傷迭舊傷,又有酒意催動,會發熱是正常的。所幸熱度不高,侯爺不必太過擔憂。只是今夜離不得人。”
獨孤銑點點頭。不多時湯藥煎好,一口一口給宋微喂下去。等人睡熟了,起身衝李易道:“我先出宮安排些瑣事,入夜宮禁前必定返回。小隱這裡有勞李大人照看。陛下問起,大人且斟酌著說。”